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三的本名叫做馮念宗,上有一兄一姐,在家裏麵排老三,也是貧寒人家的出身,但是今時今日,即便回到了正經商埠青陽鎮,能夠用馮三來喚他的,那真得是市麵上有頭有臉的爺字號人物,普通人家碰上了,還是得拱手施禮,尊稱一聲三掌櫃。


    從小廝雜役做起,馮三在“恒升商行”當牛做馬十一年,終於熬到了現在這個地位,他一直都挺知足。


    作為商行指派到六裏鋪貨棧的坐地掌櫃,馮三手裏的權限自然不小,趕往各個山區交易地進行采購的活路,本來用不著他親自來做,恒升貨棧除了賬房劉夫子和兩個健婦之外,還專門雇有幾路采買,共有八個人按照交易開放日安排行程,分赴到各山區完成山貨的收購工作。


    青陽鎮離六裏鋪足有四百裏開外,道路崎嶇難行,晴天裏揚塵,雨天裏泥濘不堪,騎乘著快馬也要兩頭見日才能到達,乘坐馬車往返的話,走上三四天也很是尋常。


    一千八百裏橫山重巒疊嶂,險惡山水裏的野珍山寶數不勝數,撇家舍業的跑到這邊兒開貨棧,無非是想得個近水樓台之便,因此馮三的任務比較簡單,隻要收購指定的各種類山貨,積攢到一定數量以後,按時發車運回商行就可以了。


    雖然從繁華市鎮來到這窮鄉僻壤,可相對於端人飯碗的人來說,這是個山高皇帝遠的所在,那毋庸置疑就成了肥差,商行裏裏外外有三四十口子人,眼紅的可著實不老少,東家耗心損力開通了這條商路,能指派你過來當掌櫃,本身就表示著一種莫大的信任和囑托,馮三對此感激涕零,自打兩年前到了這六裏鋪,也是一直兢兢業業的辦差,從沒有出現過什麽差錯。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


    數天之前,去往“南蘆口”的一路采買,回程時不幸遭遇了馬賊,隻是折損些貨物倒還無關緊要,可恨的是這夥子山賊手段凶狠,貨棧派出去的三個人流年不利,都是身掛重彩而歸。幾家老小哭天喊地的正折騰,商行裏新的山貨采購單又給傳了過來,正所謂事急找忙人,鞋打腳後跟!清單裏有一樣山貨要的特別急,必須得來這紅穀灘。另外兩路采買外出還未返回,一籌莫展之下,馮三隻得硬著頭皮,親自出馬跑這一遭。


    其實照著車行的規矩來說,李大個子的是散車,意思嘛,就是拉散貨和單幫行商的馬車,商埠上有些實力的車行,發車的路線和時間基本都有固定的章程,那些沒辦法安排的零散生意,才能成為李大個子這一類山民的飯碗。


    做為緊挨著蒼橫山的野商埠之一,六裏鋪有大大小小幾十家山貨行,要是論起實力,恒升貨棧必在前十占有一席之地,所以起初,馮三找了經常合作的“安順車行”,不幸的是,他們有幾個車把式被馬匪所傷,人手不夠。店東主雖然也是焦頭爛額,卻也相幫著給他出了些主意,經過一番斟酌和介紹,這才找到了李大個子。


    原因嘛,自然考慮到他是從紅穀灘裏走出去的人,地頭上熟悉一些,興許收貨的時候就能給幫上點忙。


    於是這一路行來,就有了李大個子極力跟他推薦某個人的事情。


    貨棧裏的采買傷筋動骨,估摸著三兩個月是下不了床,眼見著寒冬將至,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留給貨棧的收貨時間已經不是太多,現在折損了人手,確實是個比較麻煩的事情。


    但是把話說回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在這邊的山裏呆了快兩年,馮三心裏麵也清楚,蒼橫山顧然以多寶而著稱,可即便對山民們來說,但凡能稱得上是寶貝的山貨,真沒有那樣輕易就能搞到手。山裏麵缺衣少糧,度日艱難,除了打獵摘果采藥,就是尋些樹耳野菇蜂蜜,山窮水惡之地,想到商埠裏謀個長遠飯碗的山民數不勝數,所以不管李大個子再怎麽舉薦,對於馮三來說,這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事情,倘若真能把這趟貨給辦好,人也精壯知進退的話,倒也是可以考慮一二。


    可是現在,滿眼的蒼涼荒蕪撲麵而來、幾耳朵馬鬃琴聽的是直搗心屝,也不知觸動了心裏的那塊兒地方,人還沒見著,馮三莫名其妙就對他生出了幾分好感。


    拐過山腳,撞進眼簾的是座有些簡陋的小村寨,距離坡頂看到的山穀邊緣已經不遠,依舊是片岩、樹幹和黃泥套起了一人多高的院牆,隨著距離接近,眯著眼從大門望進去,能看見院子的角落裏有個人影,正在一棵蒼勁挺拔的大樹下做著什麽,舉手投足間動靜分明,傳來的一聲聲啪啪悶響說明,他似乎在那兒練拳。


    西疆乃多族混居之地,尚武鬥勇之風頗盛,各大宗族門閥勢力盤根錯節,向來便號稱是百裏不同天,山野荒效更是有禮法卻無律法,所以民風更為彪悍,素有十個男人,九個練拳的說法,即便是一般的鄉野婦道人家,能打幾路拳腳的也不算少見。


    雖然年紀才剛剛過了四十,可馮三的眼神卻一直不太好,東家曾經開玩笑,說他是三十步外雌雄不辯,五十步遠人畜不分,這話多少有些誇張,現在隔著大門還有十幾步,馮三就能確定那練拳的肯定不是女人,樹底下趴著那黑乎乎一團的牲畜,看大小像是一條狗,絕對不會是頭驢。


    李大個子的腳步略緩,等兩人肩並肩的時候,朝前麵指了指,示意練拳的就是自己說的那個人,然後提高了嗓門開始打招呼:


    “我說風娃子,咋不耍球了呢?每回就看你折騰這幾下子,怎麽還不換換樣啊,哈哈,攔著你那狗,有貴客上門,莽虎子,老爺子還好吧。”


    說著話工夫,兩人也就踏進了院門。


    小寨子坐北朝南,修建在峽穀邊緣兩個小山丘之間形成三角的地帶,地勢比較隱密,從高處望過來甚難察覺。


    院落並不大,地麵還算是比較平坦,進了院門才能發現,有一條小溪流斜斜從院子裏麵流過,緊貼著後邊的山壁,修建有三座比較厚重的石屋,牆壁外被褐黃色膠泥抹的平整爽利,即保暖又堅固。


    深不足腳踝的小溪流,把院落分成了兩塊,西北角一顆鬱鬱蔥蔥的大黑鬆,足有成人一抱的粗細,小溪的這一邊,極大的片岩壘砌出一個高低不同的兩層石槽,除了練拳的那人之外,一個體格甚是雄健的漢子,坐在石槽邊一個看不出材質的碩大圓球上麵,手上正整理著一大堆黑乎乎的植物根莖,聽到院外麵有人說話,也就回身站了起來。


    整個六裏鋪,李大個子已經算是很高的身量了,可這漢子站起身,似乎比他又高了一截,頭一轉過來,左眼蒙著的黑布幾乎擋住了半張臉,神色呆滯木訥,乍一看甚是凶惡,立時就把馮三給駭了一跳。


    車把式拽了拽他,指指自己的腦袋擺了擺手,示意那漢子的頭腦有些問題。


    狗吠聲大作,樹下的身影蹲了下來抱住它。“呀,是李山叔,帶了朋友來?先進屋坐啊。”


    隔著幾十步的距離,馮三當真是看不清他的麵貌,但聽聲音知道年齡不是很大。


    李大個子打招呼的時候,馬鬃琴也就停了下來,右手邊的房裏傳出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


    “是李山來了?有些日子沒見你了,家裏麵可好?”


    房門口出現一個老人,臉上褶皺叢生,第一眼看上去,跟平常山裏老獵戶差不多的麵貌,沒什麽特別的地方。


    但是瞧上第二眼,就有了點不太一樣的感覺。


    這老頭身上藏青色短襖,套著一件手縫的翻毛獸皮坎肩,藏青色的棉筒褲,膝蓋以下褐色的皮綁腿紮的整整齊齊,腳穿一雙蒲草麻繩鞋,可能上了歲數的關係,身形有點佝僂,從頭到腳的衣裳雖然打著補丁,但是看上去很幹淨,跟普通山民的邋遢形貌大不相同。


    讓人覺著不同的還不是這些,這老爺子衣衫襤褸,神態祥和,可是扶門隨便往那兒一站,眉宇開闊氣質端凝,就仿佛蒼鷹高踞在枝頭,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氣象,讓人輕易生不出藐視之心。


    李大個子作勢上前攙扶,“路叔啊,身子骨可好,隔著老遠就聽見您的曲兒了,嗬嗬,這位是六裏鋪的馮掌櫃。”


    馮三從底層出身,做慣了迎來送往的活路,雖然對這個老山民流露出的氣度有些詫異,但自恃身份,也隻是微微彎腰,拱手見禮。


    “老爺子,您唱得好哇,在下恒升貨棧馮念宗。”


    老人微笑著頜首為禮,“好,好,老朽姓路,山居陋舍,委屈馮掌櫃了,請屋裏麵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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