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比顧瑀矮了很多,站直了也隻到他的肩窩以下。


    可顧瑀是被蘇錦連拉帶拽拖回去的。


    進屋後,蘇錦氣不過似的抓起隨意搭在牆上的兩扇門板就往門框上懟,也許是氣急了的緣故,懟了半天沒懟好,怒起咣咣在門板上踹了兩腳,末了叉腰看著門板上露出的兩個大洞,氣得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大口。


    “什麽粗製濫造的破玩意兒!踹這麽一下就踹壞了!”


    罵完了扭頭瞪著顧瑀,咬牙說:“你不是能嗎?這門都壞了好幾日了,你就不能自覺點兒找個會修的人修一下?”


    “就這麽敞亮亮的沒個遮擋,任誰來了都能直接踹腳往裏跑,連睡個覺都不踏實,生怕讓人裹著被連人一起抬出去扔水裏溺死了,你難不成就能覺得自在啊?!修一下是會死嗎!”


    麵對顧妮兒的無理取鬧,麵對顧老太等人的誣陷咒罵,蘇錦都顯得很冷靜。


    但是在應付完了那些人回到了自己相對熟悉的地方,她卻再怎麽都冷靜不下來。


    看著怒得如困獸一樣在屋子裏不住轉圈噴氣的蘇錦,顧瑀麻木了許久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抹無奈的淺笑。


    盡管那抹情緒隻是閃爍而過消失於無形,可他到底還是笑了。


    他脫力似的把頭靠在了柱子上,視線緩緩隨著蘇錦暴躁的走動而移動,張口的時候,聲音啞得活像是剛被人撬開嘴生吞了一大把帶著火星的鐵砂。


    “很生氣?”


    蘇錦怒得要死地磨牙:“廢話!”


    這樣的糟心事兒,擱誰能忍住不生氣?


    顧瑀譏誚地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像是想讓自己露出個笑的模樣,可嘴角怎麽都揚不上去。


    他力竭地閉上眼,聽著隔壁不斷爆出的咒罵和哭鬧,沙啞地說:“可是我已經習慣了。”


    蘇錦經曆一次就能猜到的事兒,他翻來覆去經曆了數年,他又怎會不知內情?


    隻是多年前的事兒就像始終籠罩在頭頂不肯散去的陰霾一樣,不管他走到哪裏,都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他,糾纏他,折磨他。


    所以在麵對顧妮兒沒有止境的胡鬧哭喊,他沒有辦法說得出半字拒絕。


    察覺到蘇錦停了下來,顧瑀閉著眼,用一種自以為輕鬆的語調自顧自地說:“大姐這樣好幾年了,我拿她沒辦法,隻能忍。”


    “隻是我自己其實也不知道,我到底還能忍多久,忍到什麽時候才真的是到了盡頭。”


    “不過講真的,你剛才的表現很解氣,看了還讓人覺得挺高興的。”


    隻是短暫的愉悅過後,接踵而來的便是無盡無邊的死寂和窒息。


    顧瑀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這樣的日子其實真的很難熬。


    蘇錦本來是想趁熱打鐵問一問的,可一看顧瑀這張白得像是抹了八十層粉的臉,頓時又沒了多嘴的興致。


    她泄氣的噴出一口氣,帶著沒散盡的怒火找到吳大夫開的藥和紗布,邦邦邦地走到顧瑀的跟前,嫌棄地抬了抬下巴,冷聲冷氣地說:“去床上趴下,給你上藥!”


    她粗聲惡氣的,配上那副餘怒未消的樣子,怎麽看都是凶巴巴的。


    可就是這麽凶巴巴的樣子,在不斷透過門窗傳入耳的惡語相比,都顯得尤為可愛憐人。


    顧瑀實在是沒了再繼續折騰的勁兒,一聲不吭地趴在床上,抱著枕頭閉上眼當死魚。


    他大概是真當自己死了。


    不管蘇錦怎麽上藥怎麽包紮,全程都沒發出任何聲音。


    要不是這人的胸口還在規律起伏,蘇錦估計都要忍不住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去試試鼻息。


    等不熟練地上完藥,隔壁的罵聲逐漸小了下去,蘇錦也終於在龐大的惡語中抽出了一絲屬於自己的理智。


    她把藥瓶子擺在邊上,戳了戳顧瑀結實的肩胛,試探地說:“顧瑀,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裝了半天死的顧瑀聞聲動了動,可眼睛還是閉著的。


    “什麽以後?”


    “你的以後!”


    見這人還是死魚似的趴著不動,蘇錦嘖了一聲直接上手,靠著自己的蠻力把人支起來坐好,認真地說:“你現在的確是能掙,也供得起這一家子的花銷,可實際上你私心裏其實是不想養著那麽多人的吧?”


    顧瑀但凡是沒怨言地養了這一家子,那今日就不會有這麽一場滑稽的熱鬧可瞧。


    顧妮兒今日這一場鬧得很是莫名,打配合的人卻顯得格外熟練。


    一看就知道是以往借此鬧慣了的。???.23sk.


    蘇錦稍微一回想就止不住的來氣,忿忿地又戳了顧瑀一下,悶著嗓子說:“以往她這麽鬧上一場,老太太再借機一說,你肯定是身上有多少全都拿多少,把所有能掏的銀子都給她了,對吧?”


    顧瑀抱著枕頭不太想撒手,看不出情緒地點頭。


    “是。”


    “那你給了銀子,是想給大姐買補品補身子,或是想讓她給兒子讀書花用的,對吧?”


    “對。”


    “那她花上了嗎?”


    顧妮兒的獨子今年五歲,年初剛入了村學。


    顧瑀往家裏給的銀子不少,隨便放在誰家都能過得不錯。


    可今日蘇錦打眼瞧了,顧妮兒和林茂身上的衣裳都是不知洗了多少水敗了色的,就連鞋麵上都有補丁,一看就知道手裏不寬裕。


    而且顧瑀昨日才得了銀子,今日就趕著去給林茂買了那麽老些東西,可見她的猜測的確不錯。


    反觀顧雲兩口子,一個穿著緞麵的衣裳,腰間甚至還佩著玉佩。


    另一個的頭上實打實的兩根金簪子,手腕一伸明晃晃的玉鐲子險些能把人的一雙眼閃瞎。


    這銀子到底是花在了誰的身上,一眼就能看出個分明!


    見顧瑀不說話,蘇錦心急地嗐了一聲,苦口婆心地說:“你出於某種原因想補償大姐,我能理解,可你不能隻給銀子不想法子啊!”


    “你直接把銀子給了老太太,那不是養肥了碩蟲餓死了貧農嗎?”


    顧瑀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忍了半晌沒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而後掀起眼尾一角低低地說:“我知道,但是暫時沒別的辦法。”


    “大姐對老太太言聽計從,旁人誰說的話她都聽不進去,尤其是我說的,更是字字惡言,她說缺錢,我就隻能給錢,不然的話,她就要去村口上吊。”


    一個動輒就以死相逼的人時時刻刻橫刀在眼前,由此帶來的逼迫感是無力可抵抗的。


    更何況顧妮兒膝下還有個剛五歲的林茂。


    她一說要死要活,肯定是拽著孩子一起的。


    那麽丁點兒大的孩子,被顧妮兒嚇得一次又一次哭到暈厥。


    顧瑀在這樣的逼迫中,不得已隻能次次妥協。


    可他不管給了多少,有顧雲這個無底洞在,總是不夠的。


    蘇錦一猜就知道是這麽回事兒,眼珠一轉拍著腿說:“隻要思想不滑坡,方法總比困難多。”


    “你先跟我說說關於大姐和林茂你是怎麽想的,咱們一起合計合計,想個法子。”


    對於顧瑀而言,這麽毫無防備地坐在一起頭對頭地商量著某件事兒,是一件極其新奇的體驗。


    這種體驗的新奇甚至壓過了他不想多提此事的煩躁。


    他側頭看著蘇錦認真的側臉,要笑不笑地說:“你琢磨這個做什麽?”


    “當然是想轍應付無窮無盡的麻煩啊!”


    蘇錦抱著膝蓋衝他呼氣,翻著白眼說:“咱倆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不消停我也好過不了,別廢話,趕緊說!”


    在蘇錦的催促下,顧瑀忍痛撐著坐起來了些,垂下眼簾遮住眼中翻湧而起的陰沉和痛苦,恍不可聞地說:“姐夫是因為我死的,大姐為此當了寡婦,林茂也是因此才沒了爹。”


    “所以不管她怎麽鬧,再怎麽折騰,有一件事兒也是我必須要做的。”


    “我得養好他們母子。”


    不是簡單地讓他們母子吃飽了不餓肚子,而是竭盡全力地養好了。


    為了這個,顧瑀就必須不顧生死去賣命,去不擇手段地掙銀子。


    盡管他拿命換回來的銀子多數入了顧老太和顧雲的手,但是顧妮兒不願意從顧家搬出去,也不接受顧瑀單獨的供養。


    她隻願意在顧家,心甘情願地受著顧老太的鉗製。


    所以連帶著顧瑀也不得不被圈困在此,就像是被拴了鐵鏈的困獸,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肉被人一寸一寸削去,寸步不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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