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胡同中的葉家宅院中,燈火通明。


    沈太夫人坐在主位上,滿心焦急,畫眉接連勸了幾聲讓先去休息,沈太夫人均是擺擺手,說:“瓊兒還沒找到,我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安寧!”


    謝氏坐都坐不住,在廳堂中打著圈走著,不時地問著身邊的下人:“還沒有消息嗎?這都快過了宵禁時間了!”


    葉瑤也放下了繡到一半的嫁衣,如今葉家宅院中一團亂,就連謝氏都無心打理,隻能由她擔著看管內院門戶的職責,此刻她正提著燈籠匆匆地來到堂前,說:“阿娘,家裏的幾戶門戶都已經鎖上了,都留了自己人,就預備著萬一妹妹回來,卻無人開門的情況。”


    謝氏點了點頭,又焦急地轉起圈來,馮媽媽捧著不知熱過幾回的細粥,在一旁勸道:“太太,好歹先用些,您晚膳都沒用呢。要是二姑娘找到了,您卻倒下了,等她回來看到,也是要心疼的。”


    謝氏卻搖搖頭,說:“我吃不下,先放著吧。”


    馮媽媽無奈,一邊的葉瑤親自接了碗,也來相勸道:“阿娘,這粥裏還放了蓮子,你就吃一些吧,蓮子憐子,就當是討個口頭彩也好。”


    謝氏這才接過碗來,也不管冷熱,一股腦地將粥飲下,才飲下,就聽到院外有喧鬧聲傳來,忙放下碗追出去,來的人是葉祝錦和葉祀竹。


    已是寒冬時節,兩人卻滿頭大汗,來不及行禮,就先說道:“暫時沒有消息。雲家那邊的說法是,各個城門都沒見過瓊兒進出過,五弟也找了朱五爺,請京城的下九流去找了。朱五爺說,要有消息,還得過一段時間。三弟、琅兒、瑾哥兒還有思衡還留在外麵找。”


    謝氏滿心歡喜被澆得透涼,急道:“再晚一些時日,可就宵禁了!過了宵禁,再找也隻能等明天早上,過了整整一晚,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就算完好無損地找回來,瓊兒的清譽也要完了!”


    在場之人,沒有一個不懂這個道理的,人人麵如菜色。


    就在這時,葉瑾欣喜若狂地衝了進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著:“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人先是一愣,謝氏率先問道:“怎麽找到的,瓊兒呢,在哪裏?”說著就向葉瑾的身後望去。


    然而,站在葉瑾身後緩緩走來的,不是葉瓊,而是盧夫人。


    盧夫人笑著行了禮,說道:“人找到了,是少丹剛剛讓人送來的消息。瓊丫頭在水月庵南平郡王妃那裏,因為路途稍遠,又快要宵禁了,便沒有及時趕回來。今晚黃昏時分,南平郡王妃本在水月庵附近的山頭上賞景,卻聽到有女子高呼救命,便讓隨行的侍衛出手相救,剛巧救下了瓊丫頭。”


    眾人長舒了口氣,隻有沈太夫人的神色複雜。


    沈太夫人常常進宮,和太後是手帕交,是葉家中最了解宮闈之事的人。


    她記得很清楚,南平郡王妃自從南平郡王戰死沙場,天家為顯恩澤將郡主也接進了宮交給王皇後撫養後,就一直寡居在水月庵修行不問世事。


    瓊兒安然無恙是好事,又有南平郡王妃作證,清譽自然無損,但是怎麽就和南平郡王妃扯上關係了呢?


    沈太夫人悄悄打量著來報信的盧夫人,這下發現,這位自己從未特意關注過的盧夫人,相貌出眾,舉止間恪守禮儀,頗有大家風範,不像是小門小戶會養出來的女子,心中更是驚疑。


    葉祝錦也是滿肚子的疑問。


    水月庵那邊可是皇家園林,哪裏會有劫匪這麽不要命往那裏衝,還偏偏招惹上了南平郡王妃。


    瓊姐兒無故從城外驛站失蹤,那些劫匪怎麽會偏偏對她下手,臨近年末,驛站裏可還停留著不少的豪商巨富呢!可見,此事並非為財,瓊兒年僅十二,為色也不大可能,那就隻剩下為仇了。


    為仇,京城中最可疑的,還是那被自己的三弟和三弟妹退了親的謝家。


    可若是如此,又該如何解釋南平郡王妃出手相救之事呢?


    葉家幾人雖然各自心思各異,但好歹得到了準確的消息,且這消息來源是盧夫人,是多年的近鄰,葉家人自然不會懷疑她的信譽。


    謝氏忙喊著人去喊仍然在外尋找的幾人回來,又趕著宵禁前夕向各方說了消息道了謝。


    沈太夫人的臉上已有疲色,謝氏扶著沈太夫人前去休息,路上,沈太夫人突然想到了什麽,向謝氏問道:“隔壁的盧家,來杏花胡同的時候,是不是九年前?”


    “對。”謝氏的臉上猶帶著對女兒的擔憂,“我記得還是在晟王謀逆案後不久。那時候京城裏各處亂糟糟的,京中的名醫都被征用去給宮中的貴人們看病了。他們家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連院子都沒收拾利索,還是我們幫忙給少丹那孩子請的醫。”


    沈太夫人默然良久,最後感歎一聲,說:“瓊兒和盧家那位小公子的婚事再說吧,你記得替瓊兒多看幾家吧。對了,以後對盧夫人也恭敬一些。”


    謝氏一頭霧水,但見沈太夫人不欲多說的模樣,便沒有多問,隻是點頭應下。


    ……………………


    水月庵中,一貌美婦人立在院中,望著落在蒼鬆上的皚皚白雪,嘴角微微翹起,似是噙著笑。


    一名也做坤道打扮的侍女走上前,給那位美婦人披上了鬥篷,勸道:“郡王妃,外麵冷,咱還是進屋子裏等吧。”


    貌美婦人正是南平郡王妃,她搖了搖頭,滿懷期盼地說:“雲影,你不用再勸我了,我等那孩子過來再進去。我上次見他,還是他十二歲第一次去雲南的時候,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長得怎麽樣了,可是高了些壯了些……”


    正說著,就有侍女跑了進來,笑嘻嘻地稟告道:“郡王妃,公子到了!他說帶來的那位姑娘一路上躲躲藏藏頗受了些委屈,公子先帶著她去梳洗,再過來見您給您請安。”


    郡王妃笑著和身邊名為雲影的侍女打趣道:“瞧,還會心疼起姑娘來了,可不是長大了會討女孩子開心了?”說著,又問向那來報信的侍女,說:“可瞧見了,那姑娘長得怎樣?”


    雲影笑道:“藏得可嚴實了,壓根沒讓我見著。看身形……大概十二三歲的模樣,約摸能看出來是個美人坯子。”


    郡王妃嗤了一聲,笑著說:“都沒見到臉呢,就說是美人,專挑些好聽的讓我高興是吧?對了,那姑娘既要梳洗,沒些漂亮衣服可不行。十二三歲……身量應當和沁兒差不多,把沁兒沒穿過的衣裳給她送去吧,反正沁兒也很少來這。”


    來報的侍女一怔,見王妃沒有要更改想法的樣子,便笑著下去了。


    又等了一會兒,盧少丹才帶著裝扮一新的葉瓊前來拜見,葉瓊上前一步,行了個標準的宮禮,恭敬地說:“小女葉瓊,見過南平郡王妃。”


    “葉瓊?”郡王妃微微驚訝,“你姓葉,莫非是葉老帝師的孫女?”


    葉瓊亦是微愣,回答道:“祖父名諱葉嶺,確實曾任太師。”


    按照大涼朝堂的規定,太師一般是虛職,擔任此職者,多半為被當朝天子尊為帝師的官員,葉瓊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


    南平郡王妃微訝,似乎一瞬之間態度更加親和了不少,立在她身邊的雲影聽了葉瓊報上葉嶺的名諱,更是屈膝向葉瓊福了一禮,讓葉瓊滿心疑惑。


    自己祖父,原來是連南平郡王妃這樣尊貴的人物,都十分崇敬的嗎?


    葉瓊正驚訝著,南平郡王妃已經親自親親熱熱地拉了她起來,跟在葉瓊身邊的侍女立刻小聲地說道:“郡王妃,這位姑娘的手臂上還有傷。”


    郡王妃吃了一驚,見葉瓊麵不改色的模樣,對她更是好奇,便笑著對葉瓊身後欲言又止的盧少丹說:“你在外麵等著,我要和葉家的這位姑娘說些悄悄話。”


    盧少丹無奈一笑,拱了拱手,便轉身立在了廊下。


    郡王妃親自牽著葉瓊的手進了廂房,又叫了雲影說:“去拿些傷藥來,把觀裏的醫女也叫過來,讓我看看葉姑娘的傷。”


    葉瓊剛想拒絕,郡王妃已經拍著她的手說:“不許拒絕。你這樣的姑娘我也見過,最是會忍痛的,別說上過藥了,再上一遍就好。”


    葉瓊無奈地應下,任由著郡王妃指揮著侍女將她的衣衫褪去,仔仔細細地讓醫女在每一處傷口上塗了藥,甚至沒有放過葉瓊手上被繩索磨紅的痕跡和磨破的腳。


    郡王妃一邊盯著醫女上藥,一邊稱奇,坐在一邊好奇地問道:“葉姑娘,你是怎麽弄來的這麽多的傷的?”


    葉瓊默了默,將自己的經曆謹慎地略去了不太適合說的部分講了一遍,聽得郡王妃和雲影兩眼放光,對葉瓊更是欣賞,還不忘給葉瓊又叫了一碗素麵。


    等醫女退下,素麵也上來了,葉瓊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被雲影攙扶著走到桌邊坐下。


    有了先前上藥的經曆,葉瓊完全相信了郡王妃的確性格隨和,因此在郡王妃催著讓她吃麵時,便也沒有推辭,拿起筷子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郡王妃很是喜歡葉瓊逐漸放開的肆意,笑著說:“你慢慢吃著,我和你講講少丹的事情。”


    葉瓊瞪大了眼睛,郡王妃已經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親切得像是個拉著葉瓊嘮家常的長輩,她說:“少丹願意把你帶來這裏,應當已經和你坦白了他的身份,也相信你是可信之人。他家中……我不好評價,隻能說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更何況是鎮國公府那樣手握重兵掌有實權的世家大族。對了,我還沒問你,你和他是什麽關係呢?”


    葉瓊差點噎了一下,所幸麵條勁道又軟滑,順著喉嚨就下去了,葉瓊擦了擦嘴,確定口中沒有食物後,才說:“少丹哥哥和他娘親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們因此才認識的。”


    “哦,是青梅竹馬啊……”郡王妃曖昧地笑道,說得葉瓊悄悄紅了臉。


    郡王妃又說:“那你應該知道他一直在習武的事情了?”


    葉瓊頷首道:“我知道,但是知道的也不多,隻是知道有這回事而已。”


    郡王妃語氣感慨地說道:“想來也是,他連我都瞞著……崔師父武藝高強,對少丹更是苛刻,寒冬臘月裏依舊要打熬筋骨,有一次甚至把他丟到了有野獸出沒的山林裏,隻給了他五支箭和少量的食水讓他自己走出來,好在沒受什麽大傷……”


    郡王妃身邊的雲影悄悄抹了淚,葉瓊聽著也是酸澀難當,郡王妃突然轉了語氣,誠懇地說:“那孩子自小背負了許多,我看得出來,他對他父親的死頗有心結。葉姑娘,若是……還請你能多看顧他一些。”


    郡王妃沒有明說是什麽內容,葉瓊自己也猜不出來,但見郡王妃如此誠懇,便點了點頭,說:“郡王妃放心,我會的。”


    看顧一二,葉瓊還是做得到的。她的腦中還存有前世裏聽到的關於盧少丹的不少消息,應該能在今世用來指點他一二。


    盧少丹幫了她這麽多回,又有前世之恩,葉瓊本就想幫他。


    郡王妃似乎安下了心,又轉頭讓雲影拿什麽,雲影取出了一個盒子,裏麵竟是一柄鑲著寶石的匕首。


    郡王妃將匕首從刀鞘中拔出,讓葉瓊看了一眼,那匕首一看就鋒利非常,出鞘一瞬寒光四射。


    郡王妃親手將匕首連帶著盒子交給了葉瓊,笑著說:“送給你了。”


    葉瓊頓時手足無措,她已經受了郡王妃很多的恩惠了,可不能再收下這麽貴重的禮物了。


    手足無措的同時,葉瓊又忍不住疑惑,自己與郡王妃不過初見,郡王妃為何如此看重自己,又將這柄匕首相送呢?這匕首,又有何來處?


    郡王妃不由分說地將盒子塞到葉瓊的懷中,說:“我喜歡你,才給你這個的,你好好接著就好,不用去想別的。好了,少丹估摸著還在外麵等著呢,你去見見他吧。”


    葉瓊無法拒絕,抱著匕首盒子出了門,就見盧少丹還站在廊下,仰頭看著疏星朗月,身若玉山矗立。


    發覺葉瓊出來,盧少丹轉過身來,先看到了葉瓊手中的木盒:微微驚訝地說:“這個盒子……我記得裏麵是當今天子送給南平郡王的匕首,原本是留給未來的小世子的。南平郡王英年早逝,郡王妃膝下無子,這把匕首也沒了用處,沒想到郡王妃如今給了你……”


    葉瓊更加手足無措,盧少丹卻笑著說:“既然送了你,你好好收著就好,若要還回去,才是辜負了這番心意。好了,既然你們說完了話,我帶你去休息的地方吧。”


    葉瓊安下心來,決心將這匕首好好保存,又好奇對盧少丹地問道:“你一直等在這裏嗎?”


    “月色很好,所以多看了幾眼。”盧少丹說道,“今夜我還是守在你門外吧,你若睡不著就喊我一聲,如果還睡不著的話,我讓侍女給你點一枝安眠香吧。”


    葉瓊仰著頭看著盧少丹,月色下少年的目光赤誠而真摯,似是湖水,讓人不自覺沉淪。


    似乎一瞬之間,盧少丹不是鎮國公府流落在外的公子,又是她所熟識的那個少年了。


    葉瓊直覺,今夜應會是個好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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