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離開,貝魯斯沒有阻攔。


    門打開時一陣入夜的寒風吹入房內,貝魯斯望見對麵房子裏微亮的燈光,仿佛一隻盯著他們的眼睛。


    不僅是眼睛,有東西在看著,而且還在聽。


    約翰在院子裏一直玩到七點,蘭卡拉姆出門散步時看見他還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先是沿著斜線,再跑到廚房窗戶前。


    她原本想和約翰打個招呼,身旁的塔奇——一隻白色拉布拉多卻急著要去散步。


    後來她對很多人說,也許多管閑事不是壞事,但如今的人早就不習慣麵對麵的交流,這種交流能省就省了,人們都太急了,急的和要撒尿的狗一樣,總好像有事情在後麵催著。


    莎梅爾打開浴室水龍頭時眼睛還放著亮光,她其實是有些愉快的,嘴角上揚,看上去像在微笑。


    一直到弗利匆忙趕回家看見妻子時,她的表情都沒有改變,仿如藝術家用一些精致泛白的材料將微笑錶嵌在了畫板上。


    五年前,隻是短暫的產後抑鬱,她以為自己早就克服了。如果讓父親知道,這簡直比讓她死了更叫她難堪,她堅持下來。


    十年前,如果她不能在繪畫事業上做出一點成績,父親一定會嘲笑她,她寧可留在洛杉磯沒有錢買顏料也不能接受父親的冷嘲熱諷,她堅持下來。


    五歲那年,父親怪母親生了一個笨拙的孩子,既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彈好鋼琴也不能陪他出席各類活動,母親陪她堅持下來。


    她知道弗利並不愛他,她也許也不愛弗利,但是弗利愛這個家庭,她堅持下來。


    他們有了約翰,藍色的眼睛像極了弗利,褐色頭發和越來越像自己的臉蛋卻讓她總是想起那個遠在紐約卻無時無刻不在莎梅爾腦海中的父親。


    約翰越來越像她,這讓她憎恨,她愛約翰,卻已經失去了愛他的能力。


    那些事總在風和日麗的日子悄悄的出現,遮住一切美麗的容顏。


    生存和死亡,愛與被愛都是無法觸及的,不幸之事悄然發生,既無法預見也不可避免。


    思維像鬆弛的沙土,抓的越緊,溜走的越快,最後隻剩下殘缺的意識,僅僅能感受到大腦的無能為力,它仿佛變成一個最初的樣子,沒有痛、沒有傳導、沒有感知。


    英國詩人愛德華·托馬斯曾提到過“大腦的遲鈍與沉重”。如今僅存的意識恰好能讓莎梅爾感受到它正在衰敗,正在拋棄自己,拋棄這個氣息尚存、有血有肉的軀體。


    是身體讓大腦不堪重負,還是大腦讓身體走向絕路,沒人能說的清。


    作家愛倫坡都說不清楚為何自己時而興奮時而憂愁。


    那樣的感覺來的突然但你知道它一直就在那,在大腦的一個側麵,一個角落;那裏潮濕、發黴,太陽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穿透它表麵厚厚的蛛網。


    而那個蜘蛛已經沒了生氣。


    一年前,醫生懷疑莎梅爾用藥過量,她的私人醫生為她隱瞞所有治療,莎梅爾知道一旦進入保險係統,父親立刻就會知道她出了問題。


    很快,一切就會像預先排演過的劇目一一上演,演員都是她,她的婚姻,一定是錯誤的,因為她病了。


    她熱愛的繪畫一定是錯誤的,現在人工智能的藝術作品也能拍賣出昂貴的價格;她的家庭更是慘不忍睹的徹底失敗,因為她不僅沒有做好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女兒,也即將永遠失去做好這些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堅持了,畢竟自己什麽都不用知道。


    她第一次想到這樣做並不羞恥,她再也沒有羞恥的感受。


    她目睹了約翰一次次從院子這頭跑到那頭,每天晚上都會在牆上撫摸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停下。


    她抱著懷疑把視頻偷偷給自己的精神科醫生看時,醫生臉上露出憂慮。


    她知道這是她的錯,約翰正在幫她承受。


    但是她也沒有了感覺,不再為此感到羞恥,她不需要再為自己尋找存在的理由。


    這不是壞事。


    也許是好事。


    當然。


    救護車到的時候弗利坐在溢滿水的浴室地板上,水一直沿著樓梯流到一樓,蘭卡拉姆站在樓下抱著約翰,約翰沒有說一句話,右腿抓出一道道血痕,右手指甲裏遍布黑色粘稠的血跡。


    貝魯斯在數據器上發來消息,弗利無心閱讀,隨手把它卷起扔進臥室。


    他就坐在浸濕的地板上不知道救護車是什麽時候到的,機器人報告已經失去生命跡象。


    他聽到了這幾個詞,但竟然不覺得哀傷也沒有眼淚。


    一路上他猛踩油門,心跳幾乎讓他不能呼吸,自從知道生病以來他從沒有一刻感到精力充沛,他覺得如果這輛快退休的福特能更年輕一些,他一定不讓它有喘息的機會。


    但到了家,看到眼前的景象後,弗利再次遲鈍發作,他什麽都想不到,也想不出來,大腦找尋著此時該有的情緒,卻隻找到一片灰白。


    應該氣憤?害怕?還是傷心。


    該死的人怎麽也應該是自己,他發出恐怖的笑聲,約翰已經來到他身旁,兩人看著機器人把莎梅爾抱下樓,誰都沒有發出聲音,四隻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地板上冰冷流淌的水。


    塔奇蹲在蘭卡拉姆旁邊,好像做錯事一樣緊挨著主人。


    上帝保佑,這是發生了什麽。上帝啊,上帝啊。可憐的女人不停的尋找她的上帝。


    善良的蘭卡拉姆知道上帝也寬恕不了她,她不能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


    如果自己當時進來看一下,是不是就能救下莎梅爾?如果不是塔奇急著散步,事情會不會不會無法挽回?


    她不能這樣想,這會讓她永遠都無法擺脫這件事,記憶會在之後的每一個夜晚從蘭卡拉姆的箱子裏翻出這一天,這一個晚餐時刻,用各種方法折磨她。


    上帝啊,究竟是怎麽了。


    她放聲大哭,再也沒有力量能阻止她這麽做,她沒有別的辦法,無論多麽善良,她都會希望半小時前她沒有帶著塔奇走出家門,沒有看見約翰在院子裏玩耍。


    弗利和約翰就像兩個切斷活動的人型機器人,他們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就和定格在數據器上的畫麵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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