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瀾河如怒龍一般的湍急水流自高而下,隨著坡度趨緩河麵開闊,流速也就平緩了許多,三十多丈寬的水麵波瀾不興,繞著這片砂土坡曲折往返的劃出一個半圓,然後再次被兩邊山勢擠壓而匯聚成急流,滔滔不絕的流向遠方。


    從河邊開始,三麵環水的山坡,走勢漸漸抬高,到達坡頂出口據說有六裏路,所以這地方就有了這麽個稱呼,可實際上,在路老爺子年輕的時候,這裏還被叫做“銅鈴渡”,一個得是爺祖輩以上的老山民,才可能有些印象的名字。


    許多年以前,這片緩坡最先是排幫伐木漢們的駐紮地,山區裏伐好的木材沿橫瀾河順流而下,幾個緊要的拐彎處設點觀望,在這第一個水流平緩的地方建立渡口,木材隨水過來時,便擊打著銅鈴傳遞做工信號,生於深山的各類木材,就在此地裝車轉運,而那時候聞名西疆的橫山馬幫,也有不少在這裏聚攏成大股的馬隊,然後再穿山越嶺的走向四麵八方。


    所以這六裏鋪,是山裏麵最早興起的野埠,曆史頗為久遠,蒼橫山數百裏的地麵上,人人都知道有這麽個地方,算是有些名聲。


    近些年來,山貨漸漸走俏,城鎮裏的商行為了爭奪貨源,紛紛把觸角伸到了山裏,一水之隔的雲天州,草原放牧部落的牛馬生意,開辟出的新商路也從這周圍穿過,再加上黃土原的泥磚貿易慢慢成了規模,多重因素助推之下,這個昔日的河邊野坡,漸漸的興旺了起來,變成了蒼橫山一帶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


    恒升貨棧的臨街鋪麵比較普通,黑底紅漆的匾額,跟其他商號並沒有什麽不同,兩層的青石台階上,三丈多寬的門戶隻開了半邊,另一半已經插上了門板,擺著一副馬上就打烊的架勢。


    李大個子把車停到了門口,一邊幫著往下搬東西,嘴裏還不停跟路雲風嘮叨著。


    “風娃子,沿著來路往坡那邊走,等看到有個“飛鴻信局”就拐彎,順著路口往上,看到門口挑著布簾的,就是我家了,你嬸子和妹子開著個食肆,今兒掌櫃的得跟你交待交待活路,明兒個,我來喊你去家裏吃飯,跟咱那邊山裏出來的都見上一見。”


    路雲風答應著,提溜鋪蓋站一邊兒,等著馮三跟他結賬,車把式這回幫了不少的忙,顯然馮三也給加了賞,歡喜的道完謝,衝著路雲風擺了擺手,馬車駛走了。


    這時,貨棧門口出來一個人,看似三四十歲年紀,頭上紮著紅褐色的英雄巾,麵色本就黢黑粗獷,右臉上一道瘢痂又平添了幾分悍野,將近七尺的身高,體格甚是雄健,出來後吊兒郎當的往門框上一靠,也不上前來幫忙,掃了眼馮三收回來的幾包山貨,然後繼續低頭磕著手裏麵的瓜子,聲音裏有些諧謔的味道。


    “呦,掌櫃的,不容易,這幾天不但沒讓狼叼跑,還收著東西回來了,我看那,要不雙峰嶺您再來一趟?”


    總算回到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雖然疲累,但馮三的心情很好,一點也不生氣,先指了指那人跟路雲風介紹。


    “這是老疤,你叫疤爺就成,以後啊,你就跟著他。”


    然後衝著那粗豪漢子擺了擺手,“老疤,喊個人來搬進去吧,這個是新來的采買,叫路雲風,就勞你費點心,多帶帶他吧。”


    說完就往屋裏走。


    路雲風一早就看到他閑坐在貨棧裏,聞言後放下鋪蓋卷兒,上前拱手施禮:“疤爺,給您見禮,不懂事兒的地方您多擔待。”


    根本就沒正眼瞅他,那漢子有些不滿的衝著馮三嚷:


    “你怎麽盡是弄些嫩娃子來?地麵上找不著人了?加工錢啊,別說我沒提醒你,宋老二那婆娘抱著兒子在賬房哪兒坐著呢,馮掌櫃,你不能不管吧?”


    馮三的腳步一頓,深歎口氣搖了搖頭,還是走了進去。


    腦袋轉回來,那老疤乜斜著眼瞟了瞟他,吐著瓜子皮,鬆鬆垮垮的走下台階.


    “姓陸?那個陸啊?陸地神仙那個?”


    剛要作答,老疤突然微側身腿若旋風,毫無征兆的一腳掛向路雲風的右耳門。


    變生肘腋,路雲風反應卻是極為迅捷,右臂彎曲高抬護耳,左手撐肘尖,“啪”,硬捱了這記側踢,神色未動笑意仍帶,嘴上還在回答剛才的問題。


    “不是那一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的路。”


    手臂傳來的打擊力量點到即止,沒有下重手,對方似在試探,最多是給個下馬威,沒含有太大的惡意。


    左腿仍然懸在半空,挺拔的身姿如懸崖老樹,再無半點懶散之意。一腿無功,老疤的麵色反而緩和了一點,收腳落地,挑剔的眼神裏帶著幾分意外。


    “成!反應不慢啊小子。拎著你東西,進來吧。”


    穿過店堂左邊的側門,後麵是個不小的院落,院子中間有口井,周圍散落著木盆水桶等雜物,左右兩邊各有三間房,後牆搭了個馬廄涼棚,裏麵堆了不少柴火,旁邊有個後門,一根晾衣繩拴在門框上,斜斜的橫跨了整個院子,綁在這一邊的梁柱上,上麵曬了幾件洗好的衣服,老疤跨進院就吆喝了一嗓子:


    “出來個人搬東西,掌櫃的回來了。”


    然後指指左手邊的房間,示意路雲風,“那邊兒,中間那屋還有鋪,你就住哪兒吧。”


    兩邊兒的房門幾乎同時打開,左側出來兩個人嬉笑著往店外走,一個下頜有灰白胡須,麵目老成。另一個身量不高,腦袋卻不小,脖子又短又粗,肩寬背厚的像塊門板,看年紀跟路雲風差不了多少,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好奇的打量著他。


    右側露出了馮三的腦袋.“雲風啊,你先找個鋪坐下歇歇,老疤,你受累,幫他張羅張羅。”


    房間不算大,裏麵擺著三張床鋪,靠門邊兒的看起來沒有人住,路雲風把手上鋪蓋卷扔了上去,這所謂的貨棧采買,其實跟跑單幫幹的是一樣的活路,隻不過有了東家雇傭,也就有了保底兒的工錢,比靠天吃飯能穩妥上一些。


    跑單幫在以前就叫做馬幫,早些年間商路不通,無數的山貨就靠著他們走村串寨,翻山越嶺的匯集到一起,然後組成大規模的馬隊往外運,沿著嶺底坡頂走的見首不見尾,留下了“山似臥虎馬如龍”的盛名。


    可是近三二十年,隨著各處的商埠漸成氣候,貨棧車行鏢局已經開到了山底下,馬幫漸漸式微,那等壯觀的場麵已經不可再現,曾經盛極一時的橫山馬幫,也就慢慢被叫成了單幫或馬客。


    隔著院子,能聽到對麵傳來小兒啼哭的聲音,老疤拖著個草褥子走了過來,進門往地上一扔,揮手示意讓路雲風自己整理,然後仍舊胯裏胯氣倚在門框上,眉頭緊皺的看著對麵的房門,嘴上卻跟路雲風搭著話:


    “小子,你打哪兒冒出來的?跟這馮掌櫃認識?”


    “就是這回在紅穀灘認識的,以前沒見過,不過,趕車的是我鄉親。”


    “哦,那他就帶你回來了?練過些拳腳?”


    路雲風還沒回答,對麵的房門打開,一個愁容滿麵的婦人,懷裏抱著個繈褓中的娃兒抽泣著走了出來,老疤一步跨了出去。


    “老二家的,跟掌櫃的說道的咋樣?”


    婦人看見親人似的大放悲聲,“疤爺呀,疤爺,給了六兩銀子啊,老二的飯碗砸了,那腿以後要是站不起來,我一家子可怎麽活呀。”


    馮三站在門口陰沉著臉沒說話,身後閃出來一個下頜略尖兩腮缺肉,臉上帶著幾分市儈相的中年人。


    “老二家的,活路幹不了,掌櫃的也給你多支了仨月的遣散工錢,還得怎麽著啊?老二要是站不起來,莫不成還要櫃上一直養著?拿了錢咱趕緊治腿,別跟這兒鬧了啊。”


    老疤冷冷的瞅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伸手入懷摸出個布口袋,倒出來一小把銅錢碎銀子捧在手裏,衝著剛搬完貨往這邊走的中年人苦笑:


    “我就這麽多了,都能碰上個山高水低過不去的時候,搭上把手?”


    那人陰沉著臉沒說話,在身上掏摸著,往他的手裏添加了點內容,年輕的那個就有些臉紅,撓著頭囁嚅:


    “我,我,身上真沒錢......”


    路雲風有點猶豫,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猜得出來,看看那啼哭不已的小兒,再想想老爺子平日裏“江湖救急義不可忘”的訓導,把牙一咬,上前往老疤的手裏放了二兩銀子。


    銅錢三百,能換一兩紋銀,這就等於是路雲風一個多月的工錢。


    老疤明顯有些意外,馮三也詫異的看了看他,想說什麽又強自忍住了。


    路雲風回身進屋繼續收拾著床鋪,聽著那婦人感激的道著謝離開,不一會兒老疤走了進來,輕踢了踢他的床腳。


    “路小子,要不你搬我那屋吧,燒的有火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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