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讓康斯坦丁回想起了那個契約。


    並不是席勒曾經刻在他心髒上的那個,那並沒有特殊的意義,隻是或多或少的改變了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或者其實也沒有變,更像是一種“官方解釋”。


    新的契約來自於那天魔法界“最後的晚餐”,他們所有人食用了過量的駝鹿肉,導致了瘋狂和死亡,對,那天阿紮澤爾也在場。


    但這位替罪的羔羊沒有停留太久,他很快回到了他的惡魔宮殿,去細細體味這許久未有過的罪惡盛宴,康斯坦丁和席勒留了下來。


    那時候他們已經喝了一些酒,於是就發生了一些談話,但康斯坦丁並不認為那是心理治療,因為他麵對的並不是那位醫生和教授,而是另一種席勒,病態的席勒。


    對於心理治療來說,那時的環境也很瘋狂,他們有一桌子的駝鹿肉,散發出不祥的氣息,還有一桌甚至不能用不祥來形容的殘肢碎片,來自於之前還因獲得了力量而陷入狂喜的法師們。


    他們相對坐在長桌兩側,屍體壘的像是小山,康斯坦丁隻能從縫隙當中看到席勒,他盛裝出席,無可挑剔。


    醉意湧上來,康斯坦丁發了瘋。


    “告訴我,我是誰?席勒。”


    “你喝醉了。”總是對此種話題感興趣的心理學者整理著他的袖口和領巾,顯得比平常冷漠。


    “我不想反駁你,但你覺得這點酒精就能打敗我?它們倒在了我大腦的第一道溝壑前。”


    “但這不意味著你沒醉。”


    “的確。”康斯坦丁沒有否認,身子歪向一側,描摹著視野之內的屍山血海,多巴胺衝刷著大腦,把不多的理智推向懸崖邊緣。


    不是酒精,不是藥物,但卻比它們更令人著迷。


    康斯坦丁並非孤獨症患者,他有豐富的情感——以一種人類漫長進化史般的資曆,比現代醫學更早了成千上萬年操縱著人類。


    “你現在感覺如何?”


    “感覺太好了。”


    康斯坦丁看到席勒笑了笑,然後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


    他的身體不再有毒癮,精神上戒斷了藥物,所以席勒需要他對一種新的東西上癮。


    從席勒的職業來看,康斯坦丁清楚那會是什麽東西,並且在此刻他清楚地感覺到那種從每一條骨頭縫裏湧出來的饑渴。


    “已經晚了。”


    康斯坦丁垂下頭,任由自己靠向椅子的一側,這一邊的肩膀斜斜的高聳著刺出去,好像一塊被吊在鉤子上的臘肉。


    半晌之後他沉沉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低沉,共鳴卻越來越強,幾乎快要驅散那一盤盤肉類菜肴上散發著的不祥氛圍,氣氛和諧又歡快。


    笑聲戛然而止了。


    他們回到了自己該去的位置,康斯坦丁揚起頭說:“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們曾經是你的同伴和朋友。”


    “從來都不是,我的所有朋友在此之前就已經是屍體了。”康斯坦丁深吸一口氣說:“與我扯上關係,就像一場自然的優勝劣汰。”


    “選出更壞的?”


    “選出更好的。”康斯坦丁低著頭說:“我的表現爛到家了,是個一眼就能看穿的,徹頭徹尾的爛人,所有能透過這癮君子的外表看到我本質的人都是聰明且清醒的。”


    “對於一個好人來說,如果他們看到我在做的事於世界有益,他們就願意幫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很多英雄都這樣。”


    “但如果我是大眾所公認的爛人,那麽他們為我去死,就一定會成為眾人口中的笑柄,這完全抹去了他們做好事留名的可能,所以會這麽做的人一定是不慕名利的人,一定是真正高尚的人。”


    “但他們不是為了我,通常不是。”康斯坦丁搖了搖頭說:“他們是為了我正在做的事,而不是為了我這個人。”


    康斯坦丁發現席勒沉默良久,於是他感覺到了一絲忐忑,但很快他聽到席勒開口說。


    “你在編織一個迷惑我的謊言,你想讓我認為你的心靈漏洞在於你從未被人堅定的選擇過,這是個很好解釋的邏輯。”


    “你有此類童年陰影,你父親在你和你哥哥之間選擇了你哥哥,你的少年時期孤僻古怪,有些朋友但都不深交,從來不是會被第一個選擇的人,隻是備選方案的備選方案。”


    “你在魔法界也沒有什麽好名聲,隻有事情惡化到了不得不找你的地步,他們才會忍住自己的嫌棄來聯絡你。”


    “而哪怕是那些願意為你犧牲的英雄,也就如你所說的,隻是為了好事能夠成功,而不是為了約翰·康斯坦丁這個人。”


    “為什麽不是這樣呢?”康斯坦丁問道:“一切都很說得通,不是嗎?”


    “那你應該去找傲慢的高徒。”席勒摩挲著手上的酒杯說:“他是行為分析學派的大師,他會給你這樣的結論。”


    “那你又會得出什麽樣的結論呢?”


    “你的第一個問題。”


    “‘告訴我我是誰’?”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康斯坦丁直直的盯著席勒,他又一次意識到了,和自己打交道的是眾多席勒當中最難纏的那個。


    他不像教授席勒一樣有學術研究的需求,也不像醫生席勒一樣認為給人進行心理治療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操縱具有孤獨症患者最原初的冷漠,也正因這種抽離的、幾乎不受任何情緒煽動影響的能力,他們才能將自己的操縱傾向化為現實,能夠冷漠的坐視他人崩潰,自己不受半點影響。


    康斯坦丁所表現出來的迷茫、痛苦和亢奮完全沒有影響到席勒,這讓康斯坦丁感覺到他試圖去用一根樹枝撬一座山,不可動搖的沉重讓他明白,不付代價就什麽都沒有。


    但康斯坦丁卻在比獻給天使和惡魔自己的器官時更審慎的考慮,不隻因為席勒現在是他的主,也因為他想得到最好的回報。


    有關這個問題,席勒一定隻會回答一次,如果代價不足以讓他動心,康斯坦丁隻得到了敷衍的詞句,那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康斯坦丁的喉結動了動。


    “你想要什麽?”


    出於保守考慮,他還是盡可能老套的這麽問了,也可以說成是尊重對方的想法,對吧?


    “你的第一個問題。”


    又一遍,康斯坦丁有些崩潰的想,難道自己真的要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在對他說每句話的時候都必須考慮每一個音節的發音方式嗎?


    等等,或許這才是對的,康斯坦丁想到自己以前和惡魔和天使打交道的時候,恨不得算計到每個字眼,這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


    顯而易見的,他又被席勒的人皮給迷惑了。


    康斯坦丁有些懊惱的在心裏歎了口氣,想到,快把固有印象掃地出門,下次絕不能再這麽不謹慎。


    但他還是認命的重複了一遍。


    “‘告訴我我是誰’?”


    “再想想。”


    康斯坦丁一愣。


    “‘告訴我我是誰,席勒’?。”


    “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康斯坦丁感到很惱火,不是因為這要求,而是他剛提醒完自己要盡可能的咬文嚼字,就又犯了同樣的錯誤。


    當然他也應該因為這要求而惱火,但他從惡魔和天使那裏聽到過更多令人屈辱的要求,這也就不算什麽了。


    “我很抱歉。”他流暢的道歉了。


    “再想想。”


    康斯坦丁非常抓狂。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人從背後捏住翅膀的蟲子,這種可怕的不安全感讓他感到窒息。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挺著,現在哪怕後退一步,甚至是半步,甚至是一個沙礫的距離,他一定會被輕蔑的糊弄過去。


    康斯坦丁知道席勒正打算這麽做,以壓力逼他退後,這樣就不用正麵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了,他正在爭得自己被直視的權利。


    聽上去很可憐,但其實恰恰相反,這是康斯坦丁自己在他人眼中地位的高峰,起碼是一隻蟲子,而不是一坨屎。


    聰明的人不會去玩屎,善良的人不會去擺弄蟲子,可聰明又善良的人卻總是想拯救蟲子,這讓康斯坦丁感到厭煩,直到席勒出現。


    席勒拯救他的目的不是讓他獲救,隻是單純想看他獲救之後的反應而已,或者再說明白一點,隻是想利用這事操縱他而已。


    這意味著,在真心上,康斯坦丁並不欠他的,這反而使他們有了某種勢均力敵的可能,他正想利用這種可能呢。


    康斯坦丁深吸了一口氣。


    “我誠懇的道歉,博士,我可以這麽稱呼你嗎?”


    “你的第二個問題。”


    “‘你想要什麽’?”


    康斯坦丁看向席勒,有些將信將疑的問:“這是你的條件?”


    他的潛台詞其實是“就這麽簡單?”。


    席勒點了點頭。


    康斯坦丁則努力的破解著這短短的一句話當中的陷阱,可這句話當中包含的信息量有些太少了,康斯坦丁翻遍每一個單詞的每一個字母,也沒找到可以藏陷阱的地方。


    “優惠價?”他試著詢問道。


    “懲罰會很嚴苛。”


    “有多嚴苛?”


    “你會後悔。”


    “後悔什麽?”


    “輕率地認為你可以有優惠價。”康斯坦丁聽到席勒過於輕描淡寫的說。


    “有人有過嗎?布魯斯?”


    “他從另一個我那裏獲得了太多優惠,他沒有。”


    “那麽這就是我的優惠價。”


    走出海邊木屋的康斯坦丁隻想給當時的自己一拳——多麽輕率的想法啊!


    但為時已晚,現在他的心髒在不斷重複席勒那精準的刀法留下痕跡時的疼痛,就像在無數次的提醒康斯坦丁,他到底栽在了誰的手上以及以相同的姿態栽了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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