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鄱陽湖的邊上,有很多山,很多水,很多農舍很多農人。


    在淩晨四五點鍾的時候,一個人,背著一個和尚像火箭一樣從這處衝了過去,聲勢驚人,屁股後麵像是安了火箭助推器,從農田池塘邊殺過,驚起一地碎草,滿天驚鳥。


    鳥飛入夜林,碎草緩緩落在地上。


    一個長的清麗無比,長睫微垂,渾身上下透著道淡淡道息的美麗女子緩緩從樹林旁走了出來。


    她看著易天行與葉相僧惶惶然逃命激起的灰塵,好奇地看著漸漸變成小黑點的二人背影,輕聲納悶道:“看來梅嶺上的動靜真是這家夥整出來的,隻是……怎麽又在逃跑?難道敗了?”


    秦梓兒確實沒有想到過,以易天行現在的實力,居然還有被人像兔子一樣趕的那天。


    在她的眼裏,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應該沒有人有能力對易天行造成威脅。


    所以她有些疑惑,緩緩地飛上了枝頭,明眸輕轉,往梅嶺那方望去。


    ……


    ……


    不知過了多久。


    她雙眼閃過一絲迷惘,雖然此時尚是深夜,但她仍然能看見從遠遠行來一個僧人。


    令她震驚的是,這和尚竟是自梅嶺峰頂飄然而下,其形飄渺,渾似毫不著力,也沒見用什麽神通,就是這樣禦風而行,踏於水麵。


    那和尚輕輕地踏在鄱陽湖的水麵上,夜風輕拂,水波輕紋,僧袍輕動,腳麵與水麵輕柔觸著。


    那和尚一舉步,一抬足,然後緩緩放下足尖,這便完成了凡人所以為的一步。


    隻是……落步時,原本在鄱陽湖南麵的那位僧人,腳尖便已踏到了鄱陽湖萬傾碧波的正中央!


    看不出這僧人如何動作,也沒見他破風而飛,他隻是輕輕踏了一步……這一步便跨過了半片鄱陽湖!


    這等神通,豈是人間能有?


    秦梓兒麵色一凜……


    此時的她若喚出仙訣,或者也能在刹那間橫越鄱陽湖。但絕對不可能像那個僧人一般輕鬆自如,不施外法,抬步舉步,便已過湖。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神通,而應該是某種境界。


    極高的境界。


    ……


    ……


    看著僧人的方向,應該是去追易天行的,秦梓兒眉宇間閃過一絲擔憂之色。


    她不知想了些什麽,美麗的臉龐上浮出一絲堅毅之色,接著雙手自縛,食指尖微微一觸,幻出道家紫薇訣護住自己全身,身影緩緩消失在空中。


    這些動作看似極慢,其實隻是一刻之間便全部完成。


    待她的身體重新浮現在鄱陽湖正中心的水霧中時,那位梅嶺下來的僧人恰恰隻是微微抬膝,準備走下一步。


    僧人忽然看見麵前多出來一個生的極清麗的女子,微微一笑,剛剛抬離水麵的腳掌,便這樣懸空著。


    秦梓兒斂氣寧神,行了一禮,恭敬道:“晚輩參見大師。”


    那僧人生的麵相尋常,僧袍自也尋常,渾身上下毫無古怪氣息透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就是一尋常人。


    他微微側頭,微笑問道:“你識得……我?”


    秦梓兒還以動人微笑道:“大師不是梅嶺上的馬生大師嗎?”


    僧人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秦梓兒是想幫易天行拖上一拖這人的速度,她笑著說道:“晚輩秦梓兒奉家父秦臨川之命,前來拜訪大師。”


    此時夜深露未重,就算夜訪,時辰也太不對頭,自然是明目張膽的謊話,但她心想馬生既然在人間修行,總要給上三天少許顏麵才是。


    那僧人微微一笑,對著秦梓兒合什一禮:“女菩薩認錯人了,我乃馬生之友,卻非馬生。”


    僧人的態度很和藹,秦梓兒微感詫異,硬是瞧不出對方的境界高低來。


    “我要去追個人,女菩薩請便。”


    僧人說完這句話,一直微微抬起的右腳便往水麵上踏去,腳掌甫離水麵,水上便是一陣紋動,由點至圓,漸漸鋪展開來。


    隻覺一陣清風拂麵,秦梓兒眉尖一蹙,知道對方便要過湖了。


    不知從何處來的情緒,讓她做了一個極為膽大的決定。


    淡淡道息從她的身上疾速散了出來,如同湖上的水霧一般,密密匝匝地向那個尋常僧人的身上縛去。


    ……


    ……


    “阿彌陀佛。”


    僧人輕宣佛號,卻似毫不受阻似的,化身為風,自秦梓兒身體旁掠過。


    一聲輕響,他的腳尖落了下來,將將踩在鄱陽湖岸旁的青石板上。


    如果有目力如電之人,一定能發現湖中心上發生了什麽,隻見一道霧氣刹那間散開,露出裏麵滿臉震驚的秦梓兒來。


    在先前那一刻,僧人微笑著落步之時,秦梓兒已經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自己的無上道訣竟然對那僧人一點作用也沒有!


    霎時間,湖上狂風大作,秦梓兒的清顏被這湖風吹的一陣刺痛,雙眼睜不開,忽然覺六識出了問題,湖中心的水似乎沸騰了起來,不停冒著氣泡,震著自己的腳麵,而風中也挾著一股無上的威力,從四麵八方壓迫著她的肌膚。


    壓力一消,麵前一空,那位僧人已經從她的眼前消失。


    她愕然回首,隻來得及看見那僧人驚鴻一瞥的僧衣背影。


    嗡的一聲悶響,秦梓兒內心靈台處一陣悸動,麻癢動撼搖震……任她無上通明之心,也控製不住這些百味雜陣的震動,似乎有一金杵在她心內正不停地敲打著。


    此為六動,世界六動,人心六動。


    秦梓兒一聲清鳴,整個人的身體飄到了湖中心的半空中,淡青色的衣裳在夜風中拂動著。


    如果她不用本身修為抵抗,或許無害,但她用道訣生抗,便觸發了六動神通。


    湖水大震,在她的腳尖下很奇異地拱起,就像是一波清水泓成的水丘。


    水丘之中,紅點白腹的美麗魚兒輕輕遊動,十分安樂,似乎感覺不到什麽。


    秦梓兒閉目抵抗著水丘的吸力和身周的壓力,不知抵抗了多久,終於漸漸不支。


    ……


    ……


    嘩……落水之聲起,秦梓兒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往水下沉去,長長的睫毛合著,似乎十分安詳。


    “阿彌陀佛。”


    不知為何,那僧人去而複返,滿麵慈祥望著湖中心緩緩沉入水中的女子,右手輕輕一招。


    無由的力量悄無聲息探入水中,濕漉漉的秦梓兒被撈了起來,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抓著,緩緩送到了湖岸旁。


    僧人不再看她一眼,複又抬步舉步,一步便是半湖,一步便是數山,佛步點點,往省城方向踏去。


    ———————————————————————


    背著和尚逃命的易天行自然不知道秦梓兒幫自己拖了敵人一段時間,如果早知道秦梓兒隱在鄱陽湖畔,他一定會告試秦梓兒千萬千萬不要做什麽。


    就算秦梓兒是道門不世出的天才,是踏上仙路的奇女子,是人間的半仙。


    但她試圖對抗的,是佛座身邊脅侍,無上之威的大勢至菩薩。


    沒有人能與這位菩薩的神通正麵相抗,猴兒或許能。


    ……


    ……


    天邊泛起魚肚白,易天行背著葉相僧已經跑到了省城邊上,他的視力極好,遠遠可以看見省城高樓的輪廓,知道約摸還有一會兒功夫就到,不由怪叫一聲,喜出望外。


    他的腳步雖然沒有辦法再提高速度,但整個人的心情不一樣了,背著人跑也不再覺得累了。


    他回省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次一樣高興。


    師傅在省城,菩薩在俺肩……壞菩薩在追俺……


    唉呀呀,這人生實在是太刺激了些。


    易天行背著葉相僧,騰不出手來抹自己感動的眼淚珠子,哇哇亂叫著往省城狂奔。


    奈何隻奔了一二三步,易天行忽然咒罵了一聲,絕望地望著前路,停住了腳步。


    葉相僧伏在他的身上,手裏攥著書包的帶子,幽幽歎息道:“還是沒他快。”


    易天行眼睛裏閃過一絲獰色,咒罵道:“沒見過這菩薩,怎麽死追人?都不嫌煩的?”


    他眼睛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看見身周山色比較熟悉,急忙奔了過去,朝著某處亂石堆裏便鑽了進去。


    ……


    ……


    大勢至菩薩化作的僧人,這個時候正在省城外圍的某處山頭等著。


    太陽漸漸從地平線下頭掙了出來,金紅的晨光照拂在他的臉上,尋常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麽。


    “童子果然一如千年前那般……”


    他微微笑著,自言自語道。


    易天行的氣息忽然間不見了。


    消失的地方在省城外圍一個山穀裏。


    他抬步,便欲往那山穀裏去,忽然間,他緩緩轉過身來,對著省城那方合什行了一禮。


    “大聖今日起的早。”


    老猴戾氣十足的聲音在大勢至菩薩的頭頂炸開:“你追俺徒兒,俺家不早點起床,你這個作長輩的就要欺負後輩了!”


    大勢至菩薩微微一笑應道:“我此次下凡又不是尋童子晦氣。”


    “不理不理。”老猴的聲音開始耍起賴來,很明顯的,他這時候出不來,隻好拖一拖,“我說菩薩,咱們也是五百年沒見了,你好不容易下次凡,怎的不來省城找俺家玩耍玩耍?恁沒心思啊。”


    大勢至菩薩笑道:“你這老東西,被佛祖前後關了一千年,還是沒點兒佛樣兒。我來人間為何,你應該知道才是。”


    老猴仍是那四個字。


    “不理不理!”


    “你家和須彌山的破事和俺家沒關係……休得欺負俺徒弟!”老猴破口罵道:“你們這些賊和尚,都不是什麽好鳥,佛祖是個混俅!你供的那佛更是個破爛玩意!”


    大勢至菩薩麵上顯出一絲不自在神情,迅而卻是回複平靜,微微一笑,便往山下走去。


    老猴以無上神通在他頭頂逼出的話語,仍然在不依不饒地罵著,大勢至菩薩全裝作沒聽見,眼觀鼻,鼻觀心,將汙言穢語盡當作了虔誠敬佛之語。


    “別走啊你!”


    “你再走,俺就罵你媽了!”


    “你當俺家不知道你媽是誰?尼摩太子!你要敢動俺徒兒一根汗毛,俺家日後定要砸爛淨土!”


    ……


    ……


    省城歸元寺,後園茅舍。


    老猴罵累了,揪開酒瓶子,灌了一口蒙塔榭,咂巴咂巴薄薄嘴皮子痛罵道:“看老子出不去,居然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欺負俺徒兒!”


    大勢至菩薩自然是不會進省城的。


    老猴卻又出不去。


    世道變了,一代英雄人物,如今也隻能在這數丈見方的小茅舍裏過過嘴癮,著實悲哀。


    他走到茅舍門口,挽挽毛臂上的袈裟,吼道:“媽的人呢?”


    歸元寺的徒子徒孫們聽著老祖宗今天居然不避人言,堂堂正正地罵起人來了,知道肯定出了大事兒,嚇得一個個屁滾尿流地跑進了後園,跪在地上聽老祖宗發號施令。


    有的和尚正在刷牙,滿嘴白沫子,有的和尚正在洗臉,臉上濕答答的,有的剛醒,眼屎還掛在眼角,眾僧都被老祖宗一聲吼趕到園裏,都來不及收拾,看著狼狽不堪。


    “苦臉和尚去了沒有?”老祖宗的聲音在後園裏嗡嗡響起。


    斌苦的二徒兒俯地道:“稟老祖宗,住持昨夜已經去了,隻是不知道護法和師兄打哪條道回來,所以不知能不能接著。”


    “要你們準備的糞便準備好了沒有?”


    “昨夜就備好了。”


    “如果有人要殺那葉相和尚,你們怎麽做?”


    眾僧大義凜然道:“我們把刀子橫自己脖子上,告訴那人,如果要殺大師兄,我們就陪大師兄一起死。”


    “刀呢?”老祖宗罵道。


    歸元寺裏哪有這多刀,眾僧紛紛從懷裏,從褲子裏取出各式水果刀,菜刀,西瓜刀……林林總總,式樣各異,好在眾僧還算“得道之人”,像殺豬刀,牛刀這種沾著血腥的物事是沒有的。


    “記著了,橫脖子的時候小心點,別真的捅下去。”老祖宗對著滿地跪著的僧人們罵道:“捅下去要死人的,俺家現在又不能去找閻王爺討交情!”


    “好,出發!”


    老祖宗發下第一命令,眾僧領命而去。


    後園裏回複安靜,良久後,茅舍裏傳出老猴嘿嘿的陰笑。


    “大勢至啊,你當年就喜歡幹淨,又喜歡裝慈悲……哼!俺家雖然出不去,你也別想想幹啥就幹啥!”


    —————————————————————————————


    墨水湖畔,小書店裏。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學,娘兒母子倆人都不用上學,所以正在床上賴著做美夢。


    忽然間,蕾蕾睜開了眼睛,黑黑的眼瞳裏閃過一絲疑惑之色。


    同一時間,正抱著她胳膊流口水的小易朱也揉揉眼睛醒了過來。


    小易朱大大的黑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絲怒意:“媽,真正的麻煩來了!”


    鄒蕾蕾傻呼呼的嗯了一聲,接著便是一聲驚呼:“你抱我去哪兒?”


    ……


    ……


    小易朱把蕾蕾媽的腿抱著,像個小西瓜一樣,咯噔咯噔就往書店外麵跑,他如今不過六七歲模樣,一小胖墩兒,抱著鄒蕾蕾卻是輕鬆的很,看著十分好笑。


    “這是去哪兒啊?”鄒蕾蕾驚叫道:“我還穿著睡衣!”


    小易朱來不及回答她,把她扛著就跑,與易天行一樣,也是善跑的主兒,不過片刻功夫,一道灰龍便鑽進了歸元寺的後園。


    “師公,媽交給你,我先去了。”


    小易朱把一臉糊塗的鄒蕾蕾擱在茅舍前頭的石階上,又從鄒蕾蕾手上取下金戒指,用天火一煉,迅即掌握了控製權。


    鋥的一聲脆響,金戒迅即化為一根細細的金棒。


    小易朱扭著胖胖的小屁股跨腿坐上金棒,細聲細氣喊道:“金棒,飛!”


    ……


    ……


    金棒尚未起飛,小易朱的屁股已然一麻,他隨手摸到自己胖胖的屁股上時,金棒已經化為一道金流,飛到了省城的高空之上。


    手指摸著那根粗礪硌手的猴毛,小易朱鄙夷道:“小氣師公,這點兒東西能管啥用?”


    ……


    ……


    大咧咧的鄒蕾蕾摸摸腦袋,忽然想起今天還沒有梳頭,那此時的頭發一定是亂蓬蓬的不像話,趕緊往茅舍裏走。


    “師傅,你這兒有沒有鏡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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