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陽抬首望著天穹之上那熾紅色的半透明地圖虛影,目光微沉。


    曲遊見其顯然已是有所意動,連忙再加了一把火:“初陽道兄,觀這廝如此不加掩飾的凶橫態勢,顯然就是徑直衝你而來,難道初陽道兄還要避戰麽?!”


    “初陽序尊,許笛笙那廝雖然顯化了九座神海,但卻是人間境中境之內的本土靈族生靈,真靈修為隻有神海境,我等在此處則可以動用八成的真靈修為,未必不能與其一戰啊!”


    “此言有理,初陽序尊,莫要再猶豫了!”


    諸神海境道序之子你一言我一語,內心之中皆是有著戰意升騰而起。


    沒有生靈會心甘情願的承認自己比同階更為弱小,即便這個事實早就已經極為清楚地擺在了眼前。


    許笛笙在道序之爭之內光芒萬丈,橫壓所有的神海境道序之子,這些來自天境天庭的生靈心神之內由此生出許多複雜嫉羨的情緒並不足為奇。


    而此時極天之上的半透明熾紅地圖內,有著三十餘個白色光點環繞的黑點已經至了數百裏之外,諸神海境道序之子抬首望去,甚至已經能遙遙地望見極遠之處天際隱現的紫金神光!


    元初陽再無猶豫,翻掌之間,一幅陰陽陣圖虛影在其背後顯化而出,愈來愈大,將方圓百裏的疆域盡皆籠罩在了其內。


    “戰!”


    與此同時,紫金星河卷過天穹蔓延而至,身著雪白道袍的少年立於星河之上,如神明一般清冷淡漠地目光俯視了下來。


    ……


    那時,三天九境還不是三天九境。


    那時,沒有天庭,沒有婆娑天。


    隻有浮仙天仙庭,人間境,九幽境,天霄海境。


    還有亙古不變的、未曾被生靈侵染煉化過的三輪大日與三輪陰月。


    那時,人間境之內雖有無量生靈,壽元卻極為短暫,死後往生入鬼道,生為九幽境之內的鬼民,而九幽境之內的鬼民死後,則是往生入人道輪回,生為人間境之內的萬族生靈。


    那時,六道輪回並非此時的陽道、月道、人道、鬼道、天道以及被婆娑天和天境天庭所封禁的仙道。


    而是隻有仙道輪回、人道輪回、鬼道輪回三道。


    ……


    世人都說,一死萬事皆成空。


    其實這世間有很多的存在都是亙古不滅之物,譬如那些高高在上的仙族生靈,譬如九幽境的道果境先天生靈酆都帝尊,譬如……生靈之間的種種情感。


    我是一名鬼兵,一個正六品鬼將手下的小嘍羅,除卻九幽境之內無量的鬼民之外,我們可以算的上是九幽境之內最低賤的生靈,甚至在有些方麵連鬼民都不如。


    因為我們隻能永生永世地在鬼職之上攝守,永無解脫之日。


    我的職責便是與其餘的數百個鬼兵一起在奈何橋之下日夜巡邏,算的上是個極為清閑的差事。


    因為這裏除了川流不息的真靈虛影,什麽都沒有,也什麽也不會有。


    我經常呆呆的坐在長及數萬裏的奈何橋之內一個小小的角落,呆呆的看著這些從來都未停止過的真靈虛影,看著這些真靈虛影前赴後繼地湧入那奈何橋盡頭通天徹地的人道輪回漩渦之內。


    日日,年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未有過改變。


    有一日,總守奈何橋的穀涼鬼將把我叫去,言我忠於職守,因為我已經在奈何橋之下巡守了足足九十五萬年,卻從沒有出過半點差錯,與其餘的鬼兵很是有些不同,所以他差我做了正七品的引靈使者,讓我能有機會可以去人間境之內看一看。


    說是人間境,其實也不過就是人間境之內死去生靈的真靈前來九幽境的隘口山脈,以我被強行提升上來的正七品鬼力修為,根本無法離開隘口山脈方圓萬裏。


    之所以是強行提升上來,乃是因為作為九幽境之內最低微卑賤的鬼兵,我連修行鬼力從而增長鬼力修為都無法做到,這也是鬼兵的最為悲哀之處。


    人間境的確很好,雖然無法離開隘口山脈那荒蕪無比的方圓萬裏範圍,可是這比起那對我來說隻有陰沉絕望和幽深黑暗的奈何橋之下,簡直就是一場永遠都不願醒來的美夢。


    可惜我每次去人間境都是醜時,而且皆是去接引那些死去生靈的真靈。


    直至日子久了,我才知道像我這種來自九幽境的鬼兵,不,應該是來自九幽境的鬼物,乃是人間境之內的生靈最為痛恨的東西之一,我隻有苦笑,因為這萬族生靈既不能擺脫命運,又害怕命運,順便連我們也恨了進去。


    光陰總是過得很快,數萬年又匆匆過去了。


    正六品的穀涼鬼將告訴我,加上這幾萬年引靈使者的底蘊積累,你已經有了九十九萬年的鬼兵道行,等到你有一百萬年道行的時候,你就能往生入人間境,亦或者留在九幽境之內化作一個普通的鬼民,重塑一個可以修行鬼力的鬼軀。


    當時我很開心,開心的無法比擬,甚至嘴角都露出了笑容。


    這也許是我這個生來便是卑賤鬼兵的醜陋之物第一次笑。


    穀涼鬼將也罕見地有了些情緒波動,言我笑得比鬼還難看。


    我想,我本來便是鬼兵,而且……隻怕你笑起來還不一定比我好看。


    最後一萬年的光陰裏,我繼續一絲不苟地在奈何橋之下巡守,依然是半點差錯也未曾犯過,穀涼鬼將交給我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做到最好。


    可是我覺得,這最後的一萬年比我已經麻木度過的九十九萬年都要漫長,我多麽期望它快一點過去,到了那一日,我一定要入人道輪回,入人間境之內做一個真正的生靈。


    這日,我信步走到奈何橋之下,令人絕望的黑暗之內隱約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抽泣。


    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真靈虛影在這裏哭。


    我問她為什麽呆在這裏,她說她不小心跌下了奈何橋,真靈虛弱無比,除了勉強能在真靈之上幻化出其生前的虛影之外,連一動都動不了。


    我很是奇怪,因為真靈虛影根本不可能跌落奈何橋,隻會在上麵一直朝前走,直到行至了人道輪回漩渦之下,其虛影才會徹底破碎,隻餘下一點真靈投入人道輪回漩渦,往生而去。


    不過我卻是未曾多想,因為餘下的這一萬年光陰,我不想犯一絲一毫的錯誤。


    所以我便說我,我可以帶她回到奈何橋之上。


    她做了一個擦眼淚的動作,抬首朝著我嫣然一笑:“多有勞煩。”


    刹那之間,我的胸口好象被什麽猛擊了一下,心裏很亂。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笑得如此好看的真靈虛影。


    至了綿延萬裏的奈何橋西側橋頭大殿之處,穀涼鬼將探察了一番她的真靈,言她的真靈有些特別,數億生靈裏也很難出現一個,不能入輪回漩渦往生,隻能留在九幽境做一個鬼民。


    她一下子便哭了起來,我也一下子心軟了,便問穀涼鬼將有沒有別的辦法,讓她往生輪回。


    穀涼鬼將發了火,將我訓斥了我一通,罵得我渾身發抖,就連她也嚇得不敢再哭。


    我有些沮喪地帶著她前去八大鬼域之一的輪轉鬼域重塑鬼體,這一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待到至了烽煙鬼台大殿之時,我停下身形,讓她進去,她點了點頭便朝著大殿之內走去。


    我目送著她遠去,這時她回頭看了看我,淺笑嫣然,輕聲道:“多有勞煩。”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烽煙鬼台大殿的殿門之處,隻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怔神良久。


    自此之後,時光如同白駒過隙,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在指尖急速劃了走。


    一日一日過去,我極為驚詫地發覺,我竟然還在掛念著她。


    於是我偶爾會前往輪轉鬼域邊緣的烽火煙台,偷偷地朝裏看去。


    盡管我知道,我能看到的隻有數不清的鬼民。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竟然再次見到了她。


    她通過烽火煙台大殿出了輪轉鬼域,在那高及數萬丈的真靈往生鏡麵前站了良久,最終哭泣著離去。


    不知道為什麽,見到她哭的時候,我也想哭。


    真靈往生鏡,可以映徹出真靈的所有往生前世。


    我知道,她終究還是想回到人間境。


    九幽境的節氣很是古怪,零落的楊花都已經化做了漫天飛雪。


    三輪陰月懸於天穹,在冥燕歸來之時,天際陪伴著燦爛的銀色雲霞,無意之間,有一種愈加強烈的悸動心緒卻似乎縈繞在我的心間,從來都不曾散去。


    那日,我再次見到了她,更是用我正七品引靈使者的鬼力修為,隱匿在她身後,偷著見到了她身前那一麵數丈高真靈往生鏡虛影之中的景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烽火煙台,隻是有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傷心何失落縈繞在心間。


    我在奈何橋之下呆了很久,最終默默地出了九幽境,前往隘口山脈,在我能到達的最遠之處尋了人族生靈所開的酒肆。


    使用引靈使者鬼力暫且化形之後,我喝了一杯人間境的酒,劣酒苦澀,可卻根本感覺不出是什麽滋味。


    有一次,我假裝不經意地詢問穀涼鬼將,似她這般無法往生的真靈在被迫化為鬼民之後,要怎樣才能往生入人間境。


    他說……需要因果。


    我問什麽是因果,他說因果其實也便是代價,如果有生靈將往生的機會留給無法往生的生靈,那麽此生靈便可以重新往生了。


    他又說,可以往生的機會每一個生靈都會擁有,便如同真靈一般,每一個生靈的真靈皆是天地孕養而出,沒有生靈願意犧牲自己的根源來成全其他的生靈。


    終於,這一百萬年到了。


    穀涼鬼將在奈何橋下諸多鬼兵豔羨的目光之中把我叫了來,說我已經滿了一百萬年沒有任何差錯的鬼兵道行,問我最終有什麽選擇。


    我說,我選擇往生。


    穀涼鬼將問我是不是往生入人間境,我說,我選擇讓她往生入人間境。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周圍的鬼兵更是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穀涼鬼將告訴我,如果我放棄這一百萬年道行的話,我將重新去做一個低賤卑微的鬼兵,連如今的正七品引靈使者都做不了。


    我說道:“我願意。”


    說完這句話,我便靜靜離開了。


    我的心神深處卻很是平靜,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她走的那一天,我躲了起來,偷偷地在暗處看著她,直至她過了奈何鬼殿,上了一望無盡的奈何橋,隨著其餘的無數真靈虛影一起,朝著那盡頭的人道輪回漩渦行去。


    遠遠地,我已經看不到她了,我忍不住現出了身形,遙遙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


    穀涼鬼將僅僅隻是攝守奈何橋橋頭的數千裏疆域而已,我作為其麾下的鬼兵,自然不可能離開這個範圍。


    我又重新變成了一個鬼兵,還是負責日夜巡守,不過我每日都會去奈何橋的橋頭大殿,去看著,去等待。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還能再見到她…


    時光流轉而過。


    過了一日又一日,我巡守了一年又一年,逝去的光陰長的我已經數不清了。


    對了,這也是鬼兵和鬼將唯一的一個好處。


    隻要天地蘊成的鬼職還在,便不會死。


    聽說高高在上的浮仙天仙庭已經把正六品鬼將以上、先天生靈以下的所有生靈壽元皆限製在了百年至千年不等,若是如此說來,作為一個無法修行鬼力的鬼兵,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我想來,若不是九幽境和其中的鬼職乃是天地生成,用以維持著世間生靈的輪回往生,隻怕那浮仙天仙庭早就將我們這些鬼兵的壽元也削減得幹幹淨淨了。


    穀涼鬼將又把我叫了來,說我又在奈何橋之下巡守了一百萬年,可以再選擇是否輪回往生了。


    他還說,似我這種一百萬年沒有犯過半點差錯的鬼兵,他活了足足九百萬年之久都未曾見過。


    在九幽境的鬼兵鬼將心裏,時間實質上隻是一個數字罷了。


    鬼職強加下來的,隻不過是日複一日的麻木和重複,從來都未曾有過任何變化,如此生活下來,一萬年和一百萬年其實根本無甚區別。


    穀涼鬼將說完這句話,我有些茫然。


    又是一個一百萬年,這一百萬年裏,我每日都守在橋頭大殿之處,看著無數的真靈虛影自身前行過。


    可我怎麽一直沒有看見她……


    穀涼鬼將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心神有些崩潰,輕輕歎了一口氣。


    迷茫恍惚之中,我又走到了烽火煙台之側,真靈往生鏡龐大本體的腳下。


    鬼兵沒有往生和來世,在這鏡子裏什麽都映照不出來。


    在這真靈往生鏡之下,我坐了不知道多久,連腳邊的一塊頑石都長滿了青苔,我卻仍然沒有見到她。


    穀涼鬼將出乎意料地未曾追究我的失職,而是告訴我,生靈若是往生之後,沒有人知道她會變成什麽模樣。


    我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很蠢,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安排?我的眼睛在刹那之間被水霧所彌漫。


    我再一次哭了,別的鬼兵說我瘋了。


    這一次,我不知道我該再去期盼些什麽。


    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便如昨夜夢中的淚痕,今朝早已經無法尋覓。


    恍惚之中的無盡心緒,依稀記得鏗鏘如鼓,震得連世間都崩落。


    回神之後,卻隻留下了無法拚合的碎片,無從說起。


    拂弦輕唱,不吟悲歌。


    我再次放棄了往生的心願,我怕再看到那足以讓我沉醉的萬丈紅塵,我怕再看到那讓我無法忘懷的嫣然一笑。


    穀涼鬼將歎息道,象我這樣心思沉重的鬼兵永世都無法解脫,我卻依然日複一日地做著一個鬼兵,時不時地便前去烽火煙台之下,等待著一個根本不會再出現的女子。


    再次坐在奈何橋橋頭大殿之外,我看著自身前陸續行過的真靈虛影,他們虛幻的臉上似乎都寫著一個故事,在他們的眼眸裏,似乎都在講述著曾經以往的某個時刻。


    我慶幸自己還有知覺,我漸漸懂得,這世間給了所有的人數不清的疑惑和不解,而答案需要去哪裏尋找?九幽境麽?我覺得不是。


    我再次回到了沒有快樂,沒有希望,沒有憂愁也沒有期盼的日子,一個平凡到了極點的鬼兵的日子。


    信手拂弦,本應隨性長歌,誰知琴音如杜鵑啼血,良人不歸。


    滿懷希冀的記憶點滴匯聚成河,誰知最終卻變成了一幅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淒涼畫卷。


    日子繼續一日一日的過去,我一日一日地自橋邊走過,雖然我早已經不再期盼,但是我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的望過去,看看從橋那邊是否有那個我依然還忘不了的影子。


    每次這樣,我都會暗自覺得自己很蠢,在心裏罵自己幾句,但是隻要走到這裏,我都會做這件愚蠢無比的事情。甚至我還神經兮兮的跑去了烽火煙台,想看看她會不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綻放出那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抹淺笑。


    後來的日子裏,我開始有點後悔,後悔為什麽在她離開的時候不去和她說最後一句話;後悔為什麽在她離開的時候要偷偷躲起來而不看她最後一眼;後悔在她離開的時候……


    後悔之事實在是太多。


    幸好,世間有著記憶,能記得萬物的顏色;世間哀有記憶,更能記得萬物的灰暗。


    難相見,易相別,又是玉樓花似雪。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


    那一日,我竟然見到了酆都帝尊。


    酆都帝尊乃是九幽境之內最高貴的生靈,帝尊的慧眼一下便看穿了我內心之中無數年來積鬱的迷茫踟躇,他很驚異我一個渺小無比的鬼兵居然有著如此複雜的心緒。


    他輕聲道:“世間萬事,本就沒有結果。”


    可是我始終聽不明白他的話。


    我盡情的把我心裏積壓的一切講給了酆都帝尊聽。


    酆都帝尊問我:“什麽是命。”


    我答不出來。


    酆都帝尊又問我:“什麽是情。”


    我完全不明白。


    最後,酆都帝尊問我:“你有什麽願望麽?”


    我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痛哭流泣求酆都帝尊讓我做一次真正的生靈,求酆都帝尊讓我能在人間境之內遇見他。


    酆都帝尊答應了我,用我今後所不知道的代價來換一次與她在人間境的輪回往生。


    酆都帝尊對我道:“代價,日後自然會有人來取。”


    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這一日,我終於轉世為人了。


    我家是當地的豪門,我一生下來就是少爺。


    慢慢的,我長大了,喜歡上了鄰家的姑娘。


    她家是我家的傭人,從小她就在我家幫工,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可是長大之後卻漸漸疏遠。


    可是我發現,我一天比一天喜歡她,而且我想,她應該也喜歡我吧。


    在她十八歲那年,父母拗不過我的請求,向她家提親,她家自然也是答應了。


    那天我在她家門口碰見她,滿心歡喜的想和她說句話,誰知,我看到她一雙眼睛裏卻流露出無比的憎恨。


    我的心一下子凝固了,我懷著不安的心情回了家,隱隱覺得將要發生什麽事情,果然,在迎娶她的那一天,她和鄰村的一個男子私奔了。


    我爹大發雷霆,派出大批家丁出去追趕,我也心慌意亂的跟了去。


    不久就追上了他們,我驚訝,迷茫,膽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呆呆的看著她,看著她。


    她也看著我,那一雙清澈的眼眸裏仇恨的旋渦將我吞噬。


    我頓時百感交集,心一陣收縮。


    她恨我!!


    我眼前一黑……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家丁告訴我她和鄰村的男子一路逃跑,最後竟是雙雙跳崖自殺了。


    我一聽到這消息,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就連時空都化為烏有,往昔的愛人隻留下了灰色的輪廓。


    過去的水晶在我手中變做了鬆散的沙雕,被時空的潮流吹散,一點一點化作了風。


    你不願意帶我而去,但是你至少將我的心帶了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在世間的盡頭無盡的呼喚。


    黑夜會來臨,生命也會消失,為什麽心結卻無法解開,為什麽心也無法重疊?


    等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發覺我已經在奈何橋頭之上,穀涼鬼將在我身邊站著。


    等我徹底回過神來,穀涼鬼將告訴我,我昏迷以後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他還告訴我,那個徇情自殺的女子,就是當年我苦苦等待的人,現在已經去了某個鬼域之中,做了鬼民。


    我頭腦一片混亂,所有殘破的記憶湧上心頭,我不知所措……


    我忍不住問酆都帝尊:“為什麽她會恨我?”


    酆都帝尊說,這是因果。


    我問,什麽是因果。


    酆都帝尊說:“有緣便是因果,你曾給她一次輪回,她半生服侍你,這就是因果。你給她一次輪回的緣,是因為她因你而枉死。她因你而死,是她要還你一次輪回的緣。人常言前生後世,其實是沒有先後,前生在此,今生也在此。有來有去,始終卻無生無死。”


    帝尊還說,莫要忘了你的代價。


    我感覺到這一切一切都是一個誤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遇上了一個特定的人,發生了一件特定的事。


    似乎可以看到一個可以預見的結果,但是世事並非如此,是我錯了,錯過了無數年的光陰,錯過了兩段本該美滿的人生。


    我刹那之間領悟了輪回,人之所以往生輪回,是因為有無數的錯,無數的悔,無數的期盼,無數的失落,要到來世去補償去找回。但是即使不停的輪回,在那個早已凝滯的時空的人又怎麽能記憶起前生的往事去作為今生的指針?!輪回是經文,讓迷失在苦海的眾生明白回頭是岸,但是執著的人又怎麽能理解經文的真意,望世生悔。


    至少,我無悔。


    到最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酆都帝尊點化我的心意,但我還是沒有回應酆都帝尊的話,我也不願意去品味酆都帝尊的話。


    因為我感覺過開心,感覺過悲傷,有過快樂,有過心痛。


    有過百萬年不隕的夢,有過前世今生的緣,有這一切,我就已經很是滿足。


    我終於還是放棄了繼續的輪回或等待,我願意永遠都生活在我那已經延續了無數年的恍惚之中,永遠做一個奈何橋下獨坐的鬼兵。


    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再見到她,那個永遠不變的她…………


    人有心,會去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也會忘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知道九幽境之內的無數鬼民有沒有心。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覺得自己一天天變得冷淡,甚至於很多過去的事情都記不大清楚了,我漸漸忘了那些心動的,心傷的,心痛的時刻,忘了,幾乎全忘了…


    忘了很多東西,需要有新的東西填進來,於是,我開始仔細琢磨當年酆都帝尊的話語,似乎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浮生皆苦,萬相本無。


    這是酆都帝尊所說的話,我相信酆都帝尊是對的,但我實在是不明白,既然有萬丈紅塵,為什麽它又是空的呢?


    既然是空的,為什麽又要用花花世間迷亂人眼呢?先天生靈自然是清醒的,但是凡夫俗子又怎麽能理解這外表後麵的所謂真實呢?!


    難道這是先天生靈故意折騰眾生的把戲嗎?讓眾生不堪苦海而回頭?!如此卑鄙陰險的先天生靈,是應該下地獄的。


    但是,我絕對不相信酆都帝尊會玩弄世人,因為他在九幽境之內,一向極是慈悲。


    可這一切的一切,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埋頭於經卷,癡心於經理,我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


    我還記得當年在人間境的一些事情,現在想起來,不堪回首。


    如果我能明白這其中的因果,我相信,世間的痛苦也會漸漸消除。


    經曆了千年的迷茫和等待的我,想幫助那些和我一樣迷茫、一樣痛苦的生靈,就象幫自己解脫一樣。


    尋尋覓覓之中,寒盡不知年,不知不覺,我又在經卷中埋頭了無數年。


    酆都帝尊曾經召我回去,說我心境有成,要我做他身邊的侍從鬼兵,我卻謝絕。


    穀涼鬼將驚詫無比,說我已經看破名利,已經四大皆空,就要白日飛升了。


    我沒有說什麽,暗自在心裏罵,我隻是一個鬼兵,空什麽空,什麽看破名利,不過是我自己內心恍惚而已。


    不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周圍的人,不,應該是鬼兵,都對我客氣了起來,酆都帝尊也經常叫我去聽他布道說法。


    其實我隻能明白一點,即使明白,我還是不覺得都對,因為我相信天地之間冥冥中自有真理,真理是什麽?我覺得就是要讓眾生不再痛苦。酆都帝尊說要割舍一切欲望,我卻覺得沒有道理,沒有欲望的生靈如何生活?但我卻不敢說出來,隻有唯唯諾諾,然後拚命在經卷中尋找答案。


    看了無數的經書,有佛家的,還有道家的,更有浮仙天天庭的布道仙卷,我都半解其意,然後覺得道理雖有,卻不是我想要找的那種。


    我完全被其內的蝴蝶飛舞搞得暈頭轉向,洋洋滿紙,不知所言。


    更讓我迷惑的是酆都帝尊每每問我禪機,我要莫信口開河,要莫沉默不語。


    酆都帝尊卻笑意浮麵,我實在不解其心其意,惶惶然而終日。


    又這樣過了無數年,我很驚異於自己的耐性,依然能苦讀經書,雖然心不在,卻能讀。


    看來讀經是有好處的,讀經未成,卻蒙酆都帝尊青眼有加,得以傳授修煉法門,很學了些蘊養鬼力和殺伐變化之術。


    我本小小鬼兵,本沒有資格學的,也不知道學來有什麽用,但酆都帝尊說,修習鬼力乃九幽境生靈之根本。


    我沒明白,既然先天生靈道蘊無邊,為什麽還要有往生輪回。


    可我隻能唯唯諾諾。


    有一日,我在九幽境之內轉悠,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孟婆婆賣茶湯的地方。


    孟婆婆正在打瞌睡。


    我過去叫醒了她,孟婆婆猛然醒來,慌忙左右看看,半晌才鬆了一口氣。我很奇怪她為何那麽緊張,她說,如果有真靈虛影沒有喝她的茶湯而去往生的話,她就犯了大錯。


    我問她,為什麽都要喝了迷魂湯才能去往生?


    她說是為了讓真靈一世世的記憶不能連續,讓他們每一世都有無法彌補的遺憾,這樣等到他們厭倦了痛苦折磨的時候,就會放棄輪回,心向大道了。


    我很驚疑,這種方法對我而言,是欺騙別人,是故意在折磨人。


    我問,難道紅塵人世不好嗎?為什麽不要他們做一個有記憶的生靈呢?


    孟婆婆的臉色由驚異變的恐慌,什麽都沒有回答,匆匆把我打發走了…


    從孟婆婆那裏回來,我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我不願意相信浮仙天仙庭這種對眾生的手段是合理的,但是它又的的確確是天條,為什麽天條要如此不公平呢?經文上說眾生平等,也就是說眾生有權利選擇自己向往的生活,即使有人無心大道,但也是可以理解的啊。但是,讓眾生飽受折磨而回頭大道,這顯然是一個騙局。大道也好,紅塵也好,宇宙萬物自然而生,就應該有它存在的價值,為什麽要不擇手段的逼迫,誘使他們去心向大道呢?!


    懷著疑問,我再次埋首經卷,不知道把經卷翻了多少遍,隻有一個答案,隻有心向大道才是對的,理由呢?卻沒有,也不需要理由。漸漸的,我也懶得多看經書了,隻是專心修煉所謂除魔衛道之法。


    時間又過無數年,九幽境發生了一件事情,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小事,在我看來,卻是一件大事,改變了我永遠的命運…


    秦廣尊者手下的朱筆判官秦楚戀上一人間女子,竟然偷入人間境。


    掌獄使者勸說無效,秦廣尊者便派陰司鬼軍將他捉了回來。誰知他執迷不悟,一心要去人間與那凡間女子相會,膽大到逃獄而出。


    最後還是又被捉住,而且鬼兵還攝走了那女子的魂魄,把她永世監禁在幽冥地穀,讓判官永遠無法和她相會。判官悲憤而罵陰司諸尊者泯滅人性,諸尊者皆怒,要將判官誅滅,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天,誅魂台上,判官被鐵鏈所綁,攝魂鉤穿了他的琵琶骨,此時除了判官高大的身材外,已經不成人形了。我覺得心裏一陣抽搐,偷眼望了一下高坐蓮台的秦廣尊者,平時溫和仁慈的他現在卻麵無表情,深邃的眼眸裏我依稀看出一絲寒意,我心中一冷,隻覺得自己在下沉,下沉…無比慈悲的尊者啊,你現在的心裏難道失去了憐憫嗎?!


    秦判官最終被五雷轟頂而灰飛湮滅…


    大家都散去了很久,我又偷偷回到誅魂台,看著判官殘留的紅袍碎片,我隻感覺到無限的淒涼。這時,一陣風吹來,一方素絹被風吹起,我連忙抓住。奇怪,地獄怎麽會有風?我狐疑的拿起那方素絹一看,上麵有字:那年清秋燕落橋邊巧相會脈脈如水雲剪青山翠低眉莞爾此生欲與醉便從此癡癡長坐夜夜雨聲碎好一闋《點絳唇》!好一句癡癡長坐,夜夜雨聲碎。我突然記起了千年的往事,寂寞橋邊,孤獨鬼魂,癡癡長坐,空等歸人。一滴淚水滑落,在素絹上浸潤開來,千年鬱積的悲傷離別相思愁苦再次衝破層層心鎖湧上心頭,如素絹上的淚水般蔓延在心頭。隻是現在的我不知道,這一滴莫名悲傷的水珠是為秦判官而流?是為她而流?是為相思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


    風繼續吹動著誅魂台上殘碎的布片,地獄是沒有風的?難道是秦判官魂魄不死嗎?風越來越大,吹動著我手中那一方素絹,我似乎明白的那風的意思,走下誅魂台,向幽冥地穀方向走去,回頭時,風已停,紛紛洋洋落著判官紅袍的碎片,宛如深秋落紅…我這時覺得,秦判官或許還在…


    悄悄來到了那名被囚禁的魂魄的牢房,那張萬分憔悴的臉還能看到往昔的風韻,我不由得歎息。我沒有想到鬼魂也會因相思而苦,因離別而悲,因鴛鴦別偶而憔悴。把那方素絹給了那女鬼,我轉身離開了牢房,我不想聽到哭聲。


    了一段路,我沒有聽到哭聲,卻聽到牢房那邊傳來幽怨卻堅定的歌聲:那年清秋燕落橋邊巧相會脈脈如水雲剪青山翠低眉莞爾此生欲與醉便從此癡癡長坐夜夜雨聲碎歌聲慪啞,卻有一絲甜美;歌聲哀怨,卻帶半點欣慰。歌聲越來越遠,在我耳中卻如咫尺,我咬緊牙關,縱身化為一道青煙,飛離了地穀…


    那一天,我明白了情是何物,教人生死相許。


    那一天,我厭倦了地獄迷茫的無底深淵。


    那一天,我不再追尋佛經的大道。


    那一天,我離開了地獄。


    那一天,我再次來到了人間。


    我叛離了九幽境,大道,我要去人間尋找真正的大道。


    在逃出鬼門關的那一瞬間,我回首羈絆了我無數年的九幽境,“等我明白了真正的道理,我會再回來的!”


    我想:到了那個時候,也就不會再迷茫,再痛苦…


    天蒙蒙亮,群山還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我漫無目的的漂浮在雲霧中。我的心裏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感覺,平靜而慌亂,堅決而踟躇。這一次的離開也許是我永遠的離開,隱隱湧上心頭的這種感覺,讓我感覺到無邊的迷茫和孤獨。離開很容易,也不用道別,也不用揮手,但是離開了自己生長之地,宛如浮萍一般飄搖在風雨的淒涼使人永遠忘不了這一時刻。鳥倦飛而知返,枯葉落地歸根,在這一刻,我終於理解了那些客死異鄉的遊子,人生已逝萬事了了也要讓人把自己的骸骨千裏還鄉的鬱鬱情結。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百萬年很長,長得我都不知道有多久,但總有結束的時候,隻是不知道那一天,能否有人將我的屍骨帶回今天我棄之而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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