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那“酒鬼”看來似乎有些異樣,他的酒喝得特別慢,眼睛特別亮,手裏沒有刻木頭,而且還特地將他桌上的蠟燭移到別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門,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樣。


    但戌時早已過了,小店裏卻連一個主顧也沒有。


    孫駝子長長伸了個懶腰,打著嗬欠道:“今天看樣子又沒有客人上門了,還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兩杯。”


    那“酒鬼”卻搖了搖頭,道:“別著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買賣必定特別好。”


    孫駝子道:“你怎麽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會算命。”


    他果然會算命,而且靈得很,還不到半個時辰,小店裏果然一下子就來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兩個人。


    一個是滿頭白發蒼蒼,手裏拿著旱煙的藍衫老人。


    還有一個想必是他的孫女兒,梳著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比辮子還要黑,還要亮。


    第二批也是兩個人。


    這兩人都是滿麵虯髯,身高體壯,不但裝束打扮一模一樣,腰上掛的刀也一樣,兩人就像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


    第三批來的人最多,一共有四個。


    這四人一個高大,一個矮小,一個紫麵的年輕人肩上居然還扛著根長槍,還有個卻是穿著綠衣裳、戴著金首飾的女子,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大姑娘,論年齡卻是大姑娘的媽了。


    孫駝子隻怕她一不小心會把腰扭斷。


    最後來的隻有一個人。


    這人瘦得出奇,也高得出奇,一張比馬臉還長的臉上,生著巴掌般大小的一塊青記,看起來有點怕人。


    他身上並沒有佩刀、掛刀,但腰圍上鼓起了一環,而且很觸目,顯然是帶著條很粗很長的軟兵刃。


    小店裏一共隻有五張桌子,這四批人一來立刻就全坐滿了,孫駝子忙得團團亂轉,隻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這麽好。


    隻見這四批人都在喝著悶酒,說話的很少,就算說話,也是低音細語,仿佛生怕被別人聽到。


    孫駝子隻覺得這些人每個都顯得有些奇怪,這些人平日本來絕不會到他這種雞毛小店裏來的。


    喝了幾杯酒,那肩上扛著槍的紫麵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辮子姑娘身上了,辮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點也不在乎。


    紫麵少年忽然笑道:“這位姑娘可是賣唱的嗎?”


    辮子姑娘搖了搖頭,辮子高高地甩了起來,模樣看來更嬌。


    紫麵少年笑道:“就算不賣唱,總也會唱兩句吧,隻要唱得好,爺們重重有賞。”


    辮子姑娘抿著嘴一笑,道:“我不會唱,隻會說。”


    紫麵少年道:“說什麽?”


    辮子姑娘道:“說書,說故事。”


    紫麵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卻不知你會說什麽書?後花園才子會佳人?宰相千金拋繡球?”


    辮子姑娘又搖了搖頭,道:“都不對,我說的是江湖中最轟動的消息,武林中最近發生的大事,保證又新鮮,又緊張。”


    紫麵少年拊掌笑道:“妙極妙極,這種事我想在座的諸君都喜歡聽的,你快說吧。”


    辮子姑娘道:“我不會說,我爺爺會說。”


    紫麵少年瞪了那老頭子一眼,皺著眉道:“你會什麽?”


    辮子姑娘眼珠子一轉,嫣然道:“我隻會替爺爺幫腔。”


    她眼睛這麽一轉,紫麵少年的魂都飛了。


    那綠衣婦人的臉早已板了起來,冷笑道:“要說就快說,飛什麽媚眼?”


    辮子姑娘也不生氣,笑道:“既然如此,爺爺你就說一段吧,也好賺幾個酒錢。”


    老頭子眯著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煙,才慢吞吞地說道:“你可聽說過李尋歡這個人?”


    除了那紫麵少年外,大家本還不大理會這祖孫兩人,但一聽到“李尋歡”這名字,每個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辮子姑娘也笑道:“我當然聽說過,不就是那位仗義疏財、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嗎?”


    老頭子道:“不錯。”


    辮子姑娘道:“聽說,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直到今日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躲開過,這句話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頭子“呼”地將一口煙噴了出來,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問問‘平湖’百曉生,去問問五毒童子,你就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了。”


    辮子姑娘道:“百曉生和五毒童子豈非早就全都死了嗎?”


    老頭子淡淡道:“不錯,他們都死了,就因為他們不相信這句話。”


    辮子姑娘伸了伸舌頭,嬌笑道:“我可不敢不相信這句話,不相信這句話的隻怕都是傻瓜。”


    那麵帶青記的瘦長漢子鼻孔裏似乎低低“哼”了一聲,隻不過大家都已被這祖孫兩人的對答所吸引,誰也沒有留意他。


    隻有那“酒鬼”伏在桌上,似已醉了。


    老頭子又抽了兩口旱煙,喝了口茶,才接著道:“隻可惜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豪傑,如今也已死了。”


    辮子姑娘愕然道:“死了?誰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殺了他。”


    老頭子道:“誰也沒有那麽大的本事,有本事殺他的隻有一個人。”


    辮子姑娘道:“誰?”


    老頭子道:“就是他自己!”


    辮子姑娘愣了愣,又笑道:“他自己怎麽會殺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還活在世上。”


    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道:“就算他還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哀莫大於心死,可歎呀可歎,可惜呀可惜……”


    辮子姑娘也歎了口氣,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除了他之外,還有什麽人可稱得上是英雄呢?”


    老頭子道:“你可聽說過‘阿飛’這名字?”


    辮子姑娘道:“好像聽說過。”


    她眼珠子一轉,又道:“聽說此人劍法之快,舉世無雙,卻不知是真是假?”


    老頭子道:“伊哭的武功如何?”


    辮子姑娘道:“兵器譜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是好得很了。”


    老頭子道:“鐵笛先生、少林心鑒、趙正義、田七……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辮子姑娘道:“這幾位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誰都知道的。”


    老頭子道:“阿飛的劍法若不快,這些人怎會敗在他劍下?”


    辮子姑娘道:“如今這位‘阿飛’的人呢?”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樣,忽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的消息,隻知道他是和林仙兒同時失蹤的。”


    辮子姑娘道:“林仙兒?不就是那位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頭子道:“不錯。”


    辮子姑娘也歎了口氣,曼聲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為情苦,而且還無處投訴……”


    那紫麵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皺眉道:“閑話少說,書歸正傳,你說的故事呢?”


    老頭子長歎著搖頭道:“像阿飛和李尋歡這樣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還會發生什


    麽大事?我老頭子還有什麽好說的!”


    那麵帶青印的瘦長漢子忽然冷笑了一聲,道:“那倒也不見得。”


    老頭子道:“哦?閣下的消息難道比我老頭子還靈通?”


    那瘦長漢子目光四轉,一字字道:“據我所知,不久就會有件驚天動地的事發生。”


    老頭子道:“在哪裏發生?什麽時候發生?”


    瘦長漢子“啪”的一拍桌子,厲聲道:“就在此時,就在此地!”


    這句話說出,那孿生兄弟和第三批來的四個人麵上全都變了顏色,那綠衣婦人眼波流動嬌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時此地會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瘦長漢子冷笑道:“據我所知,至少有六個人馬上就要死在這裏!”


    綠衣婦人道:“哪六個人?”


    瘦長漢子喝了口酒,緩緩道:“‘白毛猴’胡非、‘大力神’段開山、‘鐵槍小霸王’楊承祖、‘水蛇’胡媚和‘南山雙虎’南山韓家兄弟!”


    他一口氣說了這六個名字,那孿生兄弟和第二批來的四個人都已霍然長身而起,紛紛拍著桌子罵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在這裏胡說八道?”


    聲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開山。


    此人站起來就和半截鐵塔似的,“南山雙虎”韓家兄弟身材雖高大,比起他來還是矮了半個頭。


    他罵了兩句不過癮,接著又道:“我看你才是一臉倒黴相,休想活得過今天晚上……”


    這句話還未說完,瘦長漢子隻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麵前,“劈劈啪啪”給了他十七八個耳光。


    段開山明明有兩隻手,偏偏就無法招架,明明有兩條腿,偏偏就無法閃避,連頭都似已被打暈了,動都動不得。


    別的人也看呆了。


    隻聽這瘦長漢子冷冷道:“你以為是我要殺你們?憑你們還不配讓我動手,我這隻不過是教訓教訓你們,要你們說話斯文些。”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已慢慢走了回去。


    “鐵槍小霸王”楊承祖突然大喝一聲,道:“慢走,你倒說說看是誰要殺我們?”


    喝聲中,他一直放在手邊的長槍已毒蛇般刺出。


    隻見槍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楊家槍法。


    那瘦長漢子頭也未回,淡淡道:“要殺你們的人就快來了……”


    隻見他腰一閃,已將長槍挾在脅下,楊承祖用盡全身力氣都抽不出來,一張紫臉已急得變成豬肝色。


    瘦長漢子又接著道:“你們反正逃也逃不了的,還是慢慢等著瞧吧。”


    他忽然一鬆手,正在抽槍的楊承祖驟然失去重心,仰麵向後跌了下去,若不是“水蛇”胡媚扶得快,連桌子也要被撞翻了。


    再看他的鐵槍,竟已變成了條“鐵棍”!


    鐵尖已不知何時被人折斷了!


    但聽“奪”的一聲,瘦長漢子將槍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韓家兄弟、楊承祖、胡非、段開山、胡媚,這六個人就沒有他這麽好過了,一個個麵麵相覷,俱是麵如死灰。


    每個人心裏都在想:“是誰要來殺我們?是誰……”


    外麵風漸漸大了,燭光閃動,映得那瘦長漢子一張青慘慘的臉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這人又是誰?”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們怎會不認得他?”


    “他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每個人心裏都是忐忑不定,哪裏還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這樣就走,也未免太丟人了,日後若是傳說出去還能在江湖中混麽?


    何況,聽那青麵漢子的口氣,他們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那瘦小枯幹,臉上還長著白毛的胡非,目光閃動,忽然站了起來,走到韓家兄弟的桌子前,抱拳道:“南山雙虎的威名,在下久已仰慕。”


    南山雙虎也立刻站起,大虎韓斑抱拳道:“不敢。”


    二虎韓明道:“胡大俠和胡姑娘兄妹,暗器輕功雙絕,我兄弟也久仰得很!”


    胡非道:“韓二俠過獎了。”


    那邊的“水蛇”胡媚也媚笑著襝衽作禮。


    胡非道:“兩位若不嫌在下冒昧,就請移駕過去一敘如何?”


    韓斑道:“在下等也正有此意。”


    這兩批人若在別的地方相見,也許會拿出兵刃來拚個你死我活,但現在同仇敵愾,不是一家人也變成一家人了。


    大家都舉過杯,胡非道:“兩位久居關東,在下等卻一直在江淮間走動,兄弟實在想不出有什麽人會想將我們一網打盡。”


    韓斑道:“在下正也不解。”


    胡非道:“聽那位朋友的口氣要殺我們的那人,武功想必極高,我們也許真的不是他敵手,隻不過……”


    他忽然笑了笑,道:“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合我們六人之力,總不至於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吧。”


    韓氏兄弟精神立刻一振。


    韓斑大聲道:“胡兄說得好,我們六個又不是木頭,難道就會乖乖地讓別人砍腦袋嗎?”


    他斜眼瞟著那青麵瘦長漢子,但那人卻似根本沒有聽見。


    韓明也大聲道:“常言道,‘兵來將擋’。那人若不來也就罷了,若真的來……嘿嘿……”


    胡媚嬌笑著替他接了下去,道:“若真的來了,就叫他來得去不得。”


    這正是“人多膽壯”,六個人合在一起,就連段開山和楊承祖的膽氣也不覺壯了起來。


    六個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突聽門外有人一聲冷笑。


    六個人的臉色立刻變了,喉嚨也像是忽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連呼吸都似已將停頓。


    孫駝子早已駭呆了,但這六人卻比他還要怕得厲害,他也忍不住隨著他們的目光瞧了過去。


    隻見門口已出現了四個人。


    這四人都穿著顏色極鮮明的杏黃色長衫,其中一個濃眉大眼,一個鷹鼻如鉤,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聽消息的那兩人。


    他們雖已到了門口,卻沒有走進來,隻是垂手站在那邊,也沒有說話,看來一點也不可怕。


    孫駝子實在想不通方才還盛氣淩人的六個人,怎會對他們如此害怕,看這六人的表情,這四個黃衫人簡直不是人,是鬼。


    他們有些羨慕那“酒鬼”了,什麽也沒有瞧見,什麽也沒有聽見,自然什麽都用不著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孫兩人一個已快老掉了牙,一個嬌滴滴的仿佛被風一吹就要倒。


    但兩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氣,並沒有露出什麽害怕的樣子來,那老頭子居然還能喝得下酒。


    再看門口那四個黃衫人,已閃身讓出了一條路。


    一個年紀很輕的少年人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黃色的長衫,長得很秀氣,態度也很斯文,他和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黃衫上還鑲著金邊。


    他長得雖秀氣,麵上卻是冷冰冰的,全無絲毫表情,走到屋子裏,四下


    打量了一眼,眼睛就盯在那青麵瘦長漢子身上。


    青麵漢子自己喝著酒,也不理他。


    黃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絲冷笑,慢慢地轉過身,冰冷的目光在楊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掃。


    這六人看來個個都比他凶狠些,但被他目光這一掃,六人似乎連腿都軟了,連坐都坐不穩了。


    黃衫少年慢慢地走了過去,自懷中取出六枚黃銅鑄成的製錢,在六個人的頭上各放了一枚。


    六個人竟似忽都變成了木頭人,眼睜睜地瞧著這人將東西隨隨便便擺在自己頭上,連個屁都不敢放。


    黃衫少年還剩下幾個銅錢,拿在手裏“叮叮當當”地搖著,緩緩走到那老人和辮子姑娘的桌前。


    老頭子抬起頭瞧了他一眼,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來喝兩杯吧,我請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裏就好像含著個雞蛋似的,舌頭也比平時大了三倍,說的話簡直沒人能聽得清。


    黃衫少年沉著臉,冷冷地瞧著他,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擺在老頭子麵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從碟子裏跳了起來,暴雨般向老頭子臉上打了過去。


    那老頭子也不知是看呆了,還是嚇呆,連閃避都忘了閃避,幾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在他臉上。


    黃衫少年長袖突又一卷,將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再一抖,花生米就又一連串落回碟子。


    老頭子眼睛發直,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那辮子姑娘卻已拍手嬌笑起來,笑道:“這把戲真好看極了,想不到你原來是個變戲法的,你再變幾手給我們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爺爺請你喝酒。”


    黃衫少年露了手極精純的內家掌力,又露了手極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誰知卻遇著個不識貨的買主,居然將他看成變戲法的。


    但這黃衫少年卻一點也沒有生氣,上上下下打量了辮子姑娘幾眼,目中似乎帶著笑意,慢慢地走了開去。


    辮子姑娘著急道:“你的戲法為什麽不變了?我還想看哩。”


    那青麵瘦長漢子突然冷笑了一聲,道:“這種戲法還是少看些為妙。”


    辮子姑娘眨著眼道:“為什麽?”


    青麵漢子冷冷道:“你們若是會武功,他方才那兩手戲法隻怕已將你們變死了。”


    辮子姑娘偷偷瞟了黃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卻已不敢再問了。


    黃衫少年根本就沒有理會那青麵漢子在說什麽,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當當”搖著手裏的製錢。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伏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樣。


    黃衫少年冷笑著,一把拎起他的頭發,將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仔細看了兩眼,手才放鬆。


    他的手一鬆,這“酒鬼”就“砰”地又跌回桌子上,還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青麵漢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這話倒真不錯,喝醉了的人確實比清醒的人占便宜。”


    黃衫少年還是不睬他,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開山、楊承祖、胡媚、韓斑、韓明這六人也立刻一連串跟了出去,就好像有條繩子牽著似的。


    這六人一個個都是哭喪著臉,直著脖子,腳下雖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卻連動也不敢動,生怕頭上的銅錢會掉下來。


    看他們這種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隻要頭上的銅錢一跌落,立刻就要有大禍臨頭了。


    孫駝子活了幾十年,倒真還未見過這樣的怪事。


    他以前曾經聽人說過,深山大澤中往往會出現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腦,高興時就將全山的猴子全招來,看到中意的就放塊石頭在它腦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絕不敢反抗,也絕不敢逃走,隻是頂著那塊石頭,乖乖地等死。


    孫駝子以前總認為這隻不過是齊東野語,不足為信。但現在看到段開山這些人的模樣,竟真的和那些猴子差不多。


    以他們六人的武功,無論遇見什麽人,至少也可以拚一拚,為何一見到這黃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見了貓。


    孫駝子實在不明白。


    他也並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這麽大年紀的人,就知道有些事還是糊塗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煩惱。


    好久沒有下雨了,衖堂裏的風沙很大。


    另四個黃衫人不知何時已在地上畫了幾十個圓圈,每個圓圈不過是裝湯的海碗那麽大。


    段開山等六人走出來,也不等別人吩咐,就站到這些圓圈裏去了,一個人站一個圓圈,恰好能將腳擺在圓圈裏。


    六個人立刻又像是變成了六塊木頭。


    黃衫少年又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回小店,在段開山他們方才坐過的那張桌子上坐下。


    他臉上始終冷冰冰的,到現在為止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過了約莫兩盞茶時候,又有個黃衫人走入了衖堂。


    這人年齡比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個,眼睛也瞎了一隻,剩下的一隻獨眼中,閃閃的發著凶光。


    他穿的杏黃色長衫上也鑲著金邊,身後也一連串跟著七八個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顯然並不是沒名沒姓的人,但現在卻也和段開山他們一樣,一個個都哭喪著臉,直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獨眼人身後,走到小店前,就乖乖地站到圓圈裏去。


    其中有個人黝黑瘦削,滿麵都是精悍之色。


    段開山等六人看到他,都顯得很詫異,似乎在奇怪:“怎麽他也來了?”


    獨眼人目光在段開山等六人麵上一掃,嘴角帶著冷笑,也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入了小店,在黃衫少年對麵坐下。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誰也沒有說話。


    又過了盞茶時候,衖堂裏又有個黃衫人走了進來。


    這人看來顯得更蒼老,須發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黃色長衫上也鑲著金邊,身後也一連串跟著十來個人。


    遠遠看來,他長得也沒有什麽異樣,但走到近前,才發現這人的臉色竟是綠的,襯著他花白的頭發,更顯得詭秘可怕。


    他不但臉是綠的,手也是綠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到這綠麵白發的黃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覺倒抽了口涼氣,有的人甚至已在發抖。


    還不到半個時辰,衖堂裏地上畫的幾十個圓圈都已站滿了人,每個人都屏息靜氣,噤若寒蟬,既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穿金邊黃衫的人已到了四個,最後一個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僂,步履已蹣跚,看來比那說故事的老頭子還要大幾歲,簡直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但帶來的人卻偏偏最多。


    這四人各據桌子的一方,一走進來就靜靜地坐在那裏,誰也不開口,四個人仿佛都是啞巴。


    外麵站在圈子裏的一群人,嘴卻好像全被縫起來似的,裏裏外外除了呼吸聲外,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這小店簡直就變得像座墳墓,連孫駝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孫兩人和青麵漢子卻偏偏還是不肯走。


    他們難道還在等著看把戲?


    這簡直是要命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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