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西縣隆盛河李家,祖上在河北樂亭馬頭營,祖上叫李旭先,李旭先有三個兒子:李樹、李森、李林。


    李旭先去世後,有年大旱,在家不好過,李樹和李森下關外,跑到黑龍江,在蘭西北邊頭窩棚落腳,給人家扛活。混好了回去找三弟,李林不知去了哪裏,問了很多親戚,都說不知道。這股人從那以後丟了。


    在外扛活,娶媳婦不容易。李樹娶的是老張家閨女,老張家男人死了,女人精神不太好。結婚以後,跟他們一起過的有嶽母,還有李張氏的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才六歲。


    幾年以後,哥倆攢錢買了車馬,給人家種四六地。李樹想幫弟弟張羅媳婦,提了幾個,李森沒相中。遼寧那邊過來一個人,聽說李森找媳婦,說他幫著找,遼寧那邊找媳婦容易。


    李森帶著錢跟媒人去了遼寧。媒人領來的閨女,他一眼就相中了,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有個頭,沒啥挑的。


    他把錢給了媒人,準備婚事。


    過了幾天娶媳婦,媳婦換人了,長得難看不說,脖子上還有鼠瘡。


    李森去找媒人,媒人說:“你就這點錢,還想找啥樣的?就這個人,你想領走領走,不想領走你自己回去,錢是沒有了,我都給人家了。”


    李森心裏窩囊,可人生地不熟,沒處說理去,錢都花了,還是把人領回去吧。


    這個媳婦給李森生了仨閨女,個個有鼠瘡,大閨女、三閨女沒多大就死了。二閨女二十多歲的時候,找了個四十多歲的大夫做填房,以為咋也能治好,沒過幾年也死了。


    李森這邊沒兒子,李樹那邊人丁旺,光兒子就四個:春山、春林、春生、春秀。春山、春林都上過兩年私塾,年紀不大去三合屯,給買賣人家當夥計。春林在韓家小鋪站欄櫃,才十五歲,算賬記賬都行。老哥倆一商量,把春林過繼給李森,還有過子單呢。


    春山、春林在買賣人家待得時間長了,講究起吃穿,還學會抽大煙,一年到頭,拿不回來幾個錢。


    日本人來了以後,買賣不好做,哥倆都回家了。那時候,張家弟弟不光娶妻生子,兒子都娶媳婦了,老李家、老張家還在一起過呢。家裏開荒,有幾十畝地,還給人家種四六地。


    日本開拓團到了頭窩棚,好幾十戶。日本人讓他們把五間大草房騰出來,住到隆盛河去。日本人還缺個跑腿的,各處送信,李春山給日本人當了聯絡員,天天到日本人那裏去一趟,穿一身洋服棉襖,改名李秀峰。


    李樹去世以後,李張氏管家,李春林管事,他也穿得板正的,不下地幹活兒,還支使媳婦沏茶,他往炕頭一坐,一杯接一杯喝。


    背地裏,人家管這哥倆叫“大買賣人”“二買賣人”。這倆外號,在那片叫得可響了。


    那些年,經常起胡子,胡子砸窯專砸有錢人家。他們家不算有錢人家,胡子也經常去,見啥好搶啥。


    有一回,門口來了幾十個胡子,家裏女人多,就怕胡子起歹心。春林跟胡子頭說:“你們餓了吧?我給你們張羅飯。”


    他囑咐家裏的女人:“趕緊拿盆和麵,做麵條,誰也不許吱聲。”


    那頓飯用了一袋子麵,胡子吃了一肚子麵條,拿些東西走了。


    大舅哥死後,家裏房頂漏,大舅嫂跟倆孩子沒處躲,春林幫著張羅修房子。


    修房子這天,從北山來了仨胡子,騎著馬挎著刀。胡子問:“誰家蓋房子呢?有沒有管事的?”


    春林怕胡子對大舅嫂起歹心,站出來說:“我管事,房子不能住了,修補修補。這家沒錢,你們到別處看看吧。”


    一個胡子掏出刀紮過來,第一刀沒紮上,第二刀紮到他左胳膊動脈上,都紮透了。胡子裏有個人姓丁,他說:“這不是老李二哥嗎?”那兩個胡子一聽他們認識,騎馬都跑了。那時候沒啥藥,用酒洗洗,上點兒花椒麵就包上了。


    春林騎馬告到警察署,李張氏知道了,說:“在人屋簷下,這事別追了,給他留條命吧。”


    姓丁的進過監獄,出來後搬到二窩棚,後來又搬走了。


    外麵來人,走到家門口,問:“這是老李家吧?”


    他們說:“是。”


    人家要是問:“這是老張家吧?”


    他們也說:“是。”


    老李家跟老張家在一起過了四十三年,加一塊四十三口人,後來過不到一堆去,想分家。他們從外麵請了幾個明白人,幫著分了幾天,算是把家分完了。


    這個大家分成三大股,李樹一股,李森一股,老張家一股。李樹這股歸秀峰、春生、春秀哥仨,李森這股歸春林自己。


    分完家,李張氏來找春林:“老二呀,我還得從你這兒要出半股來,也算我肚子沒白疼一回。”


    春林心裏有氣:“你從我這兒要出半股,算給你養老送終了?”


    李張氏說:“算是吧。養老送終你不用管了。”


    春林拿出半股,給了那哥仨。


    土改的時候,給春林家劃的成分是貧農,往外交了一匹馬和一個板倉,分給他家一間半破草房,跟老尹家住東西屋。那房子在村子最西頭,前麵是大溝,西邊是水庫,後麵是山,離東邊的人家一百多米,中間還是地。


    聽說西邊溝裏有幾隻狼,常在跟前轉,有一個是花臉狼。西院老尹家在門旁立根杆子,上麵掛上破鐵桶,在桶梁上拴條繩,繩頭拴個鐵圈。屋裏人聽見動靜就拉繩,鐵圈打在鐵桶上當啷當啷響,狼就嚇跑了。


    春林跟媳婦趟過一回地,他在前麵趕牛,媳婦在後麵扶犁。他不會用牛,牛不走直道。小腳媳婦不會扶犁,犁的地深一下淺一下,東一下西一下。他拿著鞭子大罵媳婦笨,從那以後再不下地,穿得板板正正各處轉,回家以後,還讓媳婦燒水泡茶。


    那時候,哪個單位都缺有點兒文化的人。春林不光算盤打得好,字寫得也好,聽說他寫的小字跟印的似的。縣裏銀行要他,他沒去;供銷社讓他去,他也沒去。後來成立糧食收購點,村上請他去核算,幫幾天忙,他去了。


    縣糧食局來人,看他算盤珠子打得嘩嘩響,這邊有人報數,那邊賬就出來了,總賬一點兒不差,讓他到縣糧食局當會計。他說:“不行,我得給我兒子張羅結婚。”


    都說二買賣人聰明,是人精,不知道為啥他沒出去混,是改朝換代了他看不清,還是想擺譜讓人抬轎來請他。


    以後,沒哪個單位找他了。他每年最風光的時候,是生產隊年底算總賬,會計過來請他,他拿大算盤過去。在生產隊屋裏,會計念賬,他嘩嘩打算盤,一幫人圍著看。會計念完賬,他算完,分毫不差,他們生產隊哪年都先算完賬。


    實行互助組的時候,沒人跟二買賣人插夥,他隻能單幹。


    第一年單幹,家裏種的苞米,收拾秋的時候,媳婦掰下來苞米穗子,一袋子一袋子往家背。她五歲裹腳,站時間長了腳疼。站不住了,跪在壟溝裏往前挪,背一袋子苞米,路上連滾帶爬。


    雪都封地了,苞米還沒弄回來,媳婦急得直哭,二買賣人不管,該喝茶喝茶。媳婦娘家侄子幹完地裏活兒,幫著把苞米穗子背回來。


    西院老尹家一年年不修房,那邊房子倒了,人家搬走了。春林沒辦法,在原地蓋了兩小間土坯房。吃水井在大溝裏,挑水得上下坡,沒有轆轤,打水得用自己家木水桶往上拔。


    春林有兩個兒子兩個閨女,老閨女叫桂琦,一九五一年生人。六七歲的時候,她就用鐵壺往家拎水了,七壺是一桶,她拎七壺水,媽和姐姐就少抬一趟。


    那時候,屯子西邊就他們一家,桂琦聽到狼嚎嚇得不行。房子矮,沒有院牆,沒有大門,窗戶是紙糊的,她總怕花臉狼爬窗台進屋。到現在做夢還常夢見狼,一個花臉狼下巴搭在窗台上往屋裏看。


    家裏窮到啥樣呢?她六七歲沒衣服穿,十五歲才有褲衩,六月份照小學畢業相,她穿的還是破夾襖呢。


    分家以後,老四春秀去了青岡,搬到媳婦娘家那兒。大買賣人跟老三春生一起過,住東西屋。土改的時候,這哥倆的成分也是貧農。


    大買賣人水筆字寫得好,專寫拳頭那麽大的字,屯子人都找他寫春聯。聽說他算盤打得也好,這哥倆到底誰厲害呢?有說二買賣人厲害的,也有說大買賣人厲害的。大買賣人會“袖裏吞金”,不用算盤算賬,你報個數,他口算大數,手算小數,兩下加一塊,數就出來了,跟用算盤差不多。


    土改以後,鎮裏找他上班,一堆空位子讓他挑,他不挑,扭頭回家待著。他說:“讓我伺候他們?我才不幹呢。”


    大買賣人上午不下地,下午才到地裏幹活兒,頭上戴草帽,手上戴一副白手套。春生當麵不給他好臉,背地裏更是罵他。


    當爹的不幹活兒,人家不給好氣,桂春六七歲就下地了,三叔在前麵趕牛,他在後麵扶犁趟地。


    桂春長大以後,兩家分開過,大買賣人更像老爺子了,沒事出去轉轉,回家往炕頭一坐,頓頓吃小灶。家裏有白麵,媳婦得給他留著,白麵吃完了,媳婦到外麵借,打了麥子再還人家。


    桂春媳婦剛結婚的時候,不知道這規矩,她也給公公做小灶,白麵吃完,沒啥做小灶,飯菜都一樣。


    吃飯的時候,大買賣人拉長臉,用筷子敲飯碗,一邊敲飯碗一邊說:“這飯咋吃啊?這飯能吃下去嗎?”


    他不吃。


    桂春媳婦知道公公這是挑理了,以後沒白麵,她也到外麵借,家家白麵都不多,一次借一碗半碗的。人家知道她不容易,能借都借給她。


    大買賣人給日本人當過聯絡員,“*****”的時候要鬥他。他已經得了肺結核,下地得人攙,沒挨著鬥,六十多歲死了。


    二買賣人活了七十多歲。


    桂春這輩,老李家十一男五女,聽說也有愛擺譜的,但跟上輩比,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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