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喜把嘴一撇。“就吃這?有沒有一點廚藝!”


    “吃了,能把我的儒林八陣圖給拉下來。”


    敢情她是為了她的儒林八陣圖。


    憨喜不吃也不行了,他把她的儒林入陣圖都吃下去了,這點韭菜還吃不下?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就算吃不下也得吃。


    他現在得給她拉下來呀。


    可是,那韭菜的確難吃,沒有鹽不說,連刀都不改,整根整根地,像一團稻草,難以下咽。噎得他的脖子筋突暴,眼淚都流了出來。


    “有這麽誇張嗎?”騰杼雲說。


    “有,完全有。你是不知道啊。”憨喜回答道。


    憨喜一連吃了兩天韭菜。每吃完一次,騰杼雲都逼著他去廁所大便。可是,他隻吃韭菜,其他什麽也不吃,並沒有便便的感覺。


    騰杼雲不耐煩了。“我看,你就是個憨喜!”


    在不齊地,對於那些看似木訥、老實、缺點心眼的,人們就習慣在他的名字前邊加上一個“憨”字,稱為“憨x”。


    盡管騰杼雲怒而不消,憨喜卻完全不在乎。他都已經被人叫了許多年的憨喜,不在乎多這一回兩回。


    憨喜說:“事實上,我就是憨喜,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憨喜。”


    騰杼雲不理睬憨喜。


    憨喜繼續說:“娘在時說,俺落地的第一聲啼哭很響亮,白白胖胖的惹人喜愛。接生婆當時就斷言:‘這孩子有福相,將來定有大處。’接生婆的話後來似乎得到了應驗。同俺一般大的孩子還在學站,俺就已經開始蹣跚邁步。別的孩子剛剛呀呀學語,俺就能背誦歌謠。村子裏的人們紛紛稱奇。常常有人拿俺打比方說自己的孩子,動不動就是:‘看看人家大喜。’”


    “是嗎?你牛逼啊,你神童一個,你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小學沒畢業就過了英語四、六級,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給你全額的獎學金——,不過,然後呢?”


    “然後?然後——自俺懂事起,俺就知道爹不喜歡俺,因為他從不用正眼瞧俺。俺不明白爹為什麽那麽狠勁地揍俺娘,就像捶棉花一樣。俺娘連哭都不哭一聲。俺更不明白,爹為什麽時不時地還拿俺出氣,喝醉酒就用巴掌扇俺,邊扇邊罵“狗雜種”。俺嚇得扯著娘的褲腿角子哭,娘淚水漣漣地向爹求饒。不求還好,一求打得更厲害。直到他罵夠了、打累了,呼呼地睡著了才作罷。村子裏的人都說爹不該那樣。當過兵見過世麵,闖過上海灘,還給中央首長當過警衛員。至今村裏的老人說起爹,都是滿臉的羨慕:穿著綠軍裝,紮著武裝帶,戴著白手套,腰裏掖著匣子槍,走路腰板挺得剛剛的,那才叫威風……”


    “行了行了行了,再說話能不能別一口一個‘俺’。”騰杼雲說。


    “沒問題啊,好歹我也是大學四年,文學碩士。書麵語言水平一流。”


    “哎,照這麽說,你是老子英雄兒好漢。隻是有一點讓人不明白,你為什麽叫憨喜?”


    “嗯,那時候,我已經變得呆頭呆腦,看見爹就渾身發抖。兩隻大眼睛骨碌碌沒有神采,隻會咧著厚厚的嘴唇發笑。牛頭哨,我不會吹,別人吹好多天,我由於不會吹,第一下子就吹掉了底。爹給我買了兩次。不少小朋友都會滑冰,我還來不及滑就摔倒了。砍草都比別人少。爹在後邊罵著攆著,一磚頭把我揳倒在地上。”


    “真是個苦命的孩子!你爹他就——”騰杼雲摸摸憨喜的頭,“所以村裏的人開始惋惜:‘挺精明的一個孩子,怎麽就變憨了。’從此憨喜替代了大喜。大人叫,小孩跟著喊。時間一長,憨喜就叫開了。”


    憨喜甩開她的手,說:“男人的頭,女人的腳,這些都是一個人的禁地,神聖不容侵犯。”


    憨喜的身體裏,藏著一身的蠻力氣。在他身體瘋長的那些年裏,他不管那些流言蜚語,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心裏話再憨我也得長大,這不就長成了一條粗壯的男子漢。


    “嗬,還挺倔。”


    這樣又折騰了兩天。


    騰杼雲見還是沒有效果,就改變了思路。


    她拿起一把刀,在憨喜的肚子上比劃來比劃去,說你再拉不下來我的儒林八陣圖,我就把你的肚子豁開。


    憨喜急了,心裏話比俺爹還狠。不過,他沒這樣說,他說別價,你是仙女,美麗的仙女,怎麽能幹如此愚蠢的事情。


    “錯了,我不是仙女,我隻是一隻妖。”


    “妖也不錯,你看你工作這麽好,長得又漂亮——”


    “知道給美女說恭維的話,也不憨嘛。是不是心眼楞是被你爹打掉的。哈!——是不是還有人跟著起哄啊,什麽憨喜念了十年書,數不過一百個數;憨喜能吃,一頓吃五個大包子,兩個人架著滿大街溜彎子;憨喜最後拉了一褲筒子屎,被他爹追著滿街跑……”


    聽到這裏,憨喜突然哇地大叫一聲。說:“我要便便。”


    騰杼雲聽了,一愣神,繼而興奮不已,遞給他一大把手紙,說:“好啊,趕緊去吧。”


    憨喜快步跑到茅房,在裏邊磨蹭起來。


    憨喜一邊磨蹭,一邊思索。此地不可久留。


    最後,看了看牆碴,目測也不算高,一提褲子,一縱身跳了出去。


    和想的一模一樣,外邊果然是一條大路。


    騰杼雲在茅房外邊等了許久,不見憨喜的動靜,往裏一瞅,人不見了。一下子急了眼。


    嘿這個憨熊!——急忙追出去。


    此刻,憨喜已經開跑了,胳膊還甩了三甩,加滿了油。像一名熟練的拖拉機手,向前躥去。


    騰杼雲在後邊拚了力氣追,就算把他大卸八塊,掏心挖肝,也要把那封信取回來。必須取回來。


    憨喜知道自己被她抓住,命就保不住了,所以沒命地逃。


    不齊地這地兒,憨喜畢竟熟悉。在不齊學院上了四年大學,逃課逃了三年半,整個不齊地的角角落落都走嚴了。三躲兩躲,跑進一家叫做食通天的飯莊。


    飯莊裏人來人往,亂得很,容易躲藏。


    等到騰杼雲追過來,憨喜順手從櫃台上端起一盤花生米,挨著一張桌子立定,裝作一位端盤子的服務生。


    憨喜以眼睛的餘光觀察到,騰杼雲盡管在飯莊裏轉來轉去,其實轉不到重點上。她在捕捉一些看上去閑散的人等。她以為憨喜被她追著屁股,像受驚的兔子,一定不得安寧。


    恰恰相反,憨喜專心端著盤子,氣定神閑。


    當然了,憨喜表麵上很冷靜,其實他的一顆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隻不過他的心理素質好,從小被捶打慣了。


    最後,騰杼雲在門口掃了幾眼,什麽也沒發現,就匆匆地去了。她認為,前邊還有更多更易藏身的地方,憨喜一定去了那裏。


    騰杼雲一走,憨喜這才鬆了一口氣。一下了癱倒在桌子跟前。


    “哎,哎哎,這是怎麽了這是?”有人在叫。


    憨喜搖晃了一下腦袋,清醒了一下。這才認真地看了看桌子前的兩位食客。年齡大一點的,十七、八歲,年齡小一點的,十五、六歲。個頭相近,都生得眉清目秀。


    他們把他拉起來,然後兩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著憨喜,滿臉的疑問。


    憨喜臉上堆上笑,想說借個地兒。話未出口,隻覺得頭疼欲裂,臉色蒼白,幾欲跌倒。


    “哎?哎?到底是怎麽了,沒事吧你?”


    憨喜忘了,一心隻想著恭維兩位兄弟,把在善惡園遭禁的事忘到九宵雲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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