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武當山時,已是下午三點來鍾。


    飽受顛簸的越野吉普灰樸樸的,與小鎮灰樸樸的建築倒很合式。找了個停車場,四個人便進了山腳下的小鎮,說是旅遊,但這幾位身上沒有遊客常背著的大包小包,一身輕鬆。


    走過鎮上,大過年的,沒多少遊客,顯得有些冷清。


    但畢竟是旅遊勝地,鎮上的商戶們沒有關門打牌自過年,而是老老實實地開門做著生意。


    易天行眼光掃過一家鋪子,記起來當年自己就是在這家鋪子扔過一元錢的飛鏢,取了一瓶水喝,回想起那時與秦梓兒你追我趕,不甘人後,如今兩人雙雙突破性境而出,一前一後,似乎仍然在進行著某種追逐。回想當時,他不由苦笑,心生恍然隔世之感。


    見他發笑,鄒蕾蕾輕聲說道:“當年你們賽跑的終點就是這裏?”


    不論易天行在想什麽,這姑娘總有辦法第一時間感覺到,不差分毫。


    “是啊。”易天行應了聲。


    四人走上艱險的山路,行過九疊石徑,過了老君岩,便看見武當山上那有名的四個大字。


    “穀上清風”


    字體是紅色的,森然如血,隻是那個風字處斧鑿之痕甚新,想來剛修不久。易天行清楚,這是自己當時一氣之下跺上石壁的結果。


    過那四個紅字不遠,便來到了龍頭香處。


    似隨意地,易天行和鄒蕾蕾同時望了一眼那伸入萬丈深淵裏的石柱,沒有說什麽,又往山上走去。


    走不多時,早有發現眾人行跡的道士們前來接著。


    “無量壽佛,護法少見。”武當那位有些張邋遢遺風的掌教真人先行了一禮。


    易天行趕緊回禮。


    掌教真人又朝躲在葉相僧身後的易朱恭謹行了一禮。


    易朱想了想,清了清自己的童聲嗓子,搖晃著圓屁股從葉相師身後走了出來,大模大樣地接受。


    奉上香茗,於金殿內安坐,鄒蕾蕾知道他有事情要說,和葉相僧自去崖畔看風光去了。


    易天行看看這修複的差不多了的金殿,撓撓腦袋笑道:“上次將這兒燒的不善,告罪告罪。”


    掌教真人朗聲說道:“易護法何須客氣,那是小公子沒弄清楚護法身份,又不知神君降世,我們這些老道糊塗不堪,竟然想拘禁易先生,這殿嘛……”忽然住嘴不言,看來嘴上光棍,其實還是心疼銀子。


    易天行哈哈大笑,忽然話頭一轉問道:“景宵大雷琅書是神霄派所傳雷書,武當派怎麽會的?”


    當時他被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氣息加上這些道士們的景宵大雷琅書壓的死死的,自然是印象深刻。


    “道門相交,自然是互通有無。”


    “原來修行界與江湖不一樣,門派之見沒那麽嚴重。”


    “正是。”


    “我想借來學一學。”


    易天行開門見山地說出了第一個用意。


    掌教真人被他的話逼住,又看了看正雙手撐頜盯著真武大帝塑像玩的那個胖小孩兒,打了個寒噤,趕緊去將那雷訣秘箋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掌教真人,小子想在這金殿內拜拜真君,不知……”易天行拿著那本小冊子,奇快無比地翻了一遍,然後遞還給掌教真人。


    掌教真人正自迷糊,心想這位怎麽不學了?又聽著下句話,馬上明白這位貴客是想要個清靜地,“這兩天也沒什麽遊客,護法自便。”他微微一笑,領著身旁的道僮們退了出去。


    上次在金殿中易天行險些丟了性命,自然沒有什麽時間和心情欣賞此間布置,今日大不同,所以可以咪著眼看看。


    隻見金殿內天花板上,以流雲裝飾,鑄銅耀金,煌煌貴氣,殿內正方供奉著那位“真武大帝”的鎏金銅像。


    “很大的一坨。”這是易天行的第一感覺。


    銅像兩旁有拿著文簿金童,托著寶印玉女,又有水火二將執旗捧劍,這雕像倒也雕的細膩精巧,神案下置玄武,便是那一龜一蛇,蛇繞鯴腹,翹首相望,殿內金匾上的“金光妙相”四字,是清代康熙皇帝手書。藻井上懸掛一顆鎏金明珠,人稱“避風仙珠”。傳說這顆寶珠能鎮住山風,不能吹進殿門,以保證殿內神燈長明。


    “德者道之符,誠者法之本,道無德不足為道,法非誠不足言法……”


    易天行跌坐於地,輕聲開始吟誦景霄大雷琅書,雷訣聲聲,蕩於金殿之內。


    腦中忽一閃念,想起師傅教予自己的某招,輕哼一聲,以指點地,整個人的身體倏地一聲倒了過來,景霄大雷琅書宛如實質般從他的唇間吐出,沿著他的身體繚繞而上。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樣做。


    他隻是特意來武當山找找感覺。


    景霄大雷琅書是很霸道的道訣,所以他想學。而上次與小朱雀在這武當山上機緣巧合,應了老吳那段子中的一句:“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從而天火之技大成。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武當山上逢著什麽奇遇。


    ……


    ……


    他像歐陽峰一樣耍了半天,沒有任何驚奇的變化發生。


    隻有小易朱正吭哧吭哧地往真武大帝的銅像上爬去。


    看著那個在黃銅大坨子上晃的小圓屁股,易天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心想這家夥當年還是隻鳥的時候,就愛爬觀音像去排汙,今兒不會又來一道吧?


    他趕緊上前把小家夥給拎了下來,然後開始做今天的正事兒。


    踩著那香案,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真武大帝銅像中間,然後舉起拳頭,輕輕敲了兩下,銅像中空,發著嗡嗡的聲音。


    “喂,請問有人在嗎?”


    銅像裏自然沒有人,但易天行的反應卻是有些吃驚,像是他本來認為一定會有人答應才對。


    “有人在嗎?”


    他又問了幾次,還是沒有人答應。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罵道:“別人不知道,老子難道不知道?真武,你快點兒出來!”


    第一次來武當山他便感應到了,前段時間在山穀內險些飛升的時候,他又感應到了。


    這武當山的金殿不簡單。


    真武大帝一定能有什麽辦法下世。仗著自己的兒子與他似乎有些緣份,易天行開始大呼小叫起來,就盼著能把那位神仙叫醒,然後問問天上的那些破爛事兒。


    可那銅像紋絲不動,黑眉如蠶安靜異常。


    易天行終於泄了氣。


    易朱又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易天行這時候很是失望,也沒去理他。


    “滋”的一聲響。


    水花四濺,真武大帝銅像麵目頓時遭災。


    這一幕終於讓易天行的悲觀失落情緒稍減了些,他笑了笑,然後取出案旁的紙筆,寫了些什麽字,然後拉著小家夥出了金殿。


    金殿外眾人等著,想來是聽見了先前殿內砸銅像的聲音,所以臉上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古怪。


    掌教真人身旁的一個老道士急匆匆地跑進殿中,沒有發現異常,這才放下心來。


    葉相望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搖搖頭。


    易朱走到蕾蕾媽身邊,也學著老爹的模樣老氣橫秋地搖搖頭。


    掌教真人請這幾位難得來的貴客留下吃飯,被易天行婉拒了,下山之前,他忽然想到件事情,笑著說道:“道長啊,忘了謝謝你送的內褲。”


    下得山來,坐上那輛越野吉普,鄒蕾蕾好奇問道:“為什麽這些道士見麵打招呼說無量壽佛?”


    “無量壽佛就是阿彌陀佛,取其無量壽無量光之意,這光非體外之光,而是自體之光……”易天行一邊打著火一邊給姑娘上佛學課程,卻突然停在那個光字上,訥訥道:“看小說也是,這些道士都說無量壽佛,我倒也習慣了。如今你這一問,我也覺著有些古怪,為什麽道門要以佛為敬語?師兄,你知道嗎?”


    他望向葉相僧,葉相僧搖了搖頭道:“不知為何。”


    易天行想了想道:“紅樓夢裏那位張道士見著賈母頭一句,也是說無量壽佛,後來*的時候,有人在著述裏分析,這小說中讓道士說佛,裏麵的含義是譏諷時人投降滿清。”他接著聳聳肩:“不過後來知道曹先生是漢軍旗的,這說法自然也就說不通了。”


    車子發動,然後往著西邊的山路上行駛。


    ……


    ……


    眾人走後不久,金殿裏又回複了平靜。


    仍然在滴著那種汁液的真武大帝銅像似乎微微動了動,空氣中的光線微微扭曲。


    易天行留在書案上的那張紙無風而起,輕飄飄地飄到半空,然後平平展現在黑眉如蠶,紅唇含丹,不怒而威的真武大帝麵前。


    白紙上寫著:“今日叩門君不應,來日還請多加看顧。”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大帝的銅像裏傳了出來。


    “神仙也是要吃飯的,你就不能等等?不過……即便見著了,我又能說什麽呢?”


    ————————————————————


    漫天的雪花在飛舞著,說飛舞其實並不妥當,此地的雪較別處要來的猛上許多,感覺雪花都是粘作了一團,顯得無比厚實,然後從幽遠寒冷之極的天空急速墮下。


    寒風凜冽,暴雪狂瀉,雪落地而不化,厚厚地積了一層,鋪在無邊無垠的荒原上。荒原被一條河流一分為二,河水已然將凝,河水盡處隱有一處巍峨之極的雄渾山脈,山脈上滿是白雪。


    這天這地這山這水,似乎都被肆虐的雪神占據了,由上望下,由下望上,全是一色單調的白。


    風雪之中,有一個突兀的小黑點在艱難前行,是一個藏民。藏民穿著厚實的衣裳,長袖長裙長裙,看著一堆,卻並不影響他用力。


    那位藏民正抱著一個東西趕路,細看才能發現那東西是一個快要被凍死了的小羊羔,他一邊艱難地趕著路,一邊嘶吼著,似乎是在咒罵著什麽。


    經過山頭的一處經幡,他停了下來,一是為了休息一下,在這風雪裏救羊兒,稍不注意,自己也很容易被雪迷了眼,找不到回家的路。另一個原因,他要表示自己的尊敬。


    “索索!”


    藏民對著經幡喊了兩聲,態度極為虔誠恭敬。


    然後他輕輕摸摸已經漸漸不會掙紮的小羊兒,喘了兩口粗氣,又開始往山下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


    ……


    山下有一處湖,湖旁的雪化的比別處快些,看來湖心深處有溫泉。


    湖畔還留著些稀稀拉拉的黃草,有十幾頂帳蓬搭在那兒,帳蓬的中心是縣裏去年新搭的牧區定居點,是一個土木結構的小平房,雖然簡陋,但比帳蓬的抗風性還是要好很多。


    那位藏民走進一間帳蓬,掀開簾子鑽了進去,內裏的火爐燃著,熱氣撲麵而來,讓這位敢在雪地裏趕路的漢子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納木,說過不準你出去!”


    帳蓬裏一個中年藏族婦女大聲說著話。


    納木笑了笑,抱著那隻孱弱的小羊羔坐到**子上。


    那位藏族婦女連聲說了幾句什麽,把小羊兒接了過來,一臉慈悲。


    雪下的越來越大,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歇。


    “說不定,這會是今年第一次雪災。”


    納木掀開帳蓬厚重毛簾的一角,咪著眼,看著滿天的暴雪,憂心忡忡。


    他是日喀則的貧困學生,從小一直在牧區生活,後來去了省城大學的民族學院讀書。在民院讀書花不了什麽錢,國家的政策也有相關補貼,但省城離西藏太遠,離牧區更遠,路上花費太大,所以在大學裏差不多三年的時間,他一直沒有回過家鄉,也沒可能回來。


    但今年他遇見了貴人,一個月前,民院的領導便把他們十二個藏族學生集中在了一塊兒,說是社會上有人捐款,讓他們能有回家的機會。


    雖然這次回家的假期,恰恰好錯過了藏曆新年,略微有些不盡如人意。


    但納木仍然很感激,很感激那個叫做鵬飛工貿的公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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