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起是俺堂叔伯舅公,家在巨野縣龍堌集。


    一九五八年,龍堌集都吃大鍋飯,家家都去大食堂打飯,舅公家是地主,沒他家的份。


    他看人家都能吃上飯,自己全家老小餓著,不服氣,去食堂搶飯,讓人家當場抓住,用繩子綁上,送到巨野監獄。


    審他的好像是個當官的,說話挺和氣,讓他交代問題。


    他說:“俺爹是地主,讓你們槍斃了。俺沒享著地主的福,也落個地主成分。現在吃大鍋飯,他們說俺家是地主,不給俺家飯吃,俺家老小六口人,餓好幾個月了。俺家二妮兒眼看要餓死,送給人家,逃命了。俺就一個兒子,才十三,餓得跑出去半個月了,一點兒信都沒有。俺想咋死都是死,不搶也得餓死,要是搶到吃的給俺娘,娘還能活幾年。”


    聽他說完,當官的叫他走,趕快回家。


    舅公說:“俺不走,監獄有飯吃,在這兒住著多好呀。你叫俺幹啥都行,叫俺在這兒長遠住下吧。”


    當官的問:“在這兒住著,你就不想家裏人?”


    “想。這些天俺不在家,俺娘她們都得餓死了。”


    當官的說:“叫你走,你就快走,別叫你家的人真餓死了。”


    離開監獄的時候,人家特意給寫了封信,舅公把這封信交給生產隊,他們全家也能到大食堂吃飯了。


    大食堂沒吃多長時間就黃了,家家挨餓。舅公不管媳婦和閨女,跟老娘過去了,整到吃的,隻給老娘吃。媳婦小腳,閨女六歲,媳婦想著送人的二妮兒,掛著跑出去的兒子,天天抹眼淚。


    一九五九年,上麵給購糧證了。那時候十六兩是一市斤,一個人一天給十四兩糧,還給分點兒從東北拉過來的白菜葉子、甜菜葉子。舅公家是地主,購糧證沒有他家的。


    表妹孝英天天到放糧的地方去,看人家不注意,就抓兩小把裝兜裏。這樣搶一天,也能搶半斤多糧食。


    孝英娘天天挖些野菜,把這點兒糧食放石頭囤窯子裏砸砸,摻上野菜煮煮,娘兒倆肚子裏總算有點兒糧食了。


    舅公家離集近,西瓜下來的時候,孝英搶回來糧食,再到集上撿西瓜皮。孝英娘把西瓜皮洗幹淨,紅瓤多的就啃啃,把外邊的綠皮削掉,剩下的剁碎,再把搶回來的那點兒糧放鍋裏,一起煮著吃。


    西瓜多的時候,孝英拿著鐵絲到集上撿西瓜皮,一紮就是一塊,一塊一塊都串鐵絲上。西瓜皮撿得多了,嬸子大娘也跟著吃孝英撿的西瓜皮。


    孝英的哥哥叫孝玲,虛歲十三跑出去要飯,扒火車到了山西,要著飯就吃,要不著飯就餓著。


    在山西要了一年飯,聽人說東北好要飯,他又扒火車去了東北。半道讓人家攆下火車,他又爬到另一趟火車。這個火車上裝的是甜菜,他藏到甜菜堆裏,餓了就啃甜菜疙瘩吃,冷了把身子往甜菜堆裏紮,把自己埋深點兒。


    這趟火車去的是黑龍江省佳木斯市。到了佳木斯,他很快找到活兒,在佳木斯磚廠當小工,有了落腳的地方。


    娘以為他不是餓死就是凍死了,天天哭,不哭的時候,眼睛見風也流淚。哭了一年多,接到孝玲從佳木斯打來的信,這才放心了。


    後來,磚廠要下放一批人,人家嫌孝玲歲數小,也幹不了啥活兒,給了他一點兒錢,把他下放到佳木斯農村。


    孝玲在農村落腳後,認識了一個姓孫的老鄉。老鄉要回老家,孝玲托他給家裏捎三十塊錢。


    姓孫的相中孝玲了,家裏有個十八歲的閨女,想給孝玲當媳婦。回到老家一打聽,孝玲家是地主,錢給捎到了,閨女的事再不提了。


    舅公收到錢,聽說佳木斯農村要人,打心眼裏高興。他把家裏東西賣了當路費,又蒸了一鍋路上吃的黑窩窩,一家人都去了佳木斯。


    他在家當地主當怕了,到佳木斯以後,報的成分是貧農。後來,有人去山東老家調查,查出來他家是地主,常開會鬥他。


    小時候,孝玲和孝英在外麵玩,有個小子喊他們“地主羔子”。喊一遍兩遍,孝玲沒理,喊起來沒完沒了,把孝玲氣急了,罵他:“俺是地主羔子!你是窮種揍的!你是窮種揍的!”


    他跟著那小子罵進他家,從那以後,那小子再也不罵他們地主羔子了。


    孝玲已經二十歲,沒誰當麵罵他地主羔子,就是沒人給說媳婦。


    佳木斯有個亞麻廠,幹完地裏的活兒,舅公全家扒(注:剝)麻掙錢。那時候,給你一百斤麻稈,廠裏要八斤麻,多扒的麻是自己的,人家收了也給錢。一家人扒了兩年麻,扒得手指都磨破了,掙了一千多塊錢。


    孝玲帶著這些錢回老家,說媳婦去了。


    還真上來個媒婆,說保準給孝玲說上媳婦。吃喝一通,要走五十塊錢,沒動靜了。


    過了十多天,媒人還沒來,三叔領著侄子去媒人家。


    家裏人說:“她不在家。”


    三叔說:“俺等,等十天八天,俺也等她回來。你們吃啥俺吃啥,俺就在你家住著。”


    別人一聽媒人不在,趕緊走。來個三趟四趟,媒人總不在家,就認倒黴,錢不要了,再也不來了。三叔偏偏不走,領著侄子真住下了。


    媒人一看,騙不過去,實在沒法,把十五歲的孫女領來了。那小閨女頭沒梳臉沒洗,穿個又髒又破的天藍色褲子,花粗布褂子露著胳膊肘子。


    媒人盼著孝玲不要她。


    孝玲一看,小閨女穿得不好,長得俊,個也高,還帶個聰明樣。他跟媒人說:“明天,俺領她扯兩身衣裳。”


    那時候,龍堌集也沒做衣裳的,買回布料也得自己用手針縫。孝玲給小閨女做了兩身衣裳一雙花鞋,又給了媒人二百塊錢,就把小閨女領到佳木斯過日子了。


    孝玲的媳婦叫何九銀。她奶奶死了,爺爺給她娶了個後奶奶;她娘死了,爹又給她娶了個後娘。奶奶和娘有一個是親的,也不能叫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去黑龍江,更不能讓她給地主成分的人家當媳婦。娶了何九銀,孝玲算是撿了便宜。


    一九七〇年,中國跟**子要打仗,佳木斯跟**子隔著黑龍江,遊過去就是**子的地盤。


    地主富農成分的,公社都往老家攆,舅公家才掙得啥都不缺,又給攆回老家,不走不行。


    他們回山東住了一年,又來到黑龍江,在安達市升平公社太平六隊安家落戶。


    落穩後,舅公把老娘和三個光棍弟弟搬來。這哥仨都聰明,會說話,長得也不醜。他先幫小弟娶了個媳婦,手裏沒錢,把老家的房子都賣了。小弟結婚以後,媳婦生了個孩子,走了。二弟找了個寡婦,過了一輩子。老三年齡大,還不想將就,到死也沒娶上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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