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在巨野遇到個大姐,叫田賓茹,八十四歲,她給俺講了田家的故事。


    田家在金鄉縣田樓,有十二頃地,家裏三十多口人,有三個長工,三個做飯的,三個奶媽子。


    爺爺在單縣做生意,爹在南京上大學,二叔在濟南的師範學校上學,管家管事,奶奶當家。


    有一回,爺爺從單縣回來,帶回不少橘子香蕉,她拿過來就咬,還不會吃哩。


    爹常年在外,寫信就說:別給閨女裹腳,讓她們上學。田家姐妹都沒裹腳,大姐今年八十九歲,沒沾過裹腳布。


    賓茹上過幾天學,回來以後家裏不供飯,奶奶說:“學校裏男女混雜,別去了。”


    她再沒敢去。


    時間不長,家裏給她定了親,男方九歲,她十二歲。


    爹出過國,是留洋生。留洋回來,他去了四川,在白市驛工作,是國民黨的官,俘虜後成了共產黨的人。


    爹給家裏來信,讓爺爺把地捐出去,房子和車馬分給窮人,長工、做飯的和奶媽子給錢打發了,開倉放糧。


    爺爺聽爹的。


    土地改革的時候,家裏沒剩啥了,劃的成分是開明地主。莊裏成立鋼槍班,光有人沒有槍。田家出錢,給鋼槍班買了二十支快槍,還給鋼槍班做了二十套紫花粗布的洋服。原來看家用的二八盒子槍,送給農民會會長。


    爹在外麵工作,六年沒回家。後來病重,回家了,得的是肺病。兩年以後,爹去世了,才三十八歲。那年,大哥十八歲,大姐二十一,她十六,下麵還有四個弟妹。


    賓茹上過掃盲班,“賓茹”這個大號就是掃盲班老師給起的。她當過兩年姊妹團團長,領著一幫姊妹鬥壞人,動員婦女剪發、放腳。她還記得那些勸婦女剪發的歌,唱:“不用梳來不用紮,沒有一根亂頭發。”勸婦女放腳,唱:“小妹七八歲,裹上兩隻腳,不敢走不敢挪,疼得渾身打哆嗦。”


    當姊妹團團長,農民會每月給十六塊錢。


    到了十八歲,爺爺不讓出去了,說:“你是有婆家的人,婆家知道你瘋瘋癲癲,多不好呀。”


    田家是開明地主,一直受人尊敬。


    爺爺春天去世,用的是楠木內棺、柏木套棺,紮紙匠紮了一個月,擺了滿滿登登一場院。紮的馬有牽馬童,紮的轎有八個抬轎的轎夫;紮的船,有撐船的;紮的大院樓房,有後花園。童男童女,金山銀山,就不用說了。


    2015年1月,薑淑梅在巨野“上貨”,右一為田賓茹。艾苓攝。


    那時候圓佑(注:禱告)亡人有套話:“旱路騎馬坐轎,水路坐船,別忘了你的手提金銀箱,叫傭人拿好。”


    爺爺出殯那天人山人海,林地上栽了很多鬆樹和柏樹。


    登記的時候,賓茹二十一歲,掃盲班老師陪著去的。那時候,高來宗十八歲,巨野師範畢業,在巨野縣營利鄉教書。


    老師看高來宗個頭高,白白淨淨,小聲說:“人家長得好,比你小,還有工作,不一定願意。”


    結婚以後,賓茹提起這話,來宗說:“親戚托親戚做的親,我哪敢不願意?”


    他還說:“兩個人和氣,生的孩子聰明。”


    賓茹沒幹過地裏活兒,第一次到生產隊割麥子,割得麥茬高。


    人家跟她說:“你坐坐鐮。”


    賓茹把鐮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大家哈哈笑,她還不知道他們笑啥。


    有人告訴她:“不是這樣坐鐮,是叫你下點兒腰,把鐮刀往下坐,麥茬別這麽高。”


    她這才知道坐鐮是咋回事。


    生產隊知道她不會幹活兒,經常讓她幹別的。要是外麵來參觀,讓她在地頭領著唱歌,念念語錄啥的。


    夫妻倆一輩子沒生過氣,四個孩子個個聰明。兒女孝順,晚輩出息,孫子輩裏有八個大學生。


    十年前,來宗七十一歲去世。這十年,賓茹做飯從沒少過來宗的,還是你一碗我一碗,一個人坐一邊。她沒有一天不掉淚,總是想:“你要是活著,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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