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繼剛隨增援第4集團軍的部隊剛剛到達新鄭以西的順店鎮時,戰況急轉而下,已經惡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豫西重鎮臨汝位於許昌以西二百多公裏處,這裏由國軍第14軍的一個團負責防守。5月3日上午,城牆上的守軍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弟兄們麵麵相覷,誰也鬧不清這是什麽聲音。這聲音由遠而近,很快就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守軍的一個營長聞聽後,臉色立刻變得灰白,他用變了調的嗓音喊道:“老天爺,這是坦克發動機的聲音……”


    這時城牆上的士兵們發現,遠處地平線上卷起漫天黃塵,轟鳴的發動機匯成的聲浪猶如海嘯般滾滾而來。士兵們終於看清楚了,這是由二百多輛坦克組成的突擊集團,在10公裏寬的正麵上擺成楔形戰鬥隊形,高速向臨汝鎮撲來……


    守軍從軍官到士兵誰也沒見過這陣勢,都被嚇破了肝,呆呆地看著坦克集群步步逼近。


    為首的一輛坦克距城門100米處才開炮射擊,僅用兩炮就轟開了木製城門,龐大的坦克集群引導著騎兵縱隊迅速穿城而過,根本不理睬呆若木雞的守軍,似乎不屑於和守軍發生戰鬥。


    戰場態勢表明,日軍的突擊兵團在執行更為重大的戰略任務。守軍團長最先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心裏很清楚,隨後而來的日軍步兵部隊才會放下身段,問候一下守軍。


    這還有什麽可考慮的?趕快跑吧!現在跑還有機會,晚了連機會都沒有了。守軍一個團一槍沒放,一眨眼跑得無影無蹤。


    從許昌出擊的日軍第12軍,僅用了兩天時間,其坦克及騎兵部隊即穿插到位,占領臨汝鎮,切斷了石覺第13軍的退路,完成了南麵和西南麵的包圍。日軍第110、第62師團從兩翼合力夾擊密縣附近的國軍第4集團軍110師,經過短暫的戰鬥後,日軍占領密縣,完成了登封東北麵的包圍圈。這時正在登封地區集結休整,準備反攻的國軍第13軍,禹縣的第29軍,連同劉昌義的暫編第15軍餘部,西撤的87軍一部,一下子陷入十多萬日軍組成的巨大包圍圈裏,處境異常危急。


    蔡繼剛在15軍軍部接到第14軍發來的電報,他沮喪地抱住了腦袋:完啦!將近四個軍已經全部被裝進日軍布下的大口袋裏。還是那句話:不是敵人太聰明,是我們自己太愚蠢。


    在葉縣的湯恩伯接到報告也大吃一驚,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心肝寶貝第13軍有被消滅的危險,湯恩伯渾身顫抖起來。1932年,根據國民**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以湯恩伯為師長的第89師和以徐庭瑤為師長的第4師,合編為第13軍,錢大均任軍長。第13軍從組建起即參加圍剿紅軍,是絕對的嫡係,中央軍中的王牌部隊。到了1936年,湯恩伯出任第13軍軍長,他從那時就和13軍結下不解之緣。到抗戰中期,國軍已形成四大嫡係,其中有何應欽的“元老係”、陳誠的“土木係”、胡宗南的“蔣家第一師”係和湯恩伯的“第13軍係”。湯恩伯麾下20萬大軍,名列四大嫡係中的一大係,被稱為“中原王”,如果沒有其骨幹部隊第13軍的支撐,他絕沒有今天的地位。可以這樣說,沒有13軍就沒有他湯恩伯。


    現在13軍突然陷入重圍,湯恩伯怎能不五內俱焚呢?


    不過還好,登封一帶緊靠著嵩山,有山就好辦,你內山英太郎不就仗著有坦克和重炮嗎?有能耐把你的重裝備拉進嵩山遛遛。老天有眼,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這四個軍的部隊若是在豫中平原上被包圍,那才是滅頂之災呢。


    湯恩伯鎮定下來,向被圍部隊發出命令:“第13軍、第29軍、暫編第15軍、第87軍,速將部隊轉進嵩山之中,力求避免被敵圍殲,相機跳出敵軍包圍圈!”


    日軍的突擊集團終於完成合圍,準備進行最後的一擊。從臨汝到洛陽的公路上,日軍的百餘輛坦克在公路上來回穿梭,構成一條嚴密的封鎖線。與此同時,日軍第110師團、第62師團、第37師團從三個方向將被圍的國軍部隊壓迫到洛陽至葉縣公路附近,準備一舉全殲。


    國軍被圍部隊節節抵抗,退入嵩山之中。


    蔡繼剛和第31集團軍司令王仲廉取得了聯係,王仲廉命令他們暫時跟隨13軍的部隊進入嵩山,蔡繼剛隨時可以使用13軍及下屬各師的電台與重慶軍委會聯絡。


    蔡繼剛帶著他的警衛班站在路邊,13軍的部隊排成四路行軍縱隊從他眼前走過。關於湯恩伯與13軍的傳聞他以前聽說過不少,隻是沒有近距離接觸過,他也很想利用這次機會好好觀察一下。


    到底是國軍的嫡係部隊,他們的後勤供給應該是不錯的,士兵們體格健壯,麵色紅潤,看樣子營養狀況良好,比起那些吃不飽飯的雜牌部隊簡直是天壤之別。更令人羨慕的是裝備,暫編第15軍的劉昌義軍長要是在這裏,肯定會饞得流口水。13軍的團以上軍官都配備有指揮車,車上裝有電台,每個師的師屬炮兵營都裝備了德製75毫米山炮和丹麥製20毫米高射炮,每個步兵團的迫擊炮連裝備的是82毫米迫擊炮,步兵的輕武器也很整齊,中正式步槍、捷克式輕機槍、水冷式馬克沁重機槍……蔡繼剛得出結論,以中國現有的野戰軍,除了那個特殊的駐印軍外,這個13軍的裝備已屬第一流了。


    蔡繼剛想到許昌保衛戰,湯恩伯明知新編第29師隻有三千多人,其裝備破爛不堪,卻毫不在意地把這支部隊置於配有重裝備的數萬日軍的攻擊之下。如果說犧牲這支部隊能夠達成重大戰役目的,倒也值得,可事後蔡繼剛對這場守城戰進行檢討時,他不得不遺憾地得出結論,這場守城戰對戰役全局毫無影響,不過是為了應付蔣介石和軍委會而已。在新編第29師將士們拚死搏殺的時候,裝備精良的13軍卻在登封一帶休整。湯恩伯才舍不得把13軍用於守城,這種倒黴事自然是由雜牌部隊去完成。


    這種現狀令人感慨,同樣是中國軍隊,麵對著同樣的敵人,後勤供給和武器裝備卻如此懸殊。這樣厚此薄彼,無疑會影響整體的作戰效應,以往中國軍隊的很多重大失利都與此有關。


    蔡繼剛正想著,隻見三架日軍戰鬥機沿著山穀低空掠過,飛機的機腹下閃爍著駭人的火光,密集的掃射把路麵打得煙塵四起。部隊訓練有素地立即散開,路旁的幾門高射炮也立刻開火。敵機沒有料到會有防空火力,猛地一下想拉起機頭躲避,但為時晚矣,一架日軍戰鬥機的尾部冒出一道黑煙,呼嘯著一頭栽在對麵的山腰上,燃起一團熊熊大火。國軍部隊一片歡騰,叫好聲、歡呼聲響徹山穀。


    大部隊進入山區後,山地的好處立刻顯現出來。嵩山地區複雜的地形極大地限製了日軍航空兵的行動,飛行員們無法與地麵部隊進行協同作戰。機群的高度很難掌握,飛高了影響攻擊效果,飛低了又容易撞山,況且13軍的高射炮也不好對付。


    中日雙方的軍隊在嵩山的崇山峻嶺中兜來兜去,一時誰也奈何不得誰。日軍的重裝備進不了山,隻能派出輕裝部隊隨後尾追。比起日軍無法攜帶的150毫米重炮和坦克部隊,國軍輕便的75山炮和82迫擊炮就顯出了優勢。13軍對付尾隨的敵人很有辦法,一旦後衛部隊發現敵人,馬上鳴槍報警,行進中的大部隊立即向兩邊山腳散開,炮兵將所有火炮的炮口統統向後,待日軍追擊部隊進入射程後,便開火急射,把後麵的山穀打成一片火海。山穀的兩邊都是峭壁,一旦遭到炮擊,日軍步兵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因而傷亡慘重。日軍追擊部隊吃過幾次虧以後,就和國軍部隊拉開距離,隻是遠遠地尾隨。


    蔡繼剛這幾天隨13軍軍部一起行動,也有了機會和軍長石覺中將探討戰局。石覺是廣西瑤族人,黃埔三期畢業。他的經曆和那些黃埔出身的將領差不多,都是從當排長開始的帶兵生涯,參加過中原大戰、圍剿江西紅軍等內戰。抗戰爆發後,石覺任第4師第10旅少將旅長,幾乎參加了所有的大會戰,南口戰役、台兒莊戰役、武漢會戰、隨棗會戰、棗宜會戰……34歲時官拜中將軍長。


    和大部分黃埔出身的將領一樣,一開始石覺對蔡繼剛這種留過洋的軍人很有些不以為然,他不太把西點或弗吉尼亞軍校當回事,認為這些名校再好也是培養美國軍官的,除非你畢業後在美國軍隊服役,否則就沒有意義,美國軍校的畢業生帶不了中國士兵,因為國情不一樣。


    對這種看法,蔡繼剛早已習慣了。他心裏明白,別說石覺這麽想,就連重慶軍委會那些高官恐怕也這麽想。國情不一樣,美國軍隊的那一套拿到中國來是行不通的,像蔡繼剛這類留過洋的軍官,隻能擔任個幕僚或高參之類的職務,做帶兵的軍事主官可不行。蔡繼剛嘴上不說什麽,但心裏是不服氣的,你們怎麽知道我帶不了兵?你們給我機會了嗎?我在稅警總團不是也從上尉連長幹到副團長了嗎?我在戰爭中獨立指揮過團級建製作戰,經曆過最慘烈最血腥的現代化戰爭,流過血也負過傷,難道僅僅因為上過美國軍校,就成了我不如人的理由?


    石覺雖然軍銜比蔡繼剛高,但年齡卻比他小幾歲,加之蔡繼剛又是軍委會派來的督戰官,所以很客氣地稱蔡繼剛為兄長,凡事都和他商量。行軍時,石覺總是邀請蔡繼剛坐在他的吉普車上,兩個人談論最多的還是戰局方麵的話題。


    “雲鶴兄,我是前幾天才聽說呂公良殉國的消息,可惜啊,公良他走得早了些。”石覺歎息著。


    “其實,他也是如願以償。我們以前談到過死,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爭議,都認為在戰場上打到最後一顆子彈,然後陣亡,這是軍人最好的歸宿。”蔡繼剛冷靜地回答。


    石覺表示讚賞:“我同意!要是可以選擇,我也選擇這種死法。作為軍人,最糟糕的事,莫過於戰鬥剛剛開始就被一顆莫名其妙的流彈打死。雲鶴兄,我聽公良說起過你,他說你是中國軍界少數幾個有戰略眼光的將官。”


    “他那是客氣,蔡某不過是在軍委會跑跑腿,把自己的職責盡到就行了,何來的戰略眼光?”蔡繼剛謙虛地說。


    “雲鶴兄,你不要客氣,我是真心想和你討教幾個問題。不瞞你說,我們這些黃埔生是有局限的,畢竟學製短,培養的是初級軍官。多數人想的是如何帶兵,如何使用戰術,卻很少有研究戰略問題的。”


    “那好,你的問題是什麽?我們一起探討就是了。”


    石覺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雲鶴兄,以你的判斷,此次戰役,我們能否在中原地區擋住敵人?”


    蔡繼剛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能,我看日軍的進攻勢頭,不僅是中原難保,湘桂也很危險。”


    石覺吃了一驚:“你太悲觀了吧?那麽,你的理由是什麽?”


    “我們的戰略指導思想有問題,完全是被動防禦,拚命地守點,然後又一個接一個地丟掉。從理論上講,天下就沒有攻克不了的要塞。許昌已經失守,下一步一定是洛陽。洛陽一旦失守,日軍主力便會迅速南下,全力以赴進攻長沙。如果長沙失守,平漢線和粵漢線就得以打通,敵人的第一個戰略目標就實現了。”


    石覺反駁道:“敵人想拿下長沙可沒這麽容易,此前的三次長沙會戰,日軍哪次不是以敗退告終?”


    “此前三次長沙會戰,是因為日軍並沒有集中強大兵力進攻,我軍雖然守住長沙,但也不能認為日軍是潰敗。比如第一次長沙會戰,日軍第4師團已經占領了長沙,雖然三天後放棄,但第4師團還是全身而退,損失不大。我認為,這三次長沙會戰固然打得不錯,但戰果被誇大了。當然,新聞界為了鼓舞士氣,在報道方麵進行一些誇張也是可以理解的。”蔡繼剛有些尖刻地評論。


    石覺點點頭說:“好,你繼續說。”


    “此次戰役,敵人還有兩個戰略目標:一個是摧毀我西南地區的中美空軍基地,消除其轟炸日本本土的威脅;另一個是最大限度地消滅我軍主力,特別是中央軍部隊。我判斷,為了達成這兩個目標,日軍在拿下長沙後,下一個攻擊點應該是衡陽。衡陽之後是桂林,我們在衡桂一帶的空軍基地也將不保……”


    石覺神色黯然:“唉,如果是這樣,那簡直是一場大災難。雲鶴兄,照你判斷,日軍會一個一個拿下這些城市,而我們每丟掉一個城市,就向後退一大步,你憑什麽這麽認為?”


    蔡繼剛反問:“你不是要談戰略嗎?這就是戰略分析。我說過,我們統帥部的戰略指導思想有問題,恕我直言,如果一味消極防守,其結果必然如此,沒有別的可能。我們的統帥部沒有絲毫的進攻意識,就像一個蹩腳的拳擊手,在整個比賽中不發一拳,隻是小心翼翼地護住要害部位,消極被動地躲避對方的攻擊,他不求建樹,隻求自保,想撐到比賽結束便完事大吉,這完全是掩耳盜鈴。我們的對手非常凶悍,在戰役指揮的智力層麵上要高我們一籌。進攻意識是大戰略的靈魂,敵人進攻,我們也要進攻,從戰術上的反突擊到戰略層麵的局部反攻,都可以稱之為進攻。反正不能被動挨打,要想盡一切辦法進攻,沒有進攻意識,等待我們的就是死亡。”


    石覺歎道:“我以前和一些軍師級指揮官也交流過,但沒有人談過進攻意識,包括我自己,我以前總在想,我們不是不想進攻,但進攻是要有物質條件的。比如集中強大的兵力,有強大的空中支持和強大的火力,還要有充足的機械化裝備解決機動能力。如果沒有這些,就談不上進攻,我們隻能進行點線的防守。雲鶴兄,剛才你的一句話點醒了我,從戰術上的反突擊到戰略層麵的局部反攻,都可以稱之為進攻。你說得有道理,我要好好梳理一下。”


    “我的理解是,沒有進攻意識的軍人,注定是失敗的軍人。我們要把這種意識浸透到骨子裏,溶化在靈魂裏。”蔡繼剛望著車窗外若有所思地說。


    “雲鶴兄,目前對我13軍來說,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目前我們沒有擺脫危機,還在敵人的包圍圈裏,出了山以後會有一場惡戰。不過沒什麽了不起的,敵人的兵力有限,胃口又太大,他們的包圍圈不可能嚴密。其實突圍與進攻是一碼事,隻要雙方稍一接觸,我們立刻施以重拳,集中全部重火力和優勢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進攻打垮它!”蔡繼剛胸有成竹地說。


    幾萬大軍在嵩山裏艱苦跋涉了四天後,13軍先頭部隊的軍官士兵們眼前豁然一亮,視野突然開闊起來。先遣營的營長明白,他們快要走出嵩山了。石覺和蔡繼剛得到消息,連忙驅車趕到先遣營,這時先頭部隊已停止前進,在路邊待命。


    蔡繼剛和石覺登上一塊巨大的岩石極目望去,廣闊的豫中平原一片赤黃,隻有少數灌木,稀疏地點綴著可憐的一點綠色。他們居高臨下用望遠鏡觀察,沒有發現日軍的動靜,周圍安靜極了。


    這時13軍的電台收到命令:“令13軍、29軍及87軍一部出嵩山後,折向西南,開赴嵩縣以北地區,如遇敵軍阻擊,要以堅決迅猛之手段奮勇突擊,力保突破日軍第37師團之封鎖。同時,令暫編15軍餘部及87軍餘部折向西北沿葉縣到洛陽公路火速馳援洛陽,此令,湯恩伯。”


    出山的第一戰在嵩縣以北的汝陽一帶展開。日軍第37師團和27師團一部已經在此等得不耐煩了,國軍13軍的先頭部隊剛一露麵,日軍主力就全力以赴展開攻擊。日軍第3坦克師團的幾十輛坦克組成楔形戰鬥隊形,全速向前突擊,後麵的騎兵、步兵部隊潮水般湧來,一時間殺聲震天。


    石覺早有防備,他集中了全軍三個山炮營擺在兩翼,山炮群後麵布置了若幹個團屬迫擊炮連。當日軍坦克集群逼近時,炮兵們壓低炮口,用直瞄方式進行抵近射擊,日軍95式坦克前部裝甲隻有可憐的12毫米厚度,哪裏抵得住75毫米炮彈的直接命中,第一輪射擊後,前排的十幾輛坦克立刻起火爆炸,其餘的坦克紛紛後退。


    山炮群的射擊還沒有結束,後麵的近百門迫擊炮又是一陣急射,炮彈雨點般落在日軍步騎兵人群中,在急促爆炸的火光硝煙中,日軍步騎兵被炸得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在五公裏寬的正麵上,到處是人和馬匹的殘肢斷臂……


    炮火過後,石覺集中了三個步兵團組成第一攻擊波,全線展開反擊。


    日軍指揮官顯然沒有料到,被包圍的國軍部隊居然擺出全麵進攻的架勢,而且把所有重火器都集中在一個點上,造成了日軍一線進攻部隊的大量傷亡。日軍被打懵了,紛紛向兩翼潰退,日軍陣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國軍13軍的大批步兵快速跑步通過突破口,石覺指揮的後衛部隊也很有特色,他們把輕、重機槍架在吉普車上,用密集的火力掩護步兵且戰且退,有條不紊地衝出了日軍的封鎖線,向西南撤去。


    出山第一戰就打垮了日軍的阻擊兵團,13軍果然出手不凡,不愧是第一戰區的精銳。蔡繼剛暗暗稱奇,從某種角度來看,中國軍隊不是不能打,關鍵在於指揮官駕馭部隊的能力。


    蔡繼剛按照長官部的命令,隨同劉昌義的暫編15軍和87軍馳援洛陽。和石覺分手時,兩人戀戀不舍。他們以前並不熟悉,但通過這幾天的接觸,兩人結下了友誼。


    石覺緊緊握住蔡繼剛的手說:“雲鶴兄,相見恨晚啊,你多保重!我們後會有期。”


    蔡繼剛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們談了一路,光是聽我講進攻了,到最後你不言不語打了個漂亮仗,用行動詮釋我的進攻理論,佩服,佩服!你也保重!”


    石覺的13軍在嵩縣和轉移到此的湯恩伯及其幕僚們會合,朝嵩縣以南伏牛山的崇山峻嶺中退去。


    岡村寧次的這一合圍沒有收到預期效果,他的眼中釘國軍第13軍就像條泥鰍,硬是從他指縫裏滑脫了。不僅僅是13軍,就連29軍、暫編15軍及87軍也順利跳出包圍圈,岡村寧次功虧一簣。


    在湯恩伯兵團於中牟、許昌、登封地區與敵血戰和周旋,並吸引了全部日軍主力的20天時間裏,蔣鼎文的11個軍,卻一直蹲在黃河南岸邊,靜靜地坐等日軍的進攻。


    這一奇怪的戰場態勢,使人不由想起一次大戰時的“西線靜坐戰”。


    蔡繼恒淩晨5點就起床了,雖然他目前還是個沒有戰鬥任務的閑人,但今天出征的空勤人員中有不少他的同學和好友,308轟炸機大隊的美籍駕駛員丹尼斯中尉、中國籍副駕駛員“海盜”丁震天、“公牛”紀雲浦;擔任護航的第23戰鬥機大隊飛行員孫正清、雷金濤等人,蔡繼恒一定要為他們送送行。其實誰心裏都明白,戰爭時期空勤人員的傷亡率高得驚人,他們每一次起飛出征都意味著可能永遠回不來了。


    天剛蒙蒙亮,b-24d轟炸機的機組成員和擔任護航的戰鬥機飛行員們,早已披掛整齊,他們草草吃過早餐,便背上二十多磅重的保險傘,走向情報室,等候情報官講解今天的具體任務。


    在清晨的冷風中,蔡繼恒夾在忙碌的人群裏,通過一排排的營房,進入機場的停機坪。5點30分,跑道東側的停機坪上早已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幾十架c-46運輸機在滑行道上擺成兩排,中間空出供飛機滑行的跑道,所有運輸機的艙口都已經打開,上千個身穿卡其布軍裝的新兵安靜地坐在巨大的c-46機翼下邊,準備登機。


    蔡繼恒知道,這些新兵都是準備開赴印度藍姆珈訓練基地,補充中國駐印軍的兵員,這支為大反攻組建的部隊早已名聲在外了,他們吃得好,穿得好,武器及機械化裝備相當於現役美軍的乙種部隊,連排級的訓練科目都有美國教官親自指導。有這麽好的待遇,國軍官兵們幾乎人人都想去印度開開洋葷。總之,這是一支牛皮哄哄的部隊,仗還沒打名氣已經很大了。


    蔡繼恒憐憫地望著那些表情興奮的新兵想,這些新兵蛋子們大概還不知道“駝峰”航線的凶險,且不說氣候地形的複雜和日軍戰鬥機群的截擊,就是單從c-46飛機的性能上看也不是很靠得住。在這條“駝峰”航線上,c-46運輸機經常因機翼結冰、發動機熄火而墜毀,這種飛機本來是為執行低海拔地區物資運輸任務而設計的,現在卻必須在高原地區飛行,發生事故的概率自然加大了。印度機場潮濕炎熱的環境,和飛機高空飛行時遇到的寒冷幹燥環境反差巨大,以至於c-46飛機即使在地麵檢查時一切正常,可一到了空中,飛機零部件就會一個接一個出問題。由於戰爭形勢危急,中國戰場需要大量的物資,因此在“駝峰”航線空運期間,c-46飛機很多時候都是帶著故障強行起飛的,因而造成的損失也是如此巨大,尤其是運送兵員的飛機,每墜毀一架就會造成數百人的喪生。


    蔡繼恒隨著人流走進情報室,這是一間巨大的鐵皮頂木板房,大約可容納400人開會,情報室的四壁掛滿了戰區地圖、敵情照片及日軍各型號作戰飛機的識別圖,大廳中間放了十幾排長條木椅子,正麵講台上坐著一位美軍少校情報官,他笑容可掬地和陸續進來的軍人們打招呼:“早晨好,先生們!”


    大批的美軍飛行員已經到了,他們鬆散地坐在木條椅上,嘴裏嚼著口香糖,有的人還吹著口哨,互相開著玩笑。他們都是坐著吉普車來的,自然要到得早一些,而那些中國飛行員卻沒有汽車接送,他們隻能背著沉重的傘包步行而來。蔡繼恒數了一下,美國軍人有一百多人,按照b-24d“解放者”轟炸機每機10人的編製,今天出動的是12機編隊,加上20架護航的p-51戰鬥機飛行員,總人數應該是140人。


    蔡繼恒看到第23戰鬥機大隊指揮官羅伯特·斯科特上校走過來,連忙迎上去向斯科特上校敬禮:“早上好!上校,我有個請求……”


    羅伯特上校還禮道:“鱷魚,你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嗎?”


    蔡繼恒說:“上校,我請求參加今天的戰鬥,您如果能借我一架p-40戰鬥機,我將不勝感激!”


    羅伯特上校聳了聳肩,攤開雙手說:“鱷魚,很遺憾,我隻能拒絕你,因為我不是你的指揮官,你目前隻聽命於陳納德將軍。”


    “可是……上校,今天的任務非同小可,12架轟炸機隻有20架戰鬥機護航,實在是太危險了,我想,護航戰鬥機多一架是一架,反正我也是閑著,不如讓我以誌願者的身份參加戰鬥……”


    “鱷魚,我已經說過了,不行!我不會由於你的固執而違反軍紀,請不要再耽誤時間了,你應該去擦飛機了,祝你好運!”羅伯特上校轉身走了。


    這時中國飛行員們陸續走進大廳,背著傘包的丁震天老遠就興高采烈地向蔡繼恒打招呼:“嗨!鱷魚,你這個地勤人員怎麽也來啦?”


    他身邊的公牛也笑著說:“鱷魚,你還是老老實實去擦飛機吧,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


    麵目猙獰的孫正清拍著蔡繼恒的肩膀開玩笑道:“鱷魚,你一個擦飛機的地勤居然敢吃空勤灶?太不像話了。”


    蔡繼恒苦笑著問:“滑翔機,停機坪上還有沒有加滿油的p-51?哪怕是p-40也行。”


    孫正清警惕地問:“鱷魚,你又在想什麽壞主意吧?我勸你少想歪門邪道,一點成功的可能也沒有,羊街機場的規章製度非常嚴格,沒有作戰任務的飛機不可能加油裝彈,沒有空子可鑽,你小子就死了這條心吧。”


    參加出航任務的空勤人員到齊之後,講台上的情報官詳細講述了今天的作戰任務。據他介紹,三亞日軍物資轉運基地存有大量的彈藥,隻要投中一枚**,就會引起連續爆炸和燃燒,b-24d的航行高度與投彈高度要保持在6000米,另外的20架p-51負責掩護攻擊,其中10架在b-24d上空1000米高度擔任掩護,其餘10架戰鬥機與b-24d同高度,在一公裏距離內左右伴行。


    情報官講解完任務及飛行要點後,又指著正麵牆上的地圖說:“先生們,在物資轉運基地港口及附近的車站,駐有日軍一個步兵大隊和兩個高射炮大隊,防空炮火十分嚴密,大家一定要小心。另外,在海口市及周圍地區,駐有日軍一個聯隊,島上其餘地區大部分是重慶**控製的民間遊擊區,五指山地區有中共瓊崖縱隊控製的小片遊擊區,我機如發生意外或迫降時,最好選擇民間遊擊區迫降或跳傘,當地的遊擊隊可以向機組人員提供掩護和幫助。”


    最後情報官又問眾人:“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


    下麵靜悄悄的,無人提問題。


    情報官點點頭,又宣布道:“好,如果沒有問題,請大家馬上去領意外備用金,我們定於6時整準時起飛!”


    於是,所有的美國軍人都領到一條布板腰帶,裏麵裝有兩根金條和部分美鈔、國統區的法幣、日本占領區發行的軍票、南京**的偽幣,還有共產黨根據地的貨幣。美國軍方為自己的飛行員考慮得相當周到,這些錢是用來為飛行員跳傘或迫降後使用的,既可以報答為自己提供方便的人,又可以向敵方人員行賄,為自己買一條生路。當然,如果不出意外,每次出航回來,這些錢必須要上交。


    領到意外備用金的美國軍人們紛紛把布板腰帶係在腰上,他們對這些錢毫不在意,反正是過路財神,出不出意外這些錢都不屬於自己。


    領取意外備用金的場景對蔡繼恒來說也很熟悉,他曾駐守過不少機場,衡陽、桂林、重慶梁山……好像哪個機場都一樣,出征前美軍空勤人員們都能領到這種裝錢的布板腰帶,而中國空勤人員卻從來沒有,蔡繼恒對此已經很習慣了。


    這時中國飛行員們都很知趣地先行走出大廳,丁震天對蔡繼恒笑笑說:“兄弟,人家是闊少,咱不能比,誰讓咱窮呢?要比就比技術和勇氣,這一點咱不比美國佬差。”


    蔡繼恒握住丁震天的手,略帶苦澀地說:“什麽都不說了,祝你們好運!都能平安回來。”


    蔡繼恒把丁震天、紀雲浦等人送到停機坪上,此時早已加滿油、試好車的12架身型巨大的b-24d“解放者”轟炸機已經整齊地排列在停機坪上,機頭下邊供人進出的小門也全部打開,機組人員登著鐵梯一個個進入機艙,先是正副駕駛員,然後是領航員、投彈手及機械士官,最後是操縱機槍的射擊士官。


    6點鍾整,一顆紅色信號彈從塔台上方升起,12架b-24d“解放者”轟炸機的引擎同時震耳欲聾地發動起來,龐大的機群開始慢慢滑行,一架架轟炸機依次滑向跑道,機翼梢上的紅色航行燈一閃一閃……


    蔡繼恒看見丁震天在駕駛艙裏向他揮手告別,他舉手向出征的機群行軍禮,眼看著轟炸機群一架接一架在跑道上加速疾駛,最後騰空而起,隱沒在雲層中。


    隨後是20架噴塗著鯊魚嘴和美人身子圖案的p-51戰鬥機群起飛,景象也頗為壯觀,機群在空中完成編隊後消失在遠方……


    蔡繼恒踩著梯子正在仔細擦拭p-40戰鬥機的座艙蓋,他大汗淋漓地光著上身,頭上戴著一頂雲貴地區常見的竹編鬥笠,顯得十分滑稽。雲貴高原的氣候並不炎熱,但陽光卻格外強烈,才幾天時間,蔡繼恒幾乎被曬脫了一層皮,他到集市上買了一頂鬥笠戴在頭上,感覺方才好些。


    一群機場紅十字會的中美護士從停機坪旁的小路上經過,沈星雲也在其中。女護士們一見蔡繼恒的狼狽相都忍不住捂著嘴笑起來,蔡繼恒一見美女頓時來了精神,他摘下鬥笠向護士們揮動了幾下,興致勃勃地用英語打招呼:“嗨!美人們,下午好!”


    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護士笑著回答:“你好!先生,你是新調來的地勤嗎?”


    蔡繼恒毫不臉紅地自我介紹:“不,我是新調來的蔡繼恒上校,受陳納德將軍的委派,正準備接替第23戰鬥機大隊指揮官羅伯特·斯科特上校的職務。請大家多關照!”


    美國護士誇張地睜大眼睛:“上帝啊,好年輕的上校,你大概十歲就進軍校了吧?”


    蔡繼恒從梯子上跳下來,穿上襯衣一本正經地說:“這很正常,莫紮特五歲就會作曲了,我為什麽不能十歲進軍校呢?”


    護士們被逗得大笑起來:“哈哈,原來我們這兒有個少年天才……”她們笑著走遠了。


    沈星雲留了下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蔡大哥,你可真能吹,張嘴就敢冒充上校……”


    “喲,這不是我的營養師嗎?那我可得好好侍候,不然得罪了沈小姐,我連空勤灶都吃不上了,來,喝口飲料!”蔡繼恒隨手遞給沈星雲一瓶可口可樂。


    沈星雲也不客氣,接過瓶子喝了一口,開玩笑說:“嗯,盡管是個冒充的上校,但還是挺有紳士風度的。蔡大哥,你慢慢熬吧,早晚能熬到上校。”


    蔡繼恒不屑地哼了一聲:“上校算什麽,總有一天,上校們見了美女得冒充蔡繼恒。”


    沈星雲“噗”地一口把可樂噴出去,又一次大笑起來。


    蔡繼恒彎腰把抹布在水桶裏涮了涮擰幹,然後登上梯子準備繼續擦飛機。


    沈星雲仰起臉望著蔡繼恒說:“蔡大哥,休息一會兒吧!”


    蔡繼恒拉開飛機的座艙蓋,跳進機艙坐下,他隨手擺弄著操縱杆說:“沈小姐,我敢說你從來沒進過戰鬥機座艙,是不是?”


    沈星雲的確沒有近距離觀看過飛機座艙內部,她好奇地登上梯子伸頭去看。


    蔡繼恒指指操縱杆頂端的紅色按鈕問:“知道這個按鈕是幹什麽的嗎?”


    沈星雲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


    “這是機槍發射按鈕,需要射擊時,先翻開這個蓋子,這是保險蓋,然後按下這個紅色按鈕,飛機上的六挺大口徑機槍就同時打響了……”


    沈星雲奇怪地問:“那我怎麽沒看見機槍呢?再說……這麽窄的座艙裏好像也放不下六挺機槍啊?”


    蔡繼恒哭笑不得地說:“你以為機槍都架在座艙裏啊?戰鬥機的機槍一般都裝在機頭或機翼上,p-40戰鬥機的型號也是在不斷改進,安裝機槍的數量也不同,比如這架飛機是1941年以後出廠的p-40e,兩側機翼上各安裝了三挺點50機槍,射速是每分鍾600發至1200發。”


    沈星雲指著一塊儀表問:“那……這是什麽?”


    “哦,這是高度儀,你可以通過這塊儀表確定你的飛行高度。”


    “那這個儀表呢……”


    蔡繼恒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我說你怎麽這麽大好奇心,還問個沒完了?我要開始工作了,你該幹嗎幹嗎去!”


    沈星雲是個好脾氣的姑娘,被蔡繼恒數落兩句也不生氣,她戀戀不舍地扒著駕駛艙邊緣央求道:“蔡大哥,你就給我講一講嘛。我今天下午休班,沒事的。”


    蔡繼恒眼珠一轉問道:“這麽說,你今天下午沒事?”


    “是啊,隻有到晚餐的時候才去餐廳值班。”


    “噢,我明白了,你是沒事幹閑得難受,這好辦,我這還有幾塊抹布,你和我一起擦飛機怎麽樣?”蔡繼恒居心叵測地望著沈星雲。


    “行啊,不過你得把鬥笠給我戴,我最怕太陽曬。”


    蔡繼恒沒想到沈星雲這麽痛快就答應了,他喜出望外地摘下鬥笠扣在沈星雲頭上:“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是個好姑娘,我來三天了,這麽多老同學、老朋友,沒一個來幫我的,管風琴這小子來比劃了兩下就跑了,我是叫天天不應啊……”


    沈星雲撿起抹布一邊擦一邊說:“哦,你說的管風琴就是丹尼斯中尉吧?這家夥壞著呢,他每次見到我就湊過來說,密斯沈,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那你怎麽回答他的?”


    “我說,親愛的丹尼斯,你的軍銜太低了,我的男朋友至少應該是個少校才行。結果丹尼斯和我較上勁了,我每次到餐廳值班,他一見到我就故意拚命吃,有一次居然一次吃下五個雞蛋和半公斤火腿,我去製止他,他一往情深地看著我說,密斯沈,你不答應我,我就把自己吃死,反正活著也沒意思……”


    蔡繼恒大笑起來:“這小子追女人的方式太拙劣了,也不怕撐死?”


    沈星雲也笑了:“其實丹尼斯是個很好的人,他隻不過還沒有長大,還是個大男孩呢。上帝保佑他,今天能平安回來!”


    “沈小姐,你信上帝嗎?”蔡繼恒問。


    “當然,我從小在教會學校裏上學,身邊的人大部分都是基督徒,我是18歲時受的洗。”


    “噢,你是基督徒?那可真不該到軍隊裏來,這裏不是講仁慈的地方,軍隊的存在價值就是殺人,這和你的信仰有衝突。”


    “聖女貞德也是基督徒,她統率千軍萬馬保衛自己的國家,這其中肯定沒少殺人,但上帝並沒有因此而責怪她。戰爭總是有正義之戰和不義之戰的區別,所以我參軍與我的信仰並不矛盾。”


    “問題是戰爭的性質由誰來定呢?隻要是打仗,誰不說自己是正義之戰呢?十字軍八次東征,哪次不是以上帝的名義?哪次不是打出正義之戰的旗號?其實不過是組織起來到東方去搶劫財物罷了。”


    “蔡大哥,在宗教問題上,我們最好不要辯論,好嗎?”


    “好啊,那就不談宗教,聊點別的,小沈,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我五歲時父母雙亡,隻有一個哥哥,他後來報考了軍校,現在也在軍隊裏服役。”


    “哦,也是軍人,他在哪個部隊?”


    “我哥哥在重慶軍委會工作,是個少校,給一位姓蔡的將軍當副官。”


    蔡繼恒渾身一震,抬起頭來:“你哥哥叫沈光亞,是重慶人?”


    沈星雲驚奇地說:“是啊,你認識他?”


    蔡繼恒跳下梯子說:“真巧了,沈光亞是我哥的副官。”


    沈星雲扔掉抹布,撅起嘴來:“天哪,這個世界真小!我哥是你哥的副官,我呢,又幫你擦起了飛機,我們兄妹倆侍候你們兄弟倆,憑什麽呀?”


    “這說明咱們有緣啊!喂,把抹布撿起來,繼續幹活兒。”


    傍晚,蔡繼恒和沈星雲走進空勤人員就餐的大餐廳,這是個長條形木板結構、鐵皮屋頂的臨時建築,可以同時容納二百多人就餐,餐廳主任是美國軍士長戴維。


    戴維軍士長主業是地勤維修,同時兼任餐廳主任。他是個很敬業的軍士長,工作的時候一絲不苟。為了使每天餐桌上都能擺上鮮花,他甚至在俱樂部後麵建了個玻璃花房,請了專職花匠。好在雲南的氣候很適合養花,因此餐廳裏總是布置得花團錦簇。


    戴維的舉動讓中國軍人們大惑不解,認為他簡直是神經病,這是典型的形式大於內容之舉,戰爭時期居然還有這麽窮講究的人?餐桌上是否有鮮花似乎並不耽誤吃飯。


    每當有大規模作戰任務時,戴維總是親自安排空勤人員的膳食表,並且在歸航的空勤人員進入餐廳之前,戴維和服務員們一定要穿上漿洗過的雪白工作服,站在餐廳入口處列隊歡迎。按照戴維的說法,這是讓飛行員們感受到家庭的溫暖,羊街基地就是個溫暖的大家庭。


    戴維見到沈星雲興高采烈地說:“密斯沈,今天是你值班嗎?”


    沈星雲舉手敬禮:“軍士長好!今天是我值班。”


    戴維看了看手表:“剛才塔台值班員打來電話,說空勤人員已經上了汽車,估計馬上就要到了。大家各就各位!”


    戴維的話音剛落,空勤人員們已經陸續走進餐廳,先進來的是第23戰鬥機大隊的飛行員們,隨後是308轟炸機大隊的駕駛員、領航員、射擊士官等空勤人員。蔡繼恒很敏感,他立刻發現所有的空勤人員都臉色鐵青,默默無語,沒有了平日的嬉笑喧嘩聲。這情景不對,出征人員中一定是出現傷亡了。不過這並不奇怪,這是戰爭中常有的現象。


    蔡繼恒在尋找自己熟悉的人,環視了一遍後,他的心一沉,丹尼斯、孫正清、紀雲浦、雷金濤等人都不見了,最後一個進來的是陰沉著臉的丁震天,蔡繼恒迎上去想和他打招呼,而丁震天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徑直從他麵前走過去。


    餐廳主任戴維軍士長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他數了數人數,又低頭核對手裏的就餐人員名單,發現竟然少了68個人,這些空勤人員中,其中有60人屬於第308轟炸機大隊,8人屬於第23戰鬥機大隊76中隊。


    戴維臉部的肌肉抽搐著,嘴唇也哆嗦起來,他一把揪住一個美國飛行員大吼道:“少了68個人,這是為什麽?告訴我!”那個美國飛行員搖搖頭,一句話不說,隻有兩行熱淚順著麵頰滴落在胸前……


    沈星雲淚流滿麵,無聲地哭泣著。


    蔡繼恒的心裏翻江倒海,心中的悲痛難以自抑,對於羊街基地來說,今天的遠途出征變成了一場大災難。由此算來,今天損失了6架b-24d轟炸機和8架p-51戰鬥機,整整60名轟炸機機組人員和8名護航戰鬥機飛行員永遠不會回來了。


    此時餐廳裏所有的空勤人員及服務員們都沉默著,每個人都在壓抑著自己的悲痛,大廳裏變得鴉雀無聲,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戴維軍士長聲嘶力竭地狂吼一聲:“上帝啊,這該死的戰爭……”他猛地掀翻了一張餐桌,桌上閃亮的餐具和插滿鮮花的花瓶嘩啦啦地摔在地板上,大廳裏轟然響起金屬的碰撞聲和玻璃器皿的破碎聲……在場的所有人那被強壓著的情緒都在突然間爆發了,大家把餐具和器皿摔在地上,放聲痛哭……


    人群中隻有蔡繼恒沒有哭,因為自從懂事起,他就再也沒有哭過,時間久了,他覺得自己的淚腺好像已經退化,遇到再悲痛的事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況且蔡繼恒對戰爭有著自己的看法。


    1937年12月中旬南京陷落,蔡繼恒正在清華大學從長沙到昆明的南遷隊伍中。到了12月月底,有關南京大屠殺的詳細消息陸續傳來,同學們震驚之餘無不失聲痛哭,中國**就南京大屠殺問題向國聯提出強烈控訴,後方的新聞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著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悲慘消息,大後方的民眾無不悲痛莫名,極度悲傷的氛圍一時籠罩著整個國統區。


    1938年5月4日,由北大、清華、南開等大學的南下師生組成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在昆明正式開課,那天蔡繼剛正好去昆明出差,他趕到西南聯大去看望弟弟。當時的西南聯大校舍非常簡陋,連自習室都沒有,學生們上自習課都是坐在校園內的草坪上。蔡繼剛看到了令他驚訝的一幕:幾個女同學正在語氣激烈地指責蔡繼恒,而弟弟坐在草地上,背靠著大樹,無動於衷地看他的書,對別人的指責充耳不聞,似乎根本沒聽見。


    蔡繼剛經過了解才知道,原來剛才同學們就南京大屠殺的問題展開討論,在討論中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哭了,唯獨蔡繼恒不但沒掉一滴眼淚,他甚至連討論也不屑參加。同學們很憤怒,認為他是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於是紛紛指責他,而蔡繼恒既不解釋,也不申辯,隻是專心致誌地看自己的書。


    蔡繼剛把弟弟拉到一邊,兄弟倆就南京大屠殺的問題進行了一次對話。


    蔡繼剛說:“繼恒,你是怎麽回事?對同學們的批評好像無動於衷,你為什麽不申辯呢?據我所知,你不是個感情冷漠的人。”


    蔡繼恒不屑地說:“我懶得和他們解釋。哼,中國文人的通病,就會練嘴,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


    “繼恒,你應該知道,我們的首都被敵人占領了,從各方麵傳來的消息說,被屠殺的被俘軍人和平民有幾十萬人,聽到這個消息你難道不難過嗎?你到底在想什麽?”


    蔡繼恒合上書本,冷靜地回答:“我在想我小時候,男孩子之間經常打架,既然打架就會有吃虧的時候,我也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哥,你知道我們小夥伴之間怎麽處理這個問題嗎?”


    蔡繼剛搖搖頭:“我小時候可不像你,我很少打架,也記不清當時怎麽處理這類問題了。”


    “哥,我告訴你,作為一個男孩子,挨揍本來就是一件很沒麵子的事,要是你挨了揍,又哭哭啼啼向老師和家長去哭訴,某某某欺負我,你們管不管?哥,這是不是更沒有麵子?”


    蔡繼剛笑了:“嗯,有點意思!我有點明白了,你繼續說。”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男孩子的思維似乎比成年人更直截了當,也更接近真理。既然哭訴是件丟臉的事,那就牙掉了咽進肚子,養精蓄銳,找機會再幹一場,打服了那個欺負人的壞小子。”


    蔡繼剛驚訝地說:“繼恒,你還真說到點子上了,這是真正的軍人思維。”


    蔡繼恒若有所思地說:“一個國家也該是這樣,挨了打就哭哭啼啼向國聯去控訴,指望國際社會來為我們主持公道,指望一些利益不相幹的國家為我們去懲罰惡人,這根本指不上。哥,我問你,中國養這麽多兵是幹什麽用的?”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為了保衛國家。”蔡繼剛回答。


    “這就對了,保衛國家是軍人分內的事,指望別的國家來主持公道,那國家養這麽多軍人幹什麽?戰爭有戰爭的法則,戰端一開,打得好也罷,壞也罷,反正要打到底,總不能四萬萬人都當亡國奴吧?要是中國人都這樣,就算日本人不殺我們,我們自己恐怕也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哥,我覺得,軍事上的失利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國人的心態,是我們的精神太軟弱。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打不贏這場戰爭。”


    蔡繼恒始終認為,老百姓可以流淚,婦女和兒童可以流淚,唯獨軍人不可以流淚,軍人需要的是敵人的鮮血,而不是自己的眼淚。


    這次出征受到重大損失,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原因,否則悲劇還要重演。很明顯,這次失敗是情報和戰術方麵的重大失誤,從表麵上看,用20架戰鬥機為12架重型轟炸機護航,搭配是合理的,但如果缺乏戰區狀況的第一手情報,那就相當於盲人騎瞎馬,隨時會招來滅頂之災。蔡繼恒推斷,如果日本間諜潛伏在羊街機場附近,機群起飛時他馬上即可將飛機數量、型號、飛行方向用電台通知敵人的指揮部。從昆明到海口的飛行距離大約1200公裏,鬼知道在途中會有多少日本間諜在不斷報告機群的方位,日軍指揮部隻要判斷出機群的數量和目的地,就隨時會調集大批戰鬥機前來攔截。廣東沿海及海南島上有至少十幾個日本海軍或陸軍的航空基地,他們的反應時間是極為充裕的。


    蔡繼恒叫過哭泣的丁震天問:“震天,告訴我,你們今天是不是受到敵人戰鬥機的攔截了?”


    丁震天擦著眼淚說:“我們一路上遇到過三次攔截,損失了兩架p-51,最後到了三亞上空遇到敵人的大機群,足有四十多架零式機,日本人肯定是事先得到了情報,專門在這裏設伏攔截。23大隊18架p-51和敵人四十多架零式機纏鬥,實在無法掩護轟炸機,我們308大隊的弟兄一邊用機槍和敵人空戰,一邊冒著防空炮火向目標俯衝投彈,丹尼斯那架飛機剛剛投下**,就被高射炮火擊中,當時就在空中解體了,我看得清清楚楚,10個乘員沒一個來得及跳傘。紀雲浦的飛機是完成投彈後向上爬升時被敵人零式機擊落的……”


    蔡繼恒打斷他的話:“那個物資轉運站炸掉了嗎?”


    “連倉庫帶碼頭全部摧毀了,為了這個目標,我們的轟炸機被擊落了6架,23大隊損失了8架p-51,可他們擊落了12架零式機,其中雷金濤一個人就擊落了兩架。當時我的位置離他不遠,我看到他的飛機已經燒成一個大火球,可他的六挺機槍仍然在射擊,直到把一架敵機打得淩空爆炸,雷金濤拉開座艙蓋,他渾身是火,連飛行帽都在燃燒,看樣子實在沒力氣爬出座艙跳傘了,他朝我招了招手,好像還喊了一句什麽,就這麽墜落下去……”


    蔡繼恒握住丁震天的手說:“震天,別難過,從戰果上看,今天弟兄們的犧牲也值了。”


    丁震天望著窗外喃喃自語:“在返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雷金濤臨死前到底喊了些什麽……”


    蔡繼恒冷冷地說:“也許過不了幾天,我們都會和雷金濤見麵,到時候你問他好了。”


    這時他身邊的沈星雲突然不管不顧地大喊起來:“蔡繼恒,住嘴!求求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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