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大漢忽然跳起來,將身上的衣裳全都脫下來,鐵一般的胸膛迎著冰雪和寒風,將車軛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馬似的將這大車拉著狂奔而去。


    李尋歡並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他滿懷的悲痛需要發泄,但車門關起時,李尋歡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地上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輪在冰上滾動,虯髯大漢並不需要花很大力氣,馬車已疾馳如飛。


    半個時辰後,他們已到了牛家莊。


    牛家莊是個很繁榮的小鎮,這時天色還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兩旁的店家都有人拿著掃把出來掃自己門前的積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拉著輛馬車狂奔而來,當真吃了一驚,有的人拋下掃把就跑。


    鎮上自然有酒鋪,但飛馳的馬車到了酒鋪前,驟然間停了下來,虯髯大漢霹靂般狂吼一聲,用力往後麵一靠,隻聽“砰”的一聲,車廂已被撞破個大洞,他一雙腳仍收勢不住,卻已釘入雪地裏,地上的積雪,都被鏟得飛激而起!


    小鎮上的人哪裏見到過如此神力,都已駭呆了。


    酒鋪裏的客人看到這煞神般的大漢走了進來,也駭得溜走了一大半,虯髯大漢將三條板凳並在一起,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後麵,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尋歡麵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唇都已發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櫃的帶夥計全都在發愣。


    虯髯大漢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


    李尋歡望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虯髯大漢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虯髯大漢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


    別人見到他們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來看,誰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有什麽好開心的。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


    虯髯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麵咳嗽著,一麵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麵笑著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實我也該請他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為我禦寒蔽體,我敬你一杯。”


    虯髯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櫃的和店夥麵麵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隻手緊握著酒杯,才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裏。


    虯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願長醉不複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尋歡皺眉道:“今日你我應該開心才是,說什麽不平事,說什麽不複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虯髯大漢狂笑道:“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


    淒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


    李尋歡麵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隻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後但願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那麽我雖……”


    虯髯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當浮一大白。”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櫃的和夥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撲倒在櫃台上,嘎聲道:“酒,酒,快拿酒來。”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櫃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了一個瘋子。”


    隻見這人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袍,袖子上胸口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裏也全是泥汙,雖然戴著頂文士方巾,但頭發卻亂草般露在外麵,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像是個窮酸秀才。


    夥計皺著眉為他端了壺酒來。


    這窮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著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麽?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


    那店夥橫著眼道:“小店裏並非沒有好酒,隻不過……”


    窮酸秀才怒道:“你隻當大爺沒有銀子買酒麽,喏,拿去!”


    他隨手一拋,竟拋出五十兩的官寶。


    大多數妓女和店夥的臉色,一直都是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夥也不例外,於是好酒立刻來了。


    窮酸秀才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的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眯著眼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口氣忽然喘不過來了,連動都不動,別人隻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隻不過在那裏品味。


    過了半晌,才見他將這口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彩,喃喃地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隻好馬虎些了。”


    那店夥賠笑,哈著腰道:“這壇酒小店已藏了十幾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來。”


    窮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難怪酒味太淡,原來藏得太久,快找一壇新釀的新酒兌下去,不多不少,隻能兌三成,再弄幾碟小菜來下酒。”


    店夥道:“不知你老要點些什麽菜?”


    窮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們這種地方也弄不出什麽好東西來,宰一隻鳳雞,再找些嫩薑來炒鴨腸子,也就對付了,但薑一定要嫩,鳳雞的毛要去得幹淨。”


    這人雖然又窮又酸,但吃喝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李尋歡愈看愈覺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時,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飲一番,但此番他已隨時隨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連累別人。


    那窮酸秀才更是旁若無人,酒到杯幹。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見別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這窮酸秀才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


    他站起來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連喝了三杯,夾了塊鴨腸慢慢咀嚼,悠然道:“醉鄉路常至,他處不堪行……”


    隻聽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你還想到哪裏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隻有在酒鋪裏才找得到他。”


    喝聲中,五六個人一起衝了進來,將窮酸秀才圍住。這幾人勁裝急服,佩刀掛劍,看來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頎長,手裏提著馬鞭,指著窮酸秀才的鼻子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麽意思?”


    窮酸秀才咧嘴一笑,道:“這意思各位難道還不懂麽?隻不過是酒癮大發而已,梅二先生酒癮發作時,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喝了酒再說,哪有心情為別人治病?”


    一個麻麵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隻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了。”


    頎長大漢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他不可,病急亂投醫,你難道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李尋歡本當這些人是來尋仇的,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這位梅二先生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光拿銀子不治病的。


    這些人來勢洶洶,大嚷大叫,他卻還是穩如泰山,坐在那裏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


    趙老大掌中馬鞭一揚,“唰”地將他麵前酒壺卷飛了出去,厲聲道:“閑話少說,現在咱們既已找著了你,你就乖乖跟咱們回去治病吧,隻要能將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著被摔得粉碎的酒壺,長長歎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就該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趙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麵大漢怒道:“咱們幾時少了你一分銀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禮貌不周,言語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治了。”


    他又歎了口氣,搖著頭道:“你們將這兩條全都犯了,還想梅二先生替你們治病,這豈非是在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那幾條大漢脖子都氣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麵大漢反手一掌,將他連人帶凳子都打得滾出七八尺開外,伏在地上,順著嘴角直流血。


    李尋歡看他如此鎮定,本當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張嘴雖硬,一雙手卻不硬。


    趙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厲聲道:“你嘴裏若敢再說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


    梅二先生捂著臉,道:“說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們這群毛賊麽?”


    趙老大怒吼一聲,就想撲過去。


    虯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裏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個霹靂,趙老大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著他道:“你是什麽東西,敢來管大爺的閑事?”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吧。”


    虯髯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


    趙老大見到這兩人一個已病得有氣無力,一個已醉得眼睛發直,他膽子立刻又壯了,獰笑道:“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拿你們開刀也好!”


    刀光一閃,他掌中刀竟向李尋歡直劈了下去。


    虯髯大漢皺了皺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似已醉糊塗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鋒利的刀鋒,掌櫃的不禁驚呼出聲,以為這一刀劈下,他這條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來。


    誰知一刀砍下後,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連趙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穩了,踉蹌後退,失聲驚呼道:“這小子身上竟有金鍾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咱們隻怕是遇見鬼了!”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賠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請賜個萬兒,咱們不打不相識,日後也好交個朋友。”


    虯髯大漢冷冷道:“憑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滾!”


    趙老大跳起來,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們黃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話還未說完,那麻子忽然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一麵說,一麵偷偷去瞧李尋歡酒杯旁的小刀。


    趙老大臉上更全無絲毫血色,嘎聲道:“不會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誰?半個月以前,我就聽龍神廟的老烏龜說他又已入關了,老烏龜多年前就見過他了,絕不會看錯的。”


    趙老大道:“但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這柄刀,他連聲音都變了,顫聲道:“不防一萬,隻防萬一,咱們什麽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頭上去。”


    趙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這裏,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進來的。”


    他幹咳兩聲,賠笑躬身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得你老人家,打擾了你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


    李尋歡也不知聽見他說的話沒有,又開始喝酒,開始咳嗽,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刻已像狗似的夾著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這才慢吞吞地爬了進來,居然也不去向李尋歡他們道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著桌子,瞪著眼道:“酒,酒,快拿酒來。”


    那店夥揉著眼睛,簡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的人就是他。


    酒鋪裏的人早已都溜光了,隻剩下他們三個人,把酒一杯杯往嘴裏倒,酒喝得愈多,話反而愈少。


    李尋歡望著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時候,醉得愈快,到了想喝醉的時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勝封侯,隻可惜有些人雖想醉死,老天卻偏偏不讓他死得如此舒服。”


    虯髯大漢皺了皺眉,梅二先生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著眼望著李尋歡,悠然道:“閣下可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麽?”


    李尋歡淡淡笑道:“活不長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長了,還不快去準備後事,還要來喝酒?”


    李尋歡道:“生死等閑事耳,怎可為了這種事而耽誤喝酒?”


    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閣下此言,實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著李尋歡道:“閣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道:“還未識荊。”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認得我?”


    虯髯大漢忍不住道:“不認得就不認得,囉唆什麽?”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還是瞪著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你救我並非為了要我為你治病了。”


    李尋歡笑道:“閣下若要喝酒,不妨來共飲幾杯,若要來治病,就請走遠些吧,莫要耽誤了我喝酒。”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運氣呀好運氣,你遇見了我,當真是好運氣。”


    李尋歡道:“在下既無診金可付,和強盜已差不多,閣下還是請回吧。”


    誰知梅二先生卻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人的病我不治,你這病我卻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殺了我。”


    方才別人要殺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卻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夥隻恨不得趕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見到這三個瘋子,隻因老是再這麽樣折騰下去,他隻怕也要被氣瘋了。


    虯髯大漢卻已動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隻怕誰也治不了。”


    虯髯大漢跳起來一把揪著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這是什麽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你以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雞散’麽?”


    虯髯大漢失聲道:“‘寒雞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雞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雞散’,世上還有什麽毒能毒得死李尋歡?”


    虯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花蜂的‘寒雞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還有誰能配得出‘寒雞散’?看來你當真是孤陋寡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虯髯大漢大喜道:“原來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來毒藥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爺你有救了。”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一個人想活固然艱苦,若要靜靜地死,也不容易。”


    馬車又套上了馬,冒雪急馳。


    但這次他們卻另外雇了個趕車的,虯髯大漢留在車廂中一來是為了照顧李尋歡,再來也是為了監視這妙郎中。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不住問道:“你自己既能解毒,為何要去找別人?去找誰?去哪裏?來得及麽?”


    梅二先生皺著眉道:“我找的不是別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虯髯大漢道:“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為‘寒雞散’的解藥在他那裏,這理由你滿意了麽?”


    虯髯大漢這才閉上嘴不說話了。


    梅二先生卻反過來問他了,道:“你練的是金鍾罩鐵布衫?還是十三太保橫練?”


    虯髯大漢瞪了他一眼,還是答道:“鐵布衫。”


    梅二先生搖著頭笑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肯練這種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賊外,簡直連一點用處也沒有。”


    虯髯大漢冷冷道:“笨功夫總比沒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氣,還是搖著頭笑道:“據說練鐵布衫一定要童子功,這犧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嗎?”


    虯髯大


    漢道:“哼。”


    梅二先生道:“據說近五十年來,隻有一個人肯下苦功練這種笨功夫,據說此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沒有,也許並沒有死,還能坐著喝酒。”


    虯髯大漢的嘴裏就像是咬牢了個雞爪,無論梅二先生怎麽說,怎麽問,他卻再也不肯開口了。


    梅二先生也隻好閉起眼睛,養起神來。


    誰知過了半晌,虯髯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像。”


    梅二先生閉著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家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


    虯髯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並不太笨。”


    虯髯大漢歎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


    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聽他們說話,又仿佛早已神遊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


    人間的汙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淨,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著,畢竟還是件好事。


    李尋歡心裏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她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披著淺紫色的風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像是一朵清麗的紫羅蘭。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著他到積雪的院子裏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後再嬌笑著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雲回去的時候,也在下著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裏,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杆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杆上,梅花和欄杆仿佛全都失去了顏色。


    他當時沒有見到龍嘯雲的表情,但後來他卻可想象得到,龍嘯雲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


    現在,那庭園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杆上,數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尋歡抬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


    雪,時落時停。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隻有一行黃犬的腳印,像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杆旁。


    虯髯大漢扶著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著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


    虯髯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


    虯髯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後,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成冰的。”


    梅二先生歎了口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偽,可以配出最厲害的毒藥和解藥,但這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也弄不懂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像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裏麵跑,一麵還大呼著道:“快,快,快,快把廳裏的字畫全都藏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隻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隻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


    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隻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黴。”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像樣的朋友麽?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走吧!”


    虯髯大漢著急地問:“解藥未得,怎麽能走呢?”


    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麽?”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得第二個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著李尋歡,道:“就是這位?”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於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而後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禮,隻因我這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鑒定書畫的方家,要我將藏畫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著覺。”


    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的確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嚐品嚐。”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壇酒窖藏二十年,為的就是要留著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隻不過,李兄此來,卻並非來喝酒的。”


    梅大先生隻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隻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隻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冽。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說大內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為贗品,真跡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


    李尋歡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


    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隻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裏,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裏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連說了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麽?”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


    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偽君子。


    虯髯大漢卻已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麽?”


    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


    梅大先生卻是麵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麽解藥?”


    虯髯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


    虯髯大漢嘎聲道:“可是少爺你……你……”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恨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


    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


    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願強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麽?”


    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舍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


    虯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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