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君,艾斯德斯老師殺過那麽多人,你不覺得她可怕麽?”


    毒島冴子借撩頭發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


    她實際上並不是想問顏開對艾斯德斯什麽態度,而是……


    “有什麽好怕的,她又打不過我。”顏開很直接地道。


    “……”


    這話好像沒有答到點子上,但又好像很對哦……


    毒島冴子苦笑,或許她就不該問顏開這個問題。


    “我顏家本是書香門第,自我太爺爺那一代入了江湖,就再也出不來了。而身處江湖,仇殺是永遠少不了的。我不喜歡殺人,但卻沒辦法排斥殺人。”顏開在毒島冴子苦笑的時候突然道。


    “法律是個好東西,它保障了絕大多數人的權益,這個世界,沒有法律是不行。可這世上並沒有絕對公正沒有缺陷的法律,總有法律照顧不到的地方和人群,尤其是法律總歸是由那些會犯錯、有私心的人來執行的,所以法網恢恢,必然會有漏網之魚的存在。”


    “但是,這個世界的規矩並不隻有法律,法律有空缺不公的地方,就會有其他規矩代替法律來對其進行填補。廟堂太高,江湖卻近,廟堂不管的事情,江湖來管,廟堂不給的公道,江湖來給!這,就是江湖,而江湖的規矩,叫道義!”


    “我尊重法律,但是當法律和我心中的道義相悖時,我會遵從我心中的道義。”


    “冴子,我說的這些,你覺得呢?”


    顏開問毒島冴子道。


    “……”毒島冴子正襟危坐,顏開說的話切實擊在了她的心裏,武家兒女同樣重視“武士道”而輕法律,她深深認同著顏開的話。


    “所以,冴子,你能向我保證,你以後要殺的人,都會是不義之人麽?”


    顏開看向毒島冴子問道。


    “是的,開君,我向你保證,我以後絕對……”


    毒島冴子不假思索地,卻在沒說完前就被顏開打斷了:“好了,話說到這裏就夠了,可以不用再說下去了。”


    見毒島冴子一臉疑惑不解的樣子,顏開繼續道:“我向你要保證,不是真想你向我保證什麽,我隻想希望你以後在殺人之前,能想起這個保證,給自己一個緩衝,殺人之前,不要被衝動、憤怒、欲望等情緒遮住眼睛。殺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在情緒左右下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最終後悔一輩子!”


    殺人本就是一件會使人情緒異常激烈的事情,在憤怒的情況下殺人,很容易被殺意衝昏頭腦,“殺紅眼”不是一句玩笑而已,就算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在戰場上也有殺到敵我不分的時候,毒島冴子這種天生殺性極強的人尤其如此。


    毒島冴子一直壓抑自己的天性實際上是對的,因為她一旦嚐到殺戮的甜頭,偏偏又不像艾斯德斯那麽好運氣,成長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國家可以投身軍隊屠戮叛軍滿足自己的殺欲,那顏開很可能隻有在通緝令上才能認識毒島冴子了。


    冷靜,這是顏開對毒島冴子一再強調的事情,因為被情緒操控著殺人真的是非常可怕,稍有不慎就會滑入魔道,顏開可不想哪天去討伐“殺人狂魔”毒島冴子。


    毒島冴子深吸一口氣,心中微微有些感動,原來顏開替她想了這麽多。


    自認識起,毒島冴子很少有機會和顏開這樣單獨相處,兩人之間往往會陪著一個霞之丘詩羽,後來還多個伊芙,現在又多了赤瞳……


    毒島冴子站起來,移動幾步在顏開身邊坐下。


    “開君,說來,我還不知道你家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呢,能和我說說麽?我對薛女士嫁了個什麽樣的人也很好奇。”


    坐下後,毒島冴子的手臂和顏開挨在了一起,她將螓首微微靠向顏開問道。


    顏開想了想道:“唔……也沒什麽值得好奇的吧,我爸是重明大學的在職教授,不過平時都在家研究,基本不去學校。”


    “大學教授?原來是個高知識分子啊,那確實很般配呢!”毒島冴子很驚奇地道。


    薛文蓉是毒島冴子一直仰慕的人,準確點說,但凡習武的女性,心中無不對有著“天下第一女高手”之稱的薛文蓉充滿敬仰,薛文蓉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麽私生活的消息流出,毒島冴子甚至以為她至今未婚,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原來薛文蓉不止結婚了,連兒子都很大了,還是自己的同學。


    毒島冴子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誰能配得上“女中至強”,現在聽顏開說自己的父親是重明大學的教授,一下子就釋然了。


    東瀛人對於學曆有著天然的崇拜,重明大學是世界名校,就算毒島冴子這個東瀛人也多有耳聞,如果是重明大學的教授的,倒也不是配不上薛文蓉女士。


    “哎,等等,開君你不是說你家是混江湖的麽?”


    毒島冴子很快又想起顏開剛才說的話。


    “我是這麽說過,但我也說過,我家在我太爺爺之前一直都是書香門第啊!現在到了我爸這裏又回去了而已,隻不過,江湖上的事情一旦摻和進去,再退出就不太可能,所以我爸即便封劍退隱二十多年了,也依舊算半個江湖中人。”顏開笑著道。


    “哦,這樣啊……”


    毒島冴子明白了。


    是先在江湖上混過一段時間,然後退回來搞研究了麽?開君寫字畫畫那麽厲害,也是家傳的嘍?


    毒島冴子是“中興社”的常客,她當然見過顏開寫字,也看過活動室牆壁上掛著的那副“牽絲戲”的畫,這下又找到答案了呢,感覺自己又多了解了顏開一點。


    “開君,你太爺爺是經曆了什麽,才突然進入江湖的?我記得,你們中原舊時代的讀書人很看不起舞刀弄槍的吧?”


    機會難得,毒島冴子想要更多了解顏開的情況便繼續問道。


    “那個啊……”顏開臉上出現尷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不世道不好,最後家道中落了麽,我太爺爺十五歲的時候就父母雙亡,被我家一個世交收留,成為了那位世叔的弟子。”


    “你家那位世交是武林世家?”


    毒島冴子好奇道。


    “不,是個商人。”顏開搖頭,然後道,“但也是個學究天人的道家居士,我太爺爺從他那裏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叫姚思安,是我太爺爺人生中最大的貴人。”


    “那你太爺爺是怎麽成為江湖中人的?”


    毒島冴子問道。


    顏開緩緩道:“那時時局混亂,我太爺爺隨姚家去了相對安定的燕京。到了燕京後,我太爺爺想著自己不能一輩子吃姚家白飯,到了燕京之後就離開了姚家出來謀生,恰好當時燕京新白話小說盛行,而我太爺爺在那個時候就對江湖上的一些事情很感興趣,一直有在打聽江湖上的事情,就以江湖恩怨為主題,寫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說,一篇中篇武俠小說去投稿,賺了一點稿費,也機緣巧合和當時的暢銷言情小說作者孔立夫老師相識,兩人成為了好朋友,而孔老師後來還跟我太爺爺一樣成為了姚老先生的弟子,最後甚至娶了姚老先生的二女兒為妻。”


    “孔老師算是影響我太爺爺很深的一個人,他是個很有才華也很正直的讀書人,在我太爺爺的日誌裏是這麽形容的,他擁有中原曆朝曆代所有讀書人的優點而又不迂腐,青年又沉穩,成熟而熱血。他一麵是大學女校的教書先生,一麵是暢銷言情小說的作者,但又先後以多個筆名在各報社投稿一些揭露政客黑暗的文章,幾度受到迫害卻百折不撓,鐵骨錚錚使人動容,我太爺爺深受他情懷義氣感染。我太爺爺是寫武俠小說的,除了賺錢和興趣,也有想要宣傳俠義精神的目的在裏麵,但就算他能寫出一百個救國救民的大俠,這一百個大俠裏也不可能有一個有從書裏跳出來拯救多災多難的中原,於是……在二七年吧,我太爺爺決定,不寫小說了,他要開始練武。他是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小人物,從軍從政都沒有門路,在亂世之中想要做點什麽,他能想到的就隻有練一身好武功,然後鋤強扶弱,懲奸除惡。或許他救不了中原,但能救一點便救一點,有一點力便發一分光!”


    “開君,你的太爺爺好厲害!”


    毒島冴子眼中光芒閃動。


    作家在東瀛的社會地位很高,一般都被稱作“老師(先生)”,因為東瀛社會普遍認為作家寫的小說有“開啟民智,提升國民素養”的意義,是國民教育家,雖然不知道顏開太爺爺寫的小說到底是個什麽水平,但是他這種棄筆習武的行為,有種用自己的人生去書寫自己的小說的感覺,讓毒島冴子肅然起敬。


    “確實很厲害,我家的武功也是從我太爺爺那一代開始的。”


    顏開點頭,顏靖有多厲害,實際上用不著顏開說,東瀛武術界的感受是最深的,隻可惜毒島冴子年紀太小,而東瀛武術界對於那一段曆史也諱莫如深,所以毒島冴子應該是不知道的。


    “那你太爺爺後來武功練成了麽?”


    毒島冴子又問道。


    “我太爺爺花了十年時間去練武,吃了很多苦頭,終於武功大成,他第一時間想將這件事情告訴姚老先生和孔老師,就回去燕京找他們。”


    顏開淡淡地道。


    “然後呢?”


    毒島冴子再問道。


    “那一年是三七年,東瀛軍隊占領了燕京,我太爺爺回到燕京的時候,姚老先生的家宅已經成為一片廢墟了。”


    顏開歎氣道。


    “……”


    毒島冴子不說話了。


    上個世紀的三七年,她知道中原發生了什麽,也知道東瀛對中原犯下了何等不可饒恕的罪行。


    毒島冴子直起了身,挨著顏開的手和搭著顏開的頭都和顏開分開了,隻是直起身還不夠,她站起來走到顏開麵前,向後退五步,雙膝下跪,雙手按在地上,成“八”字狀,身體前俯,額頭離地一厘米,正是傳說中的“土下座”。


    “開君,我知道對於當年的事情,隻是區區謝罪根本無濟於事,但是,還是請你接受我的道歉!我,深深地為我出生的國家為中原帶去的傷害感到愧疚!”


    “冴子,起來吧,我知道當年的事情和你們毒島流沒有關係,毒島流能扛住天皇詔令沒有前往中原協助東瀛軍隊,這個我很感激。”


    顏開扶起毒島冴子的身體道。


    東瀛武術界,和當年侵略戰爭有關的,八十多年前顏靖殺了一邊,三十多年前,顏飛查漏補缺了一遍,已經差不多死光了,毒島冴子家當年算是比較反戰的,所以毒島冴子的曾祖父來東瀛挑戰顏靖的時候,顏靖兩招將其擊敗後並沒有取其性命,而是放走了他。


    可恨的是東瀛,而不是每一個東瀛人,哪怕的抗戰的時候,東瀛也有東瀛共黨在協助中原抵抗侵略,真的沒必要去恨所有的東瀛人。


    “好了,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們再去找今天白天遇到過的那些人。”


    顏開將毒島冴子扶起後盤膝坐下,打算開始打坐練功。


    “去找今天白天遇到過的人?開君你找他們做什麽?”


    毒島冴子得到顏開的安慰後心情舒緩了一些,她疑惑著道。


    顏開又搖頭:“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麽,不是我要做什麽,而是冴子你打算怎麽做。”


    “如果再遇到他們,我自然是要……”


    毒島冴子的眼睛看向了被顏開靠在牆壁上的“無露”。


    她和顏開約定,今天隻看不動手,但是明天麽……


    毒島冴子握緊了拳頭,今天她可是好幾次因為那些人的惡行氣到差點失控,一旦和顏開的約定過期,那可就是她大開殺戒的時候了。


    終於要第一次殺人,而且有“替天行道”這麽光偉正的理由,毒島冴子心中不可遏製地激動起來,但又很快冷靜了下來。


    不可以用這樣的心情去殺人,找一個好看的理由行暴虐之事,這不就和當年的東瀛軍隊一樣了麽?


    當年,東瀛的軍隊不就是高喊“*****”這樣的口號,殘殺著東亞許多國家的百姓麽?那樣好可怕,她不想變成那樣。


    不可以被情緒左右,毒島冴子又一次深刻理解了顏開話中的意思。


    確實,或許是受文化影響,又或許是銘刻在基因中的缺陷,東瀛這個民族確實很容易受情緒影響走向極端,顏開一直都在提醒毒島冴子要冷靜,拋開情緒的影響,就是怕她在殺人的過程中迷失自己。


    雖然心情複雜,但毒島冴子到底是個出色的劍士,所以她最終還是穩定心神,開始漸漸睡去,而打作運功中的顏開卻在毒島冴子睡去後突然睜開了眼睛,從隨身的包裹裏拿出了稿紙和畫筆,開始飛快地畫了起來。


    希望,能在冴子醒來前畫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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