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跟著何兼衡的車架來到侯府,何子下車時注意到了申屠鎮,問他是哪家的孩子。申屠鎮如實回答,稱仰慕何子已久,今日幸得一見。


    何子七十古稀的年紀,依舊精神矍鑠,撫著花白的胡須說道:“申屠公子……你父親是個忠誌之士啊!我今日見了你就知道,你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何子謬讚,晚生愧不敢當!”


    其實並非申屠鎮仰慕何子,而是疏影仰慕何子。


    何兼衡才名在外,同時也是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前梁朝末年,權臣蕭道良為反梁朝皇室威逼侵吞,自河南起兵,聯合天下正義之師,先後攻下川蜀、隴西、湖廣等六行省,在攻打江浙行省時,淮揚路守城軍頑抗義軍,雙方一時相持不下。眼看糧草將要耗盡,何兼衡星夜出穹窿山,快馬奔至揚州,為蕭道良獻上治世良計。


    義軍因此士氣大振,一舉攻下長江以北,逼得前梁皇帝隔江興歎,氣急暴斃。新帝無能,梁朝自此就沒有了可堪統帥全局的主心骨,加上皇室貴胄紛紛爭權傾軋,梁朝已是強弩之末,任明惠太子如何挽救危局,也無濟於事。


    明惠太子戰死後,梁帝在都城金陵投降退位,一代繁華落幕,江山易主。太祖皇帝蕭道良便以洛陽為都,建立了如今的大周朝。


    而何子所監修《梁史》,行文雅潔,敘事簡括,疏影極愛觀之,如癡如醉。也正因如此,申屠鎮想了個辦法,讓她穿男裝前來相見,以便一睹何子風采。


    申屠鎮謁見陸同耑後與莫笙一道入席,四處張望,尋找她的蹤跡。


    疏影穿不慣男裝,別扭了好些工夫才打扮好一路小跑過來。隻見一個瘦弱的小人從人群中用力擠出來,差點要把碩大的帽子擠掉。她扶著申屠鎮的手臂氣喘籲籲地說:“呼……我沒有來遲吧?何子到了沒?”


    “放心,你不來,他們怎麽開場?”申屠鎮大笑著說。


    莫笙定睛一看,笑道:“原來是你啊!”


    “莫大哥!你也來了!莫僉事與令堂身體可還康健?三娘最近還好麽?我近日才聽說她已經與陳家定了親,有這樣好的姻緣,你們竟都瞞著我……”


    她激動地問個不停,莫笙假裝不耐煩,與申屠鎮調侃道:“伯平,你家這位小兄弟可真能說啊!好戲還沒開唱,我的耳朵就疼了!”


    “一向如此。”


    申屠鎮細細看著麵前這個少女的麵龐,覺得她好像比原先瘦了些,眼裏又多了幾分愁緒。


    上一次她著男裝,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情,那時候她那樣頑皮,沒人看得出來這是個女孩;這一次她用大帽遮擋了半副容顏,依然蓋不住眼波流轉與儀態上的溫婉,生生描粗的眉毛,是掩飾之技幼稚拙劣的最好證明。


    無論怎樣,她還是她,是哥哥心裏無他可及的小女孩。


    突然,他覺得有些腹痛,原來是她甩過胳膊來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


    “為長不尊,該打!”


    疏影教訓過申屠鎮,又開始纏著莫笙問東問西,好像兩人已經幾十年沒有來往,今日卻在此處巧遇,有說不完的話。


    也許是她在侯府沒有知心的朋友,隻好把所有的事都憋在肚子裏,今天要一吐為快呢!申屠鎮如是想。


    說話間侯爺陪同何子來到人群中,大家問過好後都各自落座。


    兩個男人為保她安全,夾著她坐在後排。她從帽簷往四周看,卻沒有看見陸淇的身影。


    申屠鎮發現她在張望,隔著帽子拍了下她的頭:“別亂看!把帽子戴好,帽簷壓低些!你這樣若被人發現,就得去坐牢了!”


    “是你讓我來的!”她嘴上不服,心裏還是害怕,乖乖把頭低了下去,雙臂合抱在胸前。


    陸同耑說了幾句“諸位久等”之類的客套話,何子就站起來公布了今日的論題。奇的是,這回是由一人講學,其餘的才俊都來駁他,頗有舌戰群儒的意味。


    她這才意識到,這一人肯定是陸淇。老侯爺和何子在這方麵都是一等一的狡猾,偏袒他竟也能偏袒地讓人心服口服!


    怎料大家左等右等,主角還是沒來,何子似乎坐不住了,首先自己講了許多關於朝廷局勢的內容。他指出目前大周邊疆各大藩鎮搖搖欲墜,存亡隻在朝夕之間,很有可能不過十年就會傾覆。


    疏影自然是支持何子的觀點。


    大周建國之初,效仿有唐一代以藩鎮拱衛邊防,但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各大藩鎮節度使擁兵自重。百姓不知大周、隻知節度使,長此以往天下必然大亂。本朝立法采“刑亂國用重典”之思想,另沿用前朝之重地重法,隻要因時製宜並加強大周律法執行,必會迎來太平治世,其實設立藩鎮隻是權宜之計。


    人群中漸漸起了議論之聲,她抬頭看去,是陸淇從外邊來了。他先向何子行師生之禮,然後轉身麵向眾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鴉雀無聲。


    “國之本、源之流在於民,當今天子設十節度使,意在安定四方,造福萬民。而今卻有狼心狗行之輩,仗勢欺壓百姓、擁兵自重,更有甚者為求封賞大肆開疆拓土,強行征兵,惹得民怨紛紛!”


    有人站起來反駁他:“大周盛世,三朝皇帝俱以‘仁’‘德’二字治天下,開疆拓土、安定四方乃帝王基業,此百年之計,何來民怨?”


    “課稅重則有民怨。我朝賦稅沿用前朝之租庸調法,可時移世易,正因君所言之太平盛世,大周人口倍增,均田製下已無足數良田,領田者所得土地不足,又要繳納定額租庸調,農民無力負擔,唯有逃亡!我朝今又大肆興兵開邊,更使田間村舍隻餘老幼婦人。可歎諸位,生於富饒之鄉、膏腴之地,屍位食祿,竟不知民有饑餒!爾等所言實乃坐井觀天之見!”


    “陸子勣,你我皆食祿朝廷,假如我等坐井觀天,你也是其中一個!我朝開疆拓土,是為收複失地,與民休養生息。若無塔紮、納桑、西涼等在邊境侵擾,又何故興兵平之?如若真的到了夷族打進中原之時,我等全無招架之力,你是否還能獨善其身?”


    “君之所言甚是。子勣身在陸家,食祿朝廷,也並無一己勇力對抗夷族之亂。士大夫理應以身許國,匡扶社稷,如若國難臨頭,更要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此方為我等應有之精神。然而,君不見時下鼠輩小人奴顏婢膝,洶洶當朝,殘害忠良,禍國亂政!若令此等德禮不存於心的小人護衛邊塞,興兵作戰,真不知是朝廷之勇還是朝廷之殤!大周建國尚二十有一,根基未穩,不如對其懷柔優待,更可在邊境設立互市,互通有無,此為兩全之策,揚我國威,強我國力,與民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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