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


    無盡的幽暗。


    但是這幽暗之上卻有一絲亮光。


    冷,不自覺的冷。


    郭香冷不住打了個寒顫,看了看頭上懸在空中的火盆,剛醒來的她環顧了四周後,發現並不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上衣服都在,唐秀兒也趴在自己腳邊。查看了一下,確認唐秀兒還活著,剛舒口氣的郭香就被突然亮起的光所嚇到。


    馬,那是一張馬的臉。馬臉並沒有什麽恐怖的,但是在這昏暗的燈光之下,那馬臉赫然生長的一具人體之上,這就恐怖了。而且那馬臉正慢悠悠的轉過來,盯著郭香。


    郭香冷不住又打了個寒顫,牙齒已經不自覺的磨了起來。她其實差點就怕的要喊出來,隻是在她要喊出出來之前,又亮起了一道光。


    這次出來的是一張牛臉。好了,此時郭香也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了,此時的她已經忘了要喊了。


    “我死了?”郭香雙手抱著腦袋,有點不能接受眼前的景象。還沒等到她多糾結一會,隻見四周嘭嘭嘭的亮起八個火盆。這八個火盆一亮,雖然這空間還不是十分透亮,但是已經足夠看見大部分。


    一張長方形書案,架在房間正中,而那書案後正坐著一人。隻見那人身著紫袍,怒目圓睜,雙唇緊閉。右手提著一隻巨大的毛筆,而左手之上托著一本厚厚的簿子。


    “閻……王?”郭香再也受不住了,終於驚恐的喊叫出來。坐在地上的雙腳不自覺的一陣亂踢,想要離那人遠一點。


    唐秀兒被郭香亂腳踢中,吃痛一呼,也是從昏睡之中醒來。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然後就尖叫了起來。被嚇的花枝亂顫的唐秀兒,小手突然摸到一絲溫熱,又是尖叫一聲,慌兮兮的向後一看,剛要喊出來,發現是同樣嚇了臉色鐵青的郭香。


    兩個人對望一眼,撲到一起,緊緊抱住對方,哇哇的大哭起來。這連番驚訝之後,兩人早就嚇的花容失色,也不知哭了多久,兩人怯生生的張開雙眼,往那前頭一望,發現那牛頭馬麵和閻王卻像是雕塑一樣站著,動也不動。


    唐秀兒剛想說點什麽,發現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哭泣。兩個人又是一個激靈,就聽見傳來了一陣說不出多難受的尖銳的哀嚎。那聲音實在太過難聽,怕是地獄裏的惡鬼也不過如此。


    然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歌聲,雖然這歌聲在兩人聽來依舊是恐怖陰冷,但是最起碼像是個人聲。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七月七日晴,忽漂鵝毛雪。黑夜變白天,婦人哭殘夜。惡鬼屠我門啊,我這冤苦向誰訴苦。”


    兩個人眼睛一亮,就發現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一個詭異的白色鬼影。兩個人也算是被嚇到飽了,不喊不叫的跳起來就是往一個火盆架子後麵一躲。兩個小腦袋從架子後麵小心翼翼的盯著那白衣身影,像看鬼一樣的看著。


    嗙的一聲。唐秀兒兩人又是啊的大叫一聲。原來,是那書案後的閻王動了,那閻王此時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簿子和筆,右手按著一塊驚堂木,盯著那白衣女鬼。剛才的嚇到唐秀兒兩人的巨響,應該就是這驚堂木敲桌之聲。


    “堂下何人?居然敢在這閻王殿中叫冤。”


    郭香一聽,小聲嘀咕:“原來是判官啊。”唐秀兒一肘子捅在郭香肚子上罵道:“別說話,等下讓那判官發現我們,在生死簿上一劃,我們可就真死了。”


    此時那白衣女鬼往地上一撲,幽幽說道:“鍾馗大人,小女子有天大的冤曲要你做主。”


    嘭的又是一聲,唐秀兒兩人又是一跳,鍾馗盯著那白衣鬼影,喝道:“你且道來有何冤仇,我鍾馗定斷個清楚明白。若有一句假話,牛頭馬麵就將你丟入地獄之中,讓你受無盡輪回之苦。”


    “小女子名叫秦青,是巴縣生人。十八歲那年,我嫁給了本縣的漕運司長戚長風。我們夫婦恩愛,相敬如賓,一直過的很快樂。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誰知道就遇見了那魔鬼。”


    “哦,魔鬼?你是說本官這地府有鬼逃出,害了你家?”鍾馗探身怒視,指著那女鬼喝道。


    女鬼搖搖頭,回道:“不是。我和夫君兩人均是信佛之人,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夫君去能仁寺拜佛回家的路上,正在討論著後院下水道的修理之事,發現路邊躺著一個人。”


    “一個人?你剛不是說鬼麽!”鍾馗一拍驚堂木,喝道。對於鍾馗的驚堂木,唐秀兒兩人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反倒沒被嚇倒。兩人伸著腦袋,急急等著聽那女鬼繼續說。


    “是人,但是他做的惡卻比這地府的惡鬼還惡。”


    鍾馗往後一個仰身,站了起來,道:“比惡鬼還想鬼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你快快說來。”


    唐秀兒和郭香同時在心裏對著鍾馗比了個中指,罵道:不是你打斷,她早就說下去了。


    那白衣女鬼繼續說道:“我們夫婦二人,看見那惡鬼……那人身上血淋淋的躺著路邊,好不淒慘,於是將他帶回家中醫治。那人受傷痊愈之後,告訴我們說他是江湖一家鏢局的鏢頭,名叫常威,他在路上押鏢的時候遇到川南幫的打劫。他與川南幫的賊人一番惡戰之後深受重傷,對方一路追殺,他才拚命逃到了巴縣。”


    “哦?這麽說,這常威倒也是受了冤苦。”鍾馗話剛出口,好像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尷尬的咳嗽兩聲說道:“你繼續說,你繼續說。”


    “我和夫君聽了他的講述也是像判官大人一樣,對他動了惻隱之心。於是我們就讓他住下了,讓他好好養傷。我夫君更是說待他養好傷之後,會幫他好好調查川南幫,將川南幫的惡行上述朝廷,將朝廷來懲治這些惡徒。”


    鍾馗道:“不管那惡鬼如何,你們倒也是好人兩個。”火盆的郭香兩人也是點點頭。


    “那常威本不願意久住,說是因為此番押鏢出來貨物被劫,要去向失主交差賠款,而且此番被劫,他的同行都被殺害,他還要去撫恤同行的家屬。我們夫婦聽了,都是想此人重責任,夠義氣,算得上是一條漢子。”


    “好一個漢子。”鍾馗插嘴,語氣之中透露出一絲輕蔑。


    “我夫君問他,他可有錢賠償。那常威卻說不出話,羞愧搖頭。其實我夫君早就料想如此,命我準備了一些銀子。我夫君讓他先帶著這些錢去撫恤他的同行家屬,而貨物失主那邊我夫君則是寫了一封擔保書信。讓那人帶去給那貨物失主,說是待到朝廷緝拿剿滅了川南幫後,定當損失追回給失主。”


    “好。”鍾馗聽到此處竟鼓起掌來。


    “那人感激涕零,謝過我們二人之後,也就答應了先住下養傷。此後,我夫君時常去探望那人,也算是和那人成為了朋友。半個月後,常威傷愈恢複,告別我二人走了。”


    聽到這裏,鍾馗問道:“走了?”唐秀兒和郭香心裏也是這麽問的。


    那白衣女鬼點點頭,繼續說道:“走了,可是三個月後,他又回來了。”


    郭香知道估計就是這次回來出事的,所以耳朵豎起來,生怕聽漏了重點。而唐秀兒卻是皺著眉頭,好像在想什麽。


    “我們本以為他此番回來,隻是來向我們道謝的,結果卻恰恰相反。”郭香眼睛一亮,知道重點來了。


    “常威進門之後直接就怒罵我夫君是個偽君子,是個人麵獸心的惡棍。我夫婦二人都是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常威也不廢話,和我夫君打在一起。但是我夫君雖有武藝在身,但是不是那人對手,不過幾招就被那人製服。我在邊上看的著急,剛想上去勸架。就被衝進宅子的官兵,將我夫妻二人抓住了。”


    那鍾馗像是被吊起了胃口,急忙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夫君不是官麽,怎麽反倒讓官兵給抓了。”


    “帶著官兵進來的是巴縣的縣令,乃我夫君的頂頭上司……”這白衣女鬼說到半路,唐秀兒突然衝了出去,喊道:“不對吧。”


    郭香一愣,萬萬沒想到唐秀兒居然會衝出去搭話,也是奇怪。而那鍾馗也是很奇怪的樣子,不過好像並不是奇怪唐秀兒衝出去。


    鍾馗看著唐秀兒問道:“不對?哪裏不對了?”


    唐秀兒被鍾馗盯著,也是忍不住抖了一抖,才想起來自己此時身在“地府”,怎麽就出來了呢。但還是開口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前麵都是對的,就是這官兵不應該出場啊?”


    郭香一愣,心想難道唐秀兒也知道這事?


    “這裏不是應該那人殺了你全家……”唐秀兒瞄了瞄白衣女鬼後,繼續道:“甚至還把你給玷汙了後殺害,之後搶了你們的所有錢財跑了嗎?”


    鍾馗道:“你聽過這故事?”


    唐秀兒點點頭,說道:“誰沒聽過啊,這不是戲班子裏經常唱的《戚秦府》嗎?”沒錯,剛才聽到這白衣女鬼講述之後,唐秀兒就發現了這白衣女鬼講的就是戲劇《戚秦府》的劇情。


    這《戚秦府》講述的是一對管家夫妻救了一名深受重傷自稱鏢頭的男子後發生的故事。那鏢頭其實是個江洋大盜假扮,因為戚秦夫婦在拜佛之時露財而被那江洋大盜選做下手目標。之後,江洋大盜得到戚家信任後,於七夕節當天,把戚家一十七口人殺害,搶了錢財跑路。而被玷汙殺害後的懷著身孕秦青,到了地府後在鍾馗堂前喊冤。


    而鍾馗聽聞陽間確實有發生夏日飄雪的千古奇聞,於是讓秦青講述了冤屈之後,來到陽間擒拿那江洋大盜。最後發現這江洋大盜其實是鍾馗失誤,讓本該在地獄受刑的一名惡鬼投胎轉生成了那江洋大盜。戲劇的結局是鍾馗自甘受罰,讓那懷著身孕的秦青還陽了。


    而那女鬼出場時唱的正是《戚秦府》的開局選段《七日七月晴》,甚至說從郭香和唐秀兒醒來所看到的的一切,就是《戚秦府》這戲劇的開頭演繹,戚秦府中的那江洋大盜正是叫做常威。


    因為這戲劇隻在川蜀一帶有演出,所以郭香是不知道的。唐秀兒作為四川本地人,自然是從小聽了多了去了,而且也看過這戲劇的雜文小說版,對這戲劇的劇情是倒背如流。所以那白衣女鬼講到和她記憶中的劇情完全岔開之後,她才會情不自禁的跑出來發問。


    郭香聽完唐秀兒對戲劇《戚秦府》的講述,也從火盆後出來,站到唐秀兒身邊,問道:“沒想到你還挺喜歡看戲,看書的麽。”


    唐秀兒尷尬笑笑:“這不是平時練武無聊麽,出去的時候在馬車上幹坐也是無聊,看點書打發打發時間。”難怪,那個時候跟蹤黑衣人還要順手買書,原來是這樣啊。


    在書案後的鍾馗,此時開口說道:“這麽說,看來真是有鬼從我這地府逃出。”鍾馗說完之後,沒人搭話。鍾馗居然滑稽的的摸摸頭,好像也覺得有點尷尬。


    唐秀兒和郭香此時已經明白她們二人肯定不是在地府,她倆看著白衣女鬼,都是在想,她們醒來之前本該是在日月雙絕的藏身地的,當時她們已被對方發現,看來是有人救了她們。而現在眼前發生一切,肯定和那日月雙絕應該有點關係。


    不然,對方平白無故救他們不說,還要這麽裝神弄鬼一番,絕對是想向她們說明點什麽。


    那白衣女鬼此時回頭看向郭香二人,郭香二人愕然發現,別說什麽女鬼了,這轉頭過來的分明就是個活生生的女人麽。三十多歲的樣子,神態文靜,有一種樸素的美感,隻是眉頭之間透出一絲無盡的憂愁,讓人看了心生幾分憐惜。


    “我叫秦青娥,你們坐下來聽我講吧。”


    秦青娥!聽到這名字,郭香兩人對望一眼,看來《戚秦府》這出戲,果然藏著點什麽。她們二人席地而坐,準備繼續聽那秦青娥繼續講述。


    唐秀兒這時其實已經自己猜想了一些緣由,隻是心裏還有疑問沒有問出口。如果眼前秦青娥就是戲劇裏冤婦秦青的原型的話,那麽為什麽戲劇裏不把實際發生的寫進去呢,那樣戲劇演繹之後不就能讓更多人知道了嗎?


    而且為什麽要在自己和郭香做這一番戲,是因為這後麵藏著的和自己或是郭香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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