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餓那幾年,俺們到處找吃的。有的刨茅根,有的到白菜地裏撿白菜葉子,有的挖耗子洞。


    茅根是一種草根,這草就像一根細鞋帶子,一小節一小節的,味是甜的。茅根的葉子硬,又長又尖,沒人吃。


    剛開始挨餓,人沒力氣,刨三斤四斤茅根,也得一上午。回家洗幹淨,用刀剁剁,放磨上磨碎,摻點兒麵,再放到鍋裏蒸熟,這是一頓好飯。


    以後,都吃茅根,越刨越少。


    再後來,刨不著了。


    冬天,俺到白菜地裏撿白菜葉子,大夥都撿,也撿不著啥。有一回,俺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撿了六片幹白菜幫子。幹白菜幫子可真白呀,都半拉嗑嘰(注:不完整)的,幹得像紙片似的。


    俺又去辣椒地,想撿點兒辣椒葉子,哪還有葉子呀?整個地裏光禿禿的,就在地裏撿了四個小辣椒,都是白色的。


    俺尋思:俺運氣好,這辣椒咋沒人要呢?回家掰開看,辣椒都爛了,有的裏邊長黑毛,有的長白毛。俺沒舍得扔了,洗洗,剁碎,都放菜裏吃了。


    白菜葉子撿回來,先泡泡,再洗洗,剁碎,用鹽水煮煮,摻上辣椒末,這是俺跟兒子的一頓好飯。


    到了春天,餓得一點兒辦法沒有了,有人去地裏挖耗子洞。有的忙一上午,啥也挖不出來;碰巧挖著了,一個耗子洞裏能挖出三四斤糧食,也有少點兒的。這樣的糧食,回家用水泡,泡完再洗,洗幹淨了曬幹,放磨上磨成麵,摻菜吃。


    沒啥吃的了,莊裏人開始扒榆樹皮。明白知道這榆樹沒皮就得死了,自己不舍得扒皮,別人也偷著扒走了。


    到俺那兒,榆樹從根到梢,皮都能吃。那時候,榆樹皮很好吃,吃到嘴裏滑溜溜黏糊糊的。俺老家的榆樹就像十七八歲的大閨女,長得直溜溜的,水靈靈的,很高。


    一九六〇年,俺來到黑龍江,黑龍江的榆樹彎彎曲曲,幹幹巴巴,像八十歲的老太太。俺以為,榆樹皮都扒了,老家的榆樹得絕種呢。一九六三年俺回老家看,不是俺想的那樣,小榆樹又長起來了。


    一九五九年剛開春,俺舅也到地裏挖耗子洞。


    有一天,他看見有個大洞眼,他想這裏準有大耗子。挖了很深,一斤糧食也沒挖出來,倒是挖出來一堆餃子,黑麵的、白麵的、綠豆麵的都有,總共得有四五斤。


    聽說俺舅挖出來餃子,鄰居都過來看。


    有個鄰居說:“這黑麵餃子是俺家的。過年的時候,俺家白麵不夠吃一頓了,俺摻了點兒黑麵,包的是白菜餡,沒有肉。”


    俺舅用筷子整開餃子,裏麵真是白菜餡。


    鄰居說:“大年初一,鍋開了,俺把餃子下鍋裏,用笊籬撈,一個也沒撈出來。”


    還有個鄰居說:“這綠豆麵餃子是俺家的。俺大閨女知道俺過年吃不起餃子,她給俺送來二斤多綠豆麵,兩個辣蘿卜。俺包的是辣蘿卜,一點兒油沒放,俺家油罐子幹了十個月了。年三十晚上,俺把餃子包好,大年初一想煮餃子,蓋簾上一個餃子也沒有了。”


    俺舅讓這兩家把餃子拿走,誰也沒拿。


    餃子餿了,有的爛了,舅家都吃了。隻要是吃的,啥都是好東西,不吃餓得難受。


    大家都說,俺舅挖的不是耗子洞,是黃鼠狼洞,隻有黃鼠狼才有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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