穿過棋坪講堂,越過迎客正殿。


    羅本直接將他們領進書院後方客院歇息。


    似是有意而為,寧白峰他們現在住的地方,正是當年他和元鎮暫住之處。


    路過院前一塊石頭時,看見上麵刻的‘天經地義’四字,寧白峰會心一笑。


    哪有那麽多的刻意而為,純屬天經地義罷了。


    稍作安頓,恰逢書院半晚課業結束。


    羅本邀請寧白峰出去散步。


    林間山道旁,涼亭石桌邊,不少書院學子或讀書,或閑談,或在舞劍。


    寧白峰感歎一聲:“書院景象,一如當年。”


    羅本輕聲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老山主留下來的觀念從未改變,無論山外如何,書院依舊還是那座書院。”


    聽到羅本的話,寧白峰問道:“不知老山主現在在何處?”


    這是今日踏入書院以來最大的疑惑。


    既然羅本升任書院山主,那曾經的老山主去了哪裏。


    “老山主,以身......殉國了。”


    羅本說出這句話,聲音很是幹澀。


    寧白峰驟然停步,愣愣的看著對方。


    遠處讀書閑談之聲依舊,唯二人相顧無言。


    良久後,寧白峰沉聲道:“為何會發生如此之事?”


    羅本看著林間夕陽,說道:“當年你們離開書院後不久,大泉王朝就攻破虎牢關,走龍江沿岸的防線更是全線潰敗。大泉兵馬不足半年就攻陷大寧大片疆域,兵鋒直指大寧京城。”


    羅本歎了口氣,繼續邁步往前走。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讀書人的心裏,從來就沒有空閑過。


    寧白峰有些傷感。


    大泉王朝破關之事,當年他曾親眼目睹,隻是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羅本繼續說道:“危難關頭,我輩讀書人從來不甘於人後,老山主挺身而出,阻攔住大泉王朝的幾位大供奉,為大寧的延續換得喘息之機。”


    寧白峰追問道:“可為何是老山主?!”


    羅本看了他一眼,說道:“很多事情,其實都有看不見的關聯。當年龍驤將軍許單以謀反之罪被處死,已經讓大寧軍隊缺失一臂。後來許鹿院判死在濱海,供奉徐拱尋仇而來被煙霞真君斬殺,孫家兩位老祖死在你的手裏。這樣的結果,直接導致大寧修行之人損失慘重。”


    他略做停頓,歎氣道:“國無良才時,老山主的挺身而出,已是必然。”


    寧白峰陷入沉默,半晌無言。


    當年舊事,並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平息,所帶出來的牽扯更是不曾斷開。就像是投入湖中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的漣漪會不斷擴散開去,直到很遠。


    在浚水河伯廟裏,寧白峰猜出那是一場局,而現在這些事,隻是那場局的延伸而已。


    寧白峰問道:“老山主是死在大泉王朝哪位供奉手裏?”


    羅本微微皺眉,“你想替他報仇?”


    寧白峰沉默以對。


    很多時候,沉默表示默認。


    羅本皺眉道:“老山主以身殉國是大義!”


    這樣的回答,坦坦蕩蕩。


    但寧白峰理解不來這種大義,在他看來,老山主的死不隻是簡簡單單的殉國大義。


    當年舊事,畢竟與他自己


    有關。


    兩人緩步往前,不再言語。


    許久後,羅本歎了口氣,“你的性子亦如當年,堅韌且執著。真不知老山主在你身上種下的種子,到底是對還是錯。”


    寧白峰豁然抬頭。


    渾身劍元疾運,卻無絲毫異樣,何來種子跡象。


    羅本感受到身旁劍氣波動的澎湃,更為驚奇的看著寧白峰。


    短短十年,居然有如此修為!


    隨即,羅本苦笑道:“也罷,你想替老山主報仇,我攔不住。但在此之前,你想不想看看當年老山主為你做了什麽?”


    寧白峰緩緩平複下來,點頭道:“說說看。”


    羅本微微搖頭,“說不清楚。”


    他從袖中摸出一本書冊,遞到寧白峰麵前。


    書封上寫著一列小字。


    紙上得來終覺淺。


    寧白峰伸手接過書冊,略有疑惑。


    羅本輕聲道:“打開看看。”


    雖不知道這是何意,但寧白峰還是依言翻開書冊。


    然而,翻書間有風吹起。


    眼前景象如春風吹皺一池湖水,波瀾蕩漾。待到風停水止,眼前景象一切照舊。


    但又有些不同。


    手中的書冊,已經隨著翻書風消失不見。


    寧白峰看向羅本,不解其意。


    羅本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指向前方。


    寧白峰順著指向看去,便再也收不回眼睛。


    ......


    夕陽下的小院裏,一名少年正在汗流浹背的練劍。


    一名老者站在院門口,笑著說道:“年青人勤奮好學是好事,但也要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


    院內少年恭敬行禮,“寧白峰謝山主教誨。”


    老山主搖頭笑道:“心不誠。”


    少年尷尬撓頭。


    隨後,老山主邀請少年外出散步。


    林間小路上,老山主領著少年,邊走邊閑談。


    一老一少相談甚歡。


    ......


    看見這一幕,寧白峰極為驚訝。


    但是看見老山主,他依舊鄭重行禮。


    然而迎麵走來的二人卻視而不見,直接撞在寧白峰身上,然後直穿而過。


    幻境?!


    寧白峰立即轉身,看著這一老一少。


    “劍器,即劍氣。儒家弟子習劍,氣在先,意在後,勢次之。在所有修劍者中,儒家劍客劍氣最為浩大,比之純正劍修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隻因儒家典籍便有浩如煙海之說,書讀的越多,浩然氣越濃鬱,因此劍氣也是最濃。我觀你習劍,意在先,勢在後,氣次之。此法並無不對,但對你這樣剛剛入門的來說,並不見得有多容易,或許教你習劍之人站的地方太高,才造成你今天的局麵。斯以為,你不妨在習劍之時加入儒家習劍的方法,出劍之後,以劍為筆,淩空寫字。閑暇時,再以筆代劍,讀書練字。讀書用以養氣,練字權作練劍,多重並舉之下,必有收獲”


    老山主教導的話語聲依舊。


    少年在旁認真聆聽。


    ......


    看著緩緩走過的兩人,羅本很平靜,說道:“文字能載史。你所看到的,便是當年的一些舊事。”


    說完這句話,羅本示意寧白峰一


    起跟上。


    二人跟在老少身後,緩緩漫步。


    ......


    老山主正在給身邊少年講解儒家君子劍道。


    “儒家子弟習劍,是從讀書練字開始,用以練氣練劍,為使得劍氣逾強,便更加努力的讀書練字,到最後因讀書練字日久,其文采早已超過習劍的境界。因此從古自今儒家弟子習劍,從未出過劍之極致,有人笑言儒家修劍,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後來給儒家劍器一藝給出一種很有意思的稱呼,叫文劍武書生。”


    少年仔細聆聽,不敢漏過一言一語。


    看著曾經的自己,這種感覺極為奇妙。


    隨著老山主講出練字即練劍,以文劍武書生這句話結尾。


    少年似有所悟。


    回答一句,“我會好好讀書,做那文劍武書生!”


    ......


    跟在後麵的寧白峰卻是一愣。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的回答不是這樣,而是說了一句,“可我不是儒家弟子。”


    事情自這裏發生改變。


    少年回屋歇息,在與老道士開誠布公的一番談話時,互生嫌隙。然後在決定去留時,選擇留在書院,而元鎮則是隨著老道士一同離開。


    接下來,少年依舊每日練劍讀書,不再過問其他事。


    而離開書院的老道士和元鎮,在城裏遭到兵修徐拱以及孫家兩位地仙的截殺。


    元鎮被孫家地仙打碎防護法器,死在城裏。


    老道士在斬殺徐拱之後,看見死去的元鎮,直接發瘋,毫無顧忌的追殺孫家兩位地仙。


    湘雲府城直接被摧毀,無數人慘遭劫難。


    然後坐鎮書院的老山主不得不出手,鎮殺已經瘋狂的老道士。


    山外事至此結束。


    留在書院的少年每日勤勉讀書,練劍不停。


    隨著時間流逝,少年逐漸成長為青年,腰間佩劍,手中持書。


    有朝一日,青年下山參與朝廷科舉,入朝為官,娶妻生子。步入中年後,辭官歸來。在老山主故去之後,執掌書院,成為新的山主。


    此後餘生,於書院中教書育人,直至終老。


    ......


    眼前景象再次泛起湖水般的褶皺。


    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見,唯有眼前一本翻開至最後一頁的書冊。


    一本書冊,看完另一個寧白峰的一生。


    這種觀感,震撼人心。


    “所有的變化,其實源於心不誠三個字。”


    羅本輕聲道:“當年老山主邀你散步,就已經帶你走入誠心之境,所以你才會直言講出書院學子被害一事。然後給你講解君子劍道,直至讓你誠心實意的講出我不是儒家弟子,隨後才會有後來與老道士開誠布公的談話。”


    寧白峰合上書本久久無言。


    羅本繼續道:“在你走進書院的時候,老山主就已經看出,那時的你已經對人不誠。若是不加以引導,最終的結果就隻會剛剛看到的那樣。”


    寧白峰深吸一口氣,說道:“所以老山主才會教我君子劍道?”


    羅本點點頭,“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


    這句話,寧白峰在一本儒家典籍上見到過。


    君子養心,莫善於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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