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個戰俘排成兩路縱隊在山路上行進,十幾個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走在隊伍兩側。戰俘隊伍沿著山澗蜿蜒而行,軍曹山田圭一麵無表情地跟著飯車走在最後。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戰俘隊伍來到西坪旺。這是日軍新建的一個據點,有一座修了一半的大型碉堡,周圍是三米深的壕溝,壕溝邊沿上築有土木結構的機槍巢,還有兩排尚未完工的營房。


    隊伍停下後,負責押送的日本兵驅趕戰俘們散開幹活兒,兩個戰俘輕車熟路地從車上搬下桌椅,支好遮陽傘,把水壺和杯子放在桌上,就不聲不響地退下了。山田圭一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抬手向滿堂一指。


    滿堂不解其意,愣在那裏。張寶旺立刻低聲對滿堂說:“這是讓你伺候軍曹,倒水端飯,扇個扇子什麽的,可以不幹活,是個美差。”


    滿堂立刻就明白了,山田是有話要說。他順從地走到遮陽傘下,垂手恭敬地站在山田圭一身旁。山田悠閑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四周,嘴裏輕聲問:“滿堂君,你和鐵柱怎麽成了戰俘?”


    滿堂剛要說話,山田立刻小聲發出警告:“臉不要對著我,說話時眼睛要看著別處,拿起那把扇子來……對,給我扇扇子,注意!這裏的人都不知道我會講中國話。”


    滿堂一邊給山田扇著扇子,一邊罵了起來:“日他個娘,被抓了丁唄,不幹都不成,逃跑就槍斃,這不,一開仗又讓你們日本人給抓了,反正他娘的倒黴唄……”


    “哦,明白了,你們被抓了壯丁,然後就趕上打仗,最後成了戰俘,是這樣吧?”


    “沒錯,從那天早上出門幫你們送糧食,俺兄弟倆到現在還沒回家呢,也不知道俺爹娘咋樣了。”


    山田輕輕歎了口氣:“這不算太倒黴,至少你們還活著。戰爭就是這樣,誰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我也一樣。我還不想打仗呢,做夢都想回大阪去經營我的鋪子,可是不行啊,我必須在這當兵,這是命!”


    “得啦老哥,你還做不了自己的主?知足吧,你坐在陰涼地乘涼,俺得站著給你扇扇子……”


    “嗯,你要是覺得這個活兒不好,我倒是有權給你換換,你去挖壕溝怎麽樣?”山田不動聲色地喝了口水。


    “別……俺就這麽一說,這差事你可不能給了別人,一會兒你把俺兄弟換過來,也讓他歇會兒。”


    “你可想好了,鐵柱要是過來,你就得去幹活兒,這裏隻能有一個人。”


    “那就幹唄,誰讓他是俺兄弟呢,受罪的事還是俺扛吧。”


    “滿堂君,你以為我支個遮陽傘坐在這兒是為了擺排場?你想錯了,我是可憐這些戰俘,讓那些體弱的人和病號輪換著到這裏歇口氣。你認識那個張寶旺吧?我也經常把他叫到這裏,我看得出來,這人是條漢子,我不想讓他死。”


    “哼,在這鬼地方,這些戰俘早晚得讓渡邊折騰死。對啦,老哥,你咋也跑這兒來啦?”


    山田深深歎了口氣:“我也是才明白,當初長官要我們善待戰區的中國老百姓,甚至命令我們發放軍糧賑災,約束士兵不許擾民,現在看來完全是騙局,目的是取得中國老百姓的支持,和蔣的軍隊作對。可等河南戰役打完,我們的大本營就不再約束部隊了,士兵們憋了很長時間的怨氣終於大爆發,幹出了很多暴行,我厭惡這些虐待狂,厭惡暴行,實在看不下去,仗一打完,我就申請調到這裏來了。”


    “俺也正後悔嘞,當初真不該為了點糧食就幫你們幹活兒,這叫啥事兒啊,以後都沒臉回村了,說難聽點,俺這是當了漢奸,下輩子都抬不起頭來。老哥,你知道俺最怕見誰?就是那個翻譯官高升,一看見他,俺就想起自己,就想找個耗子洞鑽進去,沒臉見人啊……”


    “滿堂君,你和鐵柱都是好人,高升可不一樣,這家夥人品壞透了,是個真正的壞人,我也很厭惡他。”


    “老哥你說,他高升好歹也是個中國人吧?怎麽會比日本人還壞?”


    “滿堂君,你這麽說可不對,好人壞人不分國籍,中國和日本一樣,都是既有好人也有壞人。”


    “嗯,這倒也是,你這個日本人就不錯,算是好人吧,挺夠意思。”


    滿堂忽然感到有些頭暈,身子晃了一下,幾乎跌倒。


    山田圭一看著遠處,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腦袋頂上讓槍子犁出道溝來,跟他娘的犁地似的,這兩天老是暈乎乎的。”


    “這個給你。”山田圭一右手一張,滿堂看見他手裏有個小藥瓶。


    “這啥玩意?”


    “碘酒,把頭上的傷口消消毒,別感染了。過一會兒你到車上拿兩個窩頭藏在身上,吃飯的時候每人隻有一個,根本吃不飽。以後你有什麽事要和我講,隻要是我當班,就朝我點點頭,我會把你叫到身邊的,記住了!”


    “老哥,俺和你明說吧,俺和鐵柱不打算在這待啦,這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是不跑早晚要死在這兒,俺想回家……”


    “恐怕不行啊,太危險了,抓回來就會被槍斃,你和鐵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讓你們冒這個險!”山田圭一目光冷峻地看著遠處站崗的日本士兵。


    晚上收工回到宿舍,滿堂把鐵柱、張寶旺、李長順和孫新倉叫到一起,拿出山田給的窩頭,每人分了半個。這些日子大家都快被餓瘋了,見了窩頭就想往嘴裏塞。


    張寶旺製止住大家:“都藏起來,半夜裏再吃,千萬別讓人看見。滿堂,你跟我來!”


    兩人來到院子裏。


    張寶旺四處看看,小聲說:“滿堂,這窩頭是哪兒來的?”


    滿堂說:“山田給的,噢,就那個日本軍曹,他會說中國話,我以前和他認識。”


    張寶旺警惕地說:“這個鬼子雖說不打人,比別的鬼子強點,可到底還是鬼子,可別是什麽圈套,誘咱們上鉤!”


    “不會,這人好像還靠得住,日本人裏也有好人,這老哥挺夠意思的,等仗打完了,俺要和他拜個把子,往後就是兄弟啦,你放心吧,俺心裏有數。”


    張寶旺嘲諷道:“你行啊,來了沒兩天就在鬼子群裏認了個兄弟,你想幹什麽?”


    滿堂盯著張寶旺的眼睛:“俺想跑,山田能幫忙,寶旺大哥,咱五個弟兄一起走吧。”


    “滿堂,我在這兒待三年了,逃跑的事可不新鮮,三天兩頭有人跑,可有一樣,我還沒見過誰跑成了。沒有一次不是被逮回來,當著全營弟兄的麵就地槍斃,這種事我見得多了。”


    “寶旺大哥,那又咋樣?你以為不跑就能活?橫豎是個死,為啥不試試?逮住了俺認命,不就是槍斃嗎?那也比整天餓著肚子賣苦力,讓鬼子折騰死強!”


    突然院外響起急促尖厲的哨聲,十幾個日本兵在一個少尉的帶領下,狂奔出營門向北跑去。


    這時高升從渡邊少佐辦公室裏出來,向院子裏戰俘們吼叫:“看什麽?看什麽?有什麽可看的?現在我宣布,今天的放風結束,都統統給我回去睡覺!”


    張寶旺說:“看見沒有?肯定是有人跑了,鬼子兵去追了,看樣子跑的人凶多吉少。”


    第二天清晨,全體戰俘都被集中在院內空場上,日本兵的槍上都上了刺刀,在外圍警戒,瞭望塔上的九二式重機槍對準了人群。空場中間臨時豎起兩根木樁,渡邊少佐牽著兩條軍犬和其他幾個日本軍官走進院子。


    戰俘們緊張不安地等待著,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見渡邊把戴著白手套的右手一揮,營區大門開了,四個持槍的日本兵,押著兩個戰俘走進來,他們把戰俘分別綁在木樁上。空場上的戰俘們一陣躁動,大家都知道,鬼子這是要殺人了。


    張寶旺小聲對滿堂說:“這兩位弟兄是四區的,我認識,看樣子又沒跑成,肯定是昨晚高升告的密。”


    渡邊雙腿叉開站在院子中間用日語向戰俘們厲聲訓斥了幾句話,高升立刻高聲翻譯道:“大家仔細聽著,渡邊太君告訴大家,昨晚又有****士兵企圖逃跑,被警備隊當場抓獲。渡邊太君認為,這兩個逃犯明明知道逃跑的下場,卻仍然要跑,這顯然是在有意冒犯皇軍的權威。既然如此,今天就召集大家來開開眼,看看逃犯的下場,順便提一句,渡邊太君認為子彈是寶貴的,他們不配享受槍斃的待遇,今天皇軍準備給他們換個死法,諸位都看仔細了!”


    這時,一個日軍少尉突發口令,10個日本新兵分成兩組,“呀呀”狂叫著用刺刀向兩個戰俘身體上輪番突刺。為了不讓受刑者立刻死亡,日本士兵們的刺刀全都捅在受刑者的腹部,兩個戰俘發出瘮人的慘叫,頃刻間血流如注……一個日本新兵看模樣隻有十六七歲,他顫抖著跨出一步,又心驚膽戰地縮了回來,槍刺無力地垂下……


    日軍少尉大怒:“八格!”上前劈裏啪啦就是幾個耳光,那少年兵的鼻子和嘴角被打得噴出血來,他驚駭地捂住臉退到一邊,後麵的日本士兵們就像剛剛服用了興奮劑,他們一擁而上,“呀呀”叫著用槍刺不停地向受刑者突刺,兩個戰俘的腹部被捅得稀爛,內髒都流了出來。其中一個漢子聲嘶力竭地叫罵著:“小鬼子,我操你媽!爺爺到了陰曹地府也跟你們幹……”


    日軍少尉一揮手,兩隻狼犬狂吠著撲了上去,叼住受刑者的內髒拚命撕扯,將腸子拖出七八米遠。兩個戰俘絕望地掙紮著,發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院子裏八百多個國軍戰俘痛苦地低下頭,不忍再看。


    兩個受刑者終於停止了慘叫,都圓睜著雙眼咽下最後一口氣。張寶旺在這裏住了三年,這類場麵見得多了,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大部分戰俘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慘烈的行刑,他們沒有這種心理準備,都被嚇得麵如土色,很多人在渾身顫抖,連頭也不敢抬。


    行刑的日本新兵們列隊跑步出了戰俘營。


    張寶旺鐵青著臉,正要招呼戰俘們上前收屍,卻發現佟滿堂麵不改色地叉開雙腿,穩穩地站在那裏,他將雙臂抱在胸前,挑釁地盯著翻譯官高升。


    張寶旺暗暗吃驚,心說此人倒是不一般,絕對是個膽量過人的漢子,好像什麽事也嚇不住他。張寶旺想,要是有朝一日高升落在滿堂手裏,他會毫不手軟地掏出高升的腸子。


    這幾天滿堂一直在琢磨著如何逃跑。他在觀察日軍哨兵換崗的規律和戰俘營大門前哨兵的位置,還有那個該死的瞭望塔,這瞭望塔高出地麵五六米,上麵通常是兩個鬼子哨兵操縱著一挺九二式重機槍,戰俘營外的開闊地足有300米的視野,瞭望塔上的重機槍一旦開火,沒有人能跑過這片開闊地。看來不把瞭望塔上的崗哨幹掉,逃跑便是一句空話。


    滿堂需要武器,沒有武器什麽事也幹不成,他在等待時機。滿堂總是叮囑鐵柱,凡事要忍,千萬別惹事,否則會給逃跑計劃帶來麻煩。


    想是這麽想,可事情還是來了,想忍都不容易。


    一天晚上,放風剛剛結束,院子裏的戰俘們紛紛回到屋裏,滿堂發現鐵柱的眼角青了一塊,像是被人打的。


    滿堂立刻火冒三丈,他一把揪過鐵柱問:“說,你眼睛怎麽了,誰打的?”


    鐵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哥,莫事。”


    “放屁!莫事你眼角咋青啦?是誰幹的?”


    鐵柱朝四周看看,小聲說:“哥,咱不說好了嗎,遇事能忍就忍,不惹事嗎。”


    “忍也要看看是啥事,俺兄弟讓人家打了……他娘的,這還了得啦?快說,要不哥連你一起揍!”滿堂凶相畢露地低吼著。


    “嗨,這事怨俺自己,剛才在院子裏放風,俺躲在茅房後麵正吃山田給的窩頭,結果讓二大隊一個狗日的看見了,這狗日的過來就搶,俺不給就挨了一拳。”


    “那你咋不還手?揍他個鱉孫!”


    “還手了,還真不行,那狗日的比俺高半頭,胳膊比俺大腿還粗,他輕輕一拎像拎小雞似的把俺扔出去,真打不過這狗日的,窩頭到底還是讓他搶走了。哥,算了吧,隻當把窩頭喂了狗……”


    滿堂氣得幾乎發瘋:“娘的,明天你揣著窩頭,俺跟在你後麵,俺要會會這狗日的!”


    第二天傍晚,鐵柱依照吩咐在前麵走,滿堂混在放風的戰俘群裏溜達,眼睛一直用餘光盯著鐵柱。果然,一個又高又壯的漢子攔住了鐵柱,這家夥身高足有1.85米,長著一臉疙瘩,闊鼻大眼方嘴,敞開扣子的軍服裏露出發達的胸大肌和濃密的胸毛,他見了鐵柱似乎是懶得廢話,徑直把手伸進鐵柱的懷裏,鐵柱雙手拚命護住他的窩頭掙紮道:“幹嗎呀,明搶啊?”


    那漢子猙獰地隻用一隻手揪住鐵柱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小王八羔子,老子就搶了怎麽著?”


    滿堂像頭豹子般衝過去,一拳打在那漢子的左眼角上,漢子的注意力全在鐵柱懷裏的窩頭上,冷不防挨了重重一拳,他身子晃晃險些栽倒。


    滿堂從小就好鬥,多少有些格鬥經驗,他知道憑這漢子的身板怕是一拳放不倒,要趁熱打鐵再來幾下,絕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於是滿堂又照他鼻子給了一拳,誰知這一拳卻打空了,那漢子身形未動,隻是脖子輕輕一歪,滿堂的拳頭竟從那漢子臉頰旁擦了過去,他身子一時收不住,隨著慣性將要向前撲倒的同時,柔軟的腹部遭到對手重重一擊……隻這麽一下,這場格鬥就結束了。


    滿堂一頭栽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腹部痛苦地在地上滾動,難以言傳的劇痛使他渾身大汗淋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鐵柱見哥哥被打倒也急了,他破口大罵著一頭撞過去,那漢子輕輕閃開,一個飛腿踹在鐵柱胸前,鐵柱仰麵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了。


    周圍看熱鬧的戰俘們哄笑起來,戰俘營的生活很枯燥,戰俘們巴不得天天有人打架,誰把誰打了並不重要,有娛樂效果就行。


    那漢子叫薛占魁,今年30歲,是戰俘營二大隊的隊長,被俘前是國軍第9軍新24師的一個上士班長,民國三十年中條山戰役時被俘。薛占魁是河北深縣魏家林村人,少年習武,打得一手好拳,是個性情暴躁的人。以薛占魁的功夫,像滿堂這類沒見過世麵,隻擅長村野打鬥的野孩子根本沒有交手的資格,隻不過剛才薛占魁太過於關心鐵柱懷裏的窩頭了,才猝不及防挨了滿堂一拳,否則十個滿堂也別想近他的身。


    此時薛占魁雖然打倒了滿堂兄弟倆,但他餘怒未消,長這麽大還沒人敢揍他,今天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臉上被揍了一拳,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就是把滿堂撕碎了也不為過。薛占魁不能就這麽算了,他一把拎起滿堂,準備照他臉上再饒上幾拳,隻要這幾拳上去,這小子的臉就會變成一塊爛柿餅,要讓他後悔一輩子,吃豹子膽了,敢和薛大爺動手動腳?


    然而薛占魁的手腕卻突然被人攥住了,他下意識地使出脫腕術,準備反擊擒製對方,誰知對方臂力驚人,竟然紋絲不動。薛占魁知道,這回是遇上真正的對手了。


    站在他麵前的是戰俘營一大隊隊長張寶旺。


    “薛占魁,看得出你功夫還不錯,隻是別壞了規矩,我這兩位兄弟沒練過武,你就是一拳把人家打死,臉上也無光啊。”張寶旺客氣地說。


    薛占魁收了手,李長順、孫新倉急忙上前將滿堂和鐵柱扶起來。兩個大隊幾百個戰俘將場子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大家誰也沒有料到,平時貌不驚人、性格隨和的張寶旺竟然有和薛占魁叫板的膽子,這種熱鬧可是百年不遇。


    薛占魁心裏也暗暗吃驚,真他媽的走眼啦,這個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張寶旺居然是個練家子?而且成功地瞞過了所有人,就衝這個,此人真不可小覷。


    薛占魁打量著張寶旺說:“張隊長,這兩個小兔崽子是你的人吧?我可把醜話說在頭裏,日本人撥給戰俘營的糧食就這麽多,戰俘營裏八百多號弟兄都吃不飽,有人多吃了就得有人少吃,張隊長,你得管管自己的人,少幹偷雞摸狗的事。”


    張寶旺平靜地說:“薛占魁,說話要有證據,你憑什麽說我的人手腳不幹淨?”


    薛占魁指了指鐵柱說:“我盯這小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吃飯的時候他早把自己那份窩頭吃了,怎麽放風的時候又變出個窩頭來?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張寶旺笑了笑:“噢,是為這個,那我告訴你,鐵柱的窩頭是我們幾個弟兄從嘴裏省出來的,他年紀小,需要照顧,這總可以吧?”


    “扯淡!你糊弄鬼去吧,每人就這麽點糧食,我就不信你還能從嘴裏省出來給別人,他又不是你爹。”薛占魁蠻橫地說。


    張寶旺沉下了臉:“薛占魁,你嘴放幹淨點,會不會說人話?”


    “嘿嘿!大爺我這麽說話是客氣的,你還沒見過我不講理的時候呢。”


    張寶旺被徹底激怒了:“好啊,我倒想見識見識,姓薛的,你出招兒吧,我今天陪你玩玩。”


    薛占魁解開衣服扣子,將軍裝上衣甩飛,露出一身結實發達的胸肌和六塊棱角分明的腹肌。他身子下蹲,展開雙臂立了個門戶道:“姓張的,這是戰俘營,鬼子巴不得咱們都死,咱們也就省點事,不用立生死文書了。”


    張寶旺後撤一步,凝神屏氣側身以丁字步迎敵,格鬥雙方都進入一觸即發的臨戰狀態……


    這時院子裏突然響起了哨聲,隻見翻譯官高升吹著哨子,帶著幾個日本兵跑來,圍觀鬥毆的戰俘們紛紛自動讓開一條路。


    高升邊走邊吼道:“你們這幫鱉孫,吃飽了撐的,是不是?還有閑工夫打架鬥毆?他奶奶的,統統給我關‘小號’餓上兩天!”他揚起手中的皮鞭,驅趕著看熱鬧的戰俘們。


    高升說的“小號”,是指放在崗樓後邊的兩個鐵籠子,這是專門為懲戒戰俘預備的。鐵籠裏隻有一米見方,囚犯隻能坐著,根本無法躺平,頂部除了幾根鐵條則毫無遮攔,囚犯日曬雨淋,飲食全無,關押的天數依日軍軍官情緒決定,一至七天不等,身體虛弱的人很少有能熬過五天的。


    幾個日本兵上前將張寶旺和薛占魁分開,準備拖進小號。這時大家頭頂上傳來鼓掌聲,戰俘們抬起頭來才發現渡邊少佐正坐在瞭望塔上,看來他已經觀看多時了。


    高升揮手製止住日本兵,抬頭看著渡邊等候吩咐。


    渡邊的心情似乎不錯,他向高升點點頭說:“高,不必懲罰他們,我很有興趣觀看這兩個人的比武,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的中國功夫呢。”


    院子裏的幾百號戰俘一下子靜了下來,渡邊是戰俘營最高指揮官,在這裏他的話就是聖旨,違抗渡邊的命令,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死亡。


    高升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大家都圍過來,給這兩位騰個場子,渡邊太君可是難得有這種雅興,大家可能不知道,人家渡邊太君也是柔道和劍道的高手呢,能有興趣看中國人比武,那可是夠給麵子的!”


    張寶旺倏地收起拳勢,麵無表情地對薛占魁說:“姓薛的,咱倆的賬以後再算,今天就到這兒吧,我不奉陪了。”說完張寶旺轉身要走。


    薛占魁冷笑道:“姓張的,你怕了?”


    “隨你怎麽想,薛占魁,你是不是喜歡讓人家當猴耍?”


    “無所謂,我現在除了想揍你,沒工夫去想別的。當然了,今天你要是不想交手也行,當著這些弟兄的麵給我賠個不是,咱倆的賬也就算了。”


    張寶旺轉過身來:“薛占魁,你是練武之人,應該知道武林的規矩,凡事不可苦苦相逼,我不和你打可未必是怕你,明白嗎?”


    這時在瞭望塔上的渡邊說了幾句日語。


    高升點點頭,高喊道:“渡邊太君說了,拒絕比武者,立刻槍斃!張寶旺,薛占魁,你們聽到沒有?”


    薛占魁嘲諷道:“張寶旺,聽見了吧?還是比劃兩下吧,頂多是挨頓揍,總比被槍斃強吧?”


    張寶旺無奈地朝薛占魁一抱拳:“薛占魁,你記住,咱是軍人,軍人可以死在戰場上,可不能窩窩囊囊死在這鬼地方,臨死還讓人家看笑話。我要是出手重了,你多擔待吧。”


    薛占魁懶得廢話,他搶上一步,化掌為刀,用掌側向張寶旺喉頭砍來。這一招很歹毒,人的喉嚨是極脆弱的部位,一旦被擊中很容易喪命。張寶旺左臂一抬,擋開對方淩厲的刀掌,同時右拳閃電般出手,猛擊薛占魁的小腹,薛占魁迅速閃開,躲過張寶旺的重擊……


    高升扛著把椅子氣喘籲籲地爬上瞭望塔,他恭恭敬敬把椅子放好,請渡邊少佐坐下觀看。


    渡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比武場,嘴裏說:“高,這兩個人功夫都不錯,以前我們竟然不知道,這是你的失職。”


    高升感到很委屈,他申辯道:“太君,我的工作是翻譯,其次是關注戰俘們有沒有逃跑的企圖,至於他們會不會打架,這好像不是我的職責。”


    渡邊冷冷地甩出一句話:“你也是中國人,他們是你的同胞,你應該比我們更了解這些人。”


    張寶旺和薛占魁已經鬥了七八個回合,張寶旺的嘴角中了一拳,滲出血來。薛占魁也沒占到便宜,他的眼角被張寶旺回敬了一記重拳,眉骨邊緣被打破,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格鬥的雙方都用袖子迅速抹去血跡,重新弓下身子,慢慢地轉著圈,尋找對方的破綻。一大隊和二大隊的幾百個戰俘都興奮起來,雷鳴般的掌聲在為各自的隊長呐喊助威。


    張寶旺盯著薛占魁的臉心裏在盤算,這小子功夫是不弱,就是腦子不太好使,像塊榆木疙瘩,怎麽點也點不透,就這麽打下去算什麽?誰打贏了都是博日本人一樂,給他們提供難得的娛樂。他薛占魁怎麽就不明白這一點?張寶旺感到很屈辱,他必須盡快結束這場打鬥,否則兩敗俱傷。張寶旺打起精神,故意賣了個破綻,將正麵身體全部暴露在對手麵前。


    薛占魁不知是計,他跨上一步,右腿閃電般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弧形向張寶旺臉部掃來,張寶旺微微下蹲,低頭躲過這一擊,然後一頭撞入薛占魁懷中,展開貼身肉搏的絕技,他抬起膝蓋猛擊薛占魁的襠部……薛占魁大驚,連忙撤步防守,誰知張寶旺的膝蓋攻擊是虛招兒,他的撒手鐧是肘擊,張寶旺抓住空當運力揮動右臂,一個肘擊砸在薛占魁的鼻梁上,隻聽一聲悶響,薛占魁的鼻梁骨幾乎被砸斷,頓時鮮血狂噴,鬧了個滿臉花,他頭暈目眩地仰麵跌倒。


    瞭望塔上的渡邊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用漢語大聲叫好:“張,好功夫,非常精彩,大大的好!”


    一大隊的戰俘們見自己的隊長占了便宜,也轟的發出一片叫好聲。二大隊的幾個戰俘是薛占魁的死黨,這時他們衝進場地,悻悻地扶起薛占魁,替他擦拭著臉上的鮮血。


    渡邊對高升吩咐道:“高,你去拿一些繃帶藥品,讓薛安心養傷,明天他不用出工了。至於張,他今後可以多分到一些糧食配給,勝利者是有權吃飽飯的。”


    張寶旺被一大隊的弟兄簇擁著回到營房,滿堂興奮地說:“寶旺大哥,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沒想到你有這麽好的功夫。”


    弟兄們也七嘴八舌地嚷著:“這回可讓姓薛的長長記性了,讓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張大哥,往後看誰還敢欺負咱一大隊的人!”


    張寶旺擺擺手,大家都靜了下來,他苦笑著說:“弟兄們就別起哄了,今天這場架不是我要打的,是鬼子渡邊逼我打的,說到底還是中國人打中國人,沒什麽好高興的。其實薛占魁也不是個花拳繡腿,他功夫相當不錯,尤其是腿法,很有功力,我剛才不過是僥幸得手,弟兄們要有點嘴德,別滿世界嚷嚷去!”


    鐵柱一直沒有參與大家的說笑,他憂心忡忡地提醒大家:“俺就不明白了,鬼子渡邊今天脾氣咋變好了?狗日的別是在憋啥壞吧?”


    張寶旺收斂了笑容,他望著鐵柱輕輕說:“鐵柱,你小子平時話不多,可心裏有數,這是件好事,凡事多琢磨琢磨有好處。弟兄們,我在這兒待了三年,這身拳腳功夫一直沒有露,就是擔心槍打出頭鳥,招來禍事。以前咱們這個戰俘營裏,也來過不少練過功夫的弟兄,可他們都沒活下來,你們懂我的意思嗎?”


    滿堂說:“明白,鬼子希望咱中國人越慫越好,要是他們看出來誰能打仗,就會變著法子弄死你,省得你出去再和他們打。”


    張寶旺點點頭:“沒錯,是這麽回事,所以鬼子渡邊肯定要在我和薛占魁身上打主意,不弄死我們,這件事恐怕完不了。”


    弟兄們都沉默了,屋子裏頓時死一般的寂靜。


    蔡繼剛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隨手翻看著趙湘竹剛寫的新聞稿。


    趙湘竹坐在蔡繼剛的對麵,正在仔細校對自己的文稿,這篇文章的標題是《第一戰區痛陳弊端,重整旗鼓》,副標題是《陳誠將軍答記者問》。現在這篇新聞稿馬上就要發往重慶見報,趙湘竹在進行最後的校對,這是她的工作習慣,凡自己寫的稿子絕不允許出現一個錯別字或標點符號的錯誤。


    蔡繼剛皺著眉頭合上文稿:“湘竹,我事先聲明,我不是新聞審查官,當然更不想幹涉新聞自由,我隻是認為陳誠在回答你的問題時涉及高級官員的私人關係,這是不是屬於個人隱私?公開報道是否合適?”


    趙湘竹不以為然:“沒什麽不合適的,高級官員是公眾人物,他們的行為關係到國計民生、軍國大事,所以越是公眾人物,他們的行為舉止越要公開透明,讓民眾時時刻刻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做什麽,這並不過分呀?”


    蔡繼剛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公眾人物無隱私,這是歐美民主國家的新聞法則,咱們中國嘛……國民**還處於由訓政到憲政的過渡階段,按馬克斯·韋伯的觀點,算是種威權製度吧,我們雖然有成文憲法和一定程度的憲政,也有相當的新聞自由,但是不能超出**容忍的底線,這你同意嗎?”


    趙湘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揶揄道:“親愛的,什麽是**容忍的底線?給我講講好嗎?”


    蔡繼剛笑了:“湘竹,你這是明知故問,沒有人告訴你什麽是底線,這個問題要受領袖的文化視野、個人修養、當時的心境以及個人的價值觀念所左右,總之變數很大,目前還沒有一套嚴密的法律來約束**和領袖,我們還是要小心一點為好。”


    “喲,以前我怎麽沒看出來,你對政治學還頗有研究?我還以為你隻對軍事戰略感興趣呢。”


    “我聽出來了,你在挖苦我,我承認,像我這種從美國留學回來的人都有些書生氣,自以為很懂政治學和現代社會學,結果回國一看,滿不是這麽回事。西方價值觀和西方政治學理論一拿到中國就變了味,真是應了那句話,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我在稅警總團服役時,按說這支部隊的軍官大部分都是歐美留學生,在國外留學時都是好學生,可一回國就全變了,告密、貪汙、內鬥、說假話、吹牛拍馬、欺上瞞下,樣樣都無師自通。我常常搞不清楚,是中國的製度造就了中國的國民性,還是中國的國民性改造了中國的製度?”


    趙湘竹想了一下說:“我的觀點是,在專製製度下,有什麽樣的統治者就有什麽樣的國民;在民主製度下,有什麽樣的國民就有什麽樣的統治者。這你同意嗎?”


    “基本同意,我的想法是,隻強調製度恐怕也不是個好辦法,應該說,民主製度是個不錯的製度,可它也並不完美。你看,德國人民心甘情願地把希特勒選上台,那可是嚴格按照民主程序走的,這該算是民主製度的失誤吧。”


    趙湘竹合上稿紙,轉變了話題:“我問你,關於陳誠的答記者問你如何評價?”


    蔡繼剛仔細斟酌著詞句:“他的態度倒是很誠懇,也敢講些真話……不過,以他在**和軍中的地位來說,這算不得什麽,級別比他低的官員可不敢這麽說實話。還有一點,陳誠把災民襲擊國軍零星部隊之事說成是土劣惡霸所為,這我可不敢苟同,我在西撤崤山途中就遇見過那麽一夥人,據我觀察他們的確不是什麽土劣惡霸,還真是普通的農民。突圍後我到各部隊作了一下調查,發現這絕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豫中會戰中出現的普遍現象,調查結論把我自己都嚇著了。”


    趙湘竹關注地問:“是什麽結論?”


    “民眾與**離心離德,仇視國軍甚於日軍!”


    趙湘竹倒吸一口涼氣:“天呐,抗戰已經打了七年,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太可怕了。”


    蔡繼剛痛苦地承認:“是啊,非常可怕,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這比戰場上的失利更令人沮喪。河南大旱,災民百萬,餓殍遍野,**不但不救濟,反而橫征暴斂。關鍵時刻日軍倒是拿出軍糧賑濟災民,這一招真夠狠,我們在軍事上和政治上都一敗塗地。”


    趙湘竹輕輕地擁抱蔡繼剛:“繼剛,我知道你心情很壓抑,但這不是你的錯,作為軍人,你已經盡到了責任。”


    蔡繼剛閉上眼睛,用拳頭照自己胸口捶了幾下:“這裏堵得慌,有一口氣憋在這兒……此次豫中會戰,上麵真不知道是怎麽指揮的,蠢得不能再蠢了,你以為把戰敗的責任推到兩個長官意見不合、指揮失誤就可以解釋嗎?蔣鼎文固然是個蠢貨,但問題出在高層,出在軍令部。說實話,我就沒見過這麽愚蠢的指揮,竟然命令29個步兵師死守29個縣,師與師之間不許相互配合,不許主動出擊,不許機動馳援,幹等著日軍來各個擊破。還有件事更荒唐,我們早在登封、臨汝之間依托地形構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可是戰役打響後,軍令部卻命令我軍主力在禹縣、密縣、許昌、漯河等地與敵決戰,要知道,那可是一片沒有任何防禦工事的大平原啊!所以,戰鬥剛一開始,我們的主力兵團就遭到日軍第3坦克師團的分割包圍,他們的坦克集群在無險可守的大平原上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幸虧石覺及時命令第13軍轉入嵩山,才避免了被全殲的下場……”


    趙湘竹驚駭地捂住嘴:“這是真的嗎?有這麽多細節,新聞界居然聞所未聞……”她立刻拿出采訪本準備作記錄。


    蔡繼剛一把按住采訪本:“我的祖宗,你太天真了,這種事萬萬不能見報!否則追查下來,就是一起重大泄密事件,我要被送上軍事法庭的。”


    趙湘竹疑惑地問:“你的意思是,但凡我們打了敗仗,都不能追究指揮上的失誤,隻要追究,就是泄密?”


    “話不是這麽說,但就是這個意思。你想,報紙一旦披露這些細節,軍令部必然要追查,你一個小記者怎麽知道這麽多作戰命令?是誰透露給你的?你有什麽證據嗎?況且這件事牽涉到最高層的人事問題,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


    趙湘竹泄氣地合上采訪本:“唉,我這個軍事記者當得實在沒意思,上有中央宣傳部,下有新聞檢查官,記者的手腳被捆得死死的,到處是禁區,我還能報道些什麽呢?”


    蔡繼剛情緒低落地說:“那就別幹記者了,辭職回家當太太,我蔡繼剛養得起老婆。”


    “呸!虧你想得出,我才不要過這種日子呢。蔡繼剛先生,你老婆不是個鄉下的黃臉婆,她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婦女,絕不會待在家裏靠丈夫養活,你一定要搞清楚這點。”趙湘竹抗議道。


    蔡繼剛歎了口氣:“對不起,我心情不好,別生我氣,你知道,我是個軍人,隻關注戰爭,這是我分內的事,可是你看,我們在戰場上被人家打得一敗塗地,這是因為我們軍人沒能做好分內的事,實在沒臉見人啊!”


    趙湘竹把頭靠在蔡繼剛胸前,傾聽著他心髒的跳動:“繼剛,你心跳聲強勁有力,就像擂響的戰鼓。我想告訴你,作為軍人,你是最優秀的,沒有人能打敗你!”她緊緊摟住丈夫,仿佛蔡繼剛會突然消失似的。


    蔡繼剛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著妻子烏黑的長發,低頭聞著她淡淡的發香。


    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問:下一個戰場會在哪裏?


    蔡繼剛在心裏回答:長沙和衡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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