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歡與高肅住進韓子高的將軍府後不久,陳茜的殯葬大典便舉行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將陳茜的棺木送到建康城外的永寧陵,韓子高自然絕不會缺席。他全身縞素,騎馬走在新皇和安成王陳瑣身後,送自己的愛人最後一程。


    顧歡和高肅不過是韓府客卿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伴他。全城戒嚴,百姓幾乎是看不到送葬的大典的,況且他們也沒必要去看。高肅送過先皇高湛,知道那是怎麽回事,顧歡不想引人懷疑,給韓子高惹麻煩,兩人便呆在府裏,安靜地等他回來。


    高肅拿著這兩天顧歡買來的話本,悠閑地看著,而顧歡則跟著鄭懷英學琴。


    皇帝新喪,絲竹禁絕,他們沒有動琴,隻在弦上虛撥。鄭懷英指點著顧歡練習指法,不知不覺間,天色便漸漸黯了下來。


    顧歡抬頭看向窗外。


    北風驟起,綿綿細雨紛紛而下,園中花枝輕搖,天地間騰起暮靄,有鳥鳴零落響起,一聲一聲,仿若杜鵑啼血,充滿悲傷的氣息。


    顧歡忽然想起溫庭筠的那首詞,不由得漫聲低吟:“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好詞。”鄭懷英微笑。“尋歡小小年紀,卻能體會別離之苦,實是難能可貴。”


    當初,顧歡堅持要正式拜師學琴,因此兩人有師徒名份,便不必拘泥於身份高低,彼此都互相稱對方的表字。


    “我這也是有感而發。”顧歡歎了口氣。“東園,我大哥現在不定怎麽傷心呢,真不知該如何勸他才好。”


    鄭懷英看著她,溫和地說:“你對韓將軍真好。這世上絕大部分人都不會認同他的,可你卻那麽關心他。似乎無論在別人眼裏是多麽荒唐的一件事,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什麽事都能接受,可我大哥與陳茜的感情是很美好的,絕不是什麽荒唐之事。”顧歡睜大眼睛,肯定地說。“當初在蘭陵郡聽他們講這件事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心裏祝福他們。可惜,我到建康來得晚了,沒能見到那位情種皇帝。”


    “如果陳茜還在,聽到你這番話,一定很開心,並會迫不及待地與你義結金蘭。”韓子高歎息著道,緩步從門外走了進來。“真是相識滿天下,知己有幾人?天地之大,並無我們容身之地。若陳茜不是皇帝,大概我們也不會被世人所容的。”


    他仍是白衣素冠,眼圈微紅,臉容憔悴,卻更顯美豔不可方物。顧歡心疼地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讓他坐下,溫柔地勸解著:“大哥,那些人其實是妒忌,才會亂嚼舌根,你別理會他們。其實,龍陽斷袖之事,自漢朝以來便很常見,上至帝王將相,下到普通百姓,都會有這樣的情意,有什麽稀奇?那些人閑得無事,百無聊賴,才會亂說別人的事。大哥,你累不累?吃過飯沒有?要不要喝水?”說到後來,她話鋒一轉,變得十分關切。


    韓子高閱人多矣,自然看得出,這個年少的三弟是真心待自己好,心裏不由得特別感激。他憐愛地揉了揉她的頭,輕聲說:“我不餓。”


    “怎麽會不餓?”顧歡連忙去拉他。“走走走,我餓了,我們去用膳。你要不吃,我也沒胃口的。”


    韓子高對這個剛相識不久的三弟相當寵溺。高肅雖與他成為結義兄弟,卻一向獨立慣了,家中幾個親兄弟也不常呆在一起,因此與他隻是偶爾談天說地,態度雖然和藹,但並沒有小弟對大哥的那種依賴,感覺上倒像是兩人一般大,隻有這個少年弟弟,對他才是真心親近,一聲聲“大哥大哥”地叫著,讓他孤獨已久的心感到溫暖。


    聽顧歡說餓了,他這才想起他們好像也沒用晚膳,便隻得強打精神,起身與她走出門去。


    顧歡走到門口,回頭叫道:“東園,你也來呀。”


    鄭懷英微笑點頭,將琴收好,這才跟在他們身後,向花廳走去。


    顧歡一開始就對韓子高說,鄭懷英是有名的樂師,在蘭陵王府做客卿,韓子高便對他以禮相待,十分客氣,用膳時也都在一起。鄭懷英心裏感動,漸漸不再像最初那般憂鬱,變得開朗起來。


    對於顧歡的這些做法,高肅毫無異議。他在軍中便愛兵如子,從無等級觀念,對於會寫文、能譜曲的人都相當敬重,對鄭懷英也當是自己家人,並不覺得他不過是自己買下的奴仆。


    韓子高與顧歡、鄭懷英走進花廳,府中的總管韓福便立刻派人去請高肅。


    韓子高讓顧歡坐著,便轉進內堂換衣服。當他穿著一身黑色衣衫出來時,高肅已經坐在顧歡身邊,桌上的菜也上齊了。


    他坐上主位,對桌邊的三人笑了笑,溫和地說:“請用吧。”隨即拿起了筷子。


    這頓飯吃得比較悶,韓子高一臉倦意,始終不吭聲。顧歡也無言以對。高肅也不知該如何勸解。鄭懷英當然就更不會多說一句話了。


    今日,郊外陰雲密布,冷風萋萋,韓子高看著陳茜的靈柩被送入地宮。當重逾千斤的斷龍石落下時,他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隻覺得五髒六腑都被心碎後湧出的鮮血浸泡著,既疼痛,又苦澀。


    世界上最疼他最愛他的那個人已經去了,天地在他眼裏都已失色,再多的山珍海味他都味同嚼蠟,再美的花團錦簇他都視若無睹。已是初夏時節,他卻覺得入骨入心的冷,


    放下碗,他低低地道:“失陪。”便離席而去。


    顧歡猶豫片刻,麵露不忍,便要跟去勸慰。高肅一把拉住了她,輕聲道:“讓他一個人呆著吧,別有別人看著,他或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顧歡一聽有理,便重新坐下,卻已完全沒了食欲,隻得盛了一小碗湯來喝。


    沉默地把飯吃完,三人無言地離去,各自回房。


    韓子高的府邸占地很廣,裏麵古樹參天,花園池塘頗多,完全是江南園林的清雅格調,主人卻隻有韓子高,下人也不多,到處都是一片寂靜。


    顧歡和高肅被安排在韓子高所居院落的旁邊,鄭懷英則帶著小僮住在他們邊上的另一處小院裏,府裏的總管撥過來不少婢仆,把他們照顧得十分周到。顧歡和高肅自己帶了從人過來,便不要他們進內室侍候,隻做些日常的灑掃清洗,依時送飯送水便可。


    他們緩緩走過花間小徑,有婢女撐著油紙傘,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替他們擋住風雨。


    顧歡和高肅回到房中,秋燕替他們斟上今年新出的明前碧螺春,春喜和高明、高亮站在門邊,聽候吩咐。


    高肅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不用人侍候了。”


    四個人躬身施禮,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高肅端起茶碗,想了想,卻又放下,深深地歎了口氣:“歡兒,大哥這樣下去隻怕不行。陳瑣不懷好意,那個小皇帝看來又懦弱無能,但陳國大半兵權都在大哥身上,如果陳瑣意圖不軌,隻怕會先拿大哥開刀。此事性命攸關,不可不防,可大哥根本無心政事,不聞不問。等陳瑣布好局,那就有點不妙了。”


    “是啊。”顧歡知道韓子高接下去會有什麽下場,心裏更是鬱悶。皺眉想了一會兒,她輕聲道。“長恭,我們先去買艘船,泊在江邊,若見勢不對,就護著大哥渡江北上,將大哥接到我們那兒去住,諒那陳瑣也不敢來要人。”


    高肅一向便知她膽大包天,細細一想,卻覺這主意可行,便點了點頭:“好,我明日便吩咐高明他們去辦。買艘快船,艄公槳手也全部雇下,隨時準備離開。”


    顧歡大喜,起身抱住他的脖子,狠狠親了一下他的臉,笑著說:“長恭,我愛死你了。”


    高肅心裏歡喜,順勢摟住她的腰,將她拉過來,讓她坐到自己腿上,柔聲道:“以前,你一直是獨生女,令尊又長年在外,鎮守邊關,你一個人呆在家中,到底孤單,現在有個哥哥了,我也很為你高興,自然就要對他好。”


    顧歡窩在他懷裏,笑著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有這樣一個大哥,我開心得很。不過,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對,可他主要是你的大哥。”高肅憐愛地輕撫她的肩。“我們家六兄弟,其他表兄弟、堂兄弟更是有數十人,惟獨我生得太過柔美,從小就被人看不起。我高家先祖傾慕鮮卑武勇,一脈相傳,曆代皇帝都隻喜歡剛健強壯之人,像文宣帝便十分寵愛我五弟,孝昭帝和武成帝都喜愛我大哥,隻有我,不但沒人重視,連母親是誰都不知道。直到漸漸長大,我並不如外表那般柔弱,十六歲便上沙場奮勇殺敵,這才令他們對我刮目相看。不過,我六兄弟一直親厚,雖父母早亡,卻也並不是太過孤單。歡兒,如今我能得你相伴,已是心滿意足,此生夫複何求?隻是大哥……實在令人痛惜不已。我們又已結為兄弟,義之所至,自是份所當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被別人作踐。”


    “正是。”顧歡連連點頭。“絕不能讓他為小人所害。”


    兩人情投意合,心有靈犀,便進一步商議起具體事宜來。正在討論,忽然聽到秋燕在外麵朗聲道:“三公子,韓總管有事求見。”


    顧歡趕緊起身開門,溫文爾雅地說:“請福伯進屋說話吧。”


    韓福站在庭中,長揖到地:“老奴冒昧,懇請三公子勸勸我家老爺。”


    顧歡吃了一驚:“我大哥他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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