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深夜,法醫實驗室裏,高棟站在這塊拚湊起來的青石板前默默無語,過了許久,招呼一旁的陳法醫:“查出石板是從幾樓掉下來的嗎?”


    “還沒,不過明天應該就有結果了。”


    “石板的長寬和重量分別多少?”


    陳法醫拿過一份報告,讀著:“長度是85公分,寬61公分,重63斤。”


    高棟點點頭,現在首先能確定的一點,胡海平即使是死於謀殺,凶手也是站在擋雨板上把石板扔下去的,不可能站在窗戶以內的位置。


    重達63斤的石板,光抬起來就很費力了,更何況建築外還有延伸一米多的水泥擋雨板,把石板舉起向前拋出一米半,那是大力水手的能力,普通人壓根辦不到。


    高棟抿抿嘴:“石板長的一邊都有玻璃膠的痕跡,看樣子石板原來是固定立在建築外麵的水泥擋雨板上的。”


    陳法醫點點頭:“等明天天一亮,我們再去樓上查一遍。”


    高棟道:“對了,你有沒有發現這塊石板原本就不是固定的一塊?”


    陳法醫湊近石板,翻來覆去仔細看了一遍,道:“老大,還是你看得仔細,石板原本就裂成了四塊,這裏幾條裂縫都是貫穿的,四塊石板應該是用建築膠水粘合起來的。大概是裝修用的瓷磚膠,瓷磚膠專門粘合石材,強度很大。”


    破裂的石板上,可以清晰看到有幾條貫穿性的紋路,把石板分成了四塊差不多大小的石板,後經人用瓷磚膠相互黏貼,重新貼回成一整塊石板。瓷磚膠很牢固,所以這塊石板落到地上時,斷裂成了幾塊,而此前已經裂開後重新粘合的地方,不少仍處於粘合狀態,並未裂開。


    高棟道:“還有一點,你看,這塊青石板的一麵用油漆刷成了土黃色。”


    “是這樣,可這有什麽問題嗎?”


    高棟苦惱地搖頭:“從目前的情況看,有幾個疑點。第一,他們這座樓上怎麽會冒出一塊青石板?第二,石板是拿來做什麽用途的?第三,石板上的玻璃膠有什麽用途?第四,石板為何原本就處於斷裂狀態,又是誰用了瓷磚膠把石板黏合一起的?第五,石板的另一麵為何要用油漆刷過?”


    陳法醫謹慎地開口問:“老大,你是懷疑這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一場謀殺?”


    高棟不露態度地看著他:“你說呢?”隨後平淡地笑了下,“現在王寶國案子正處風口浪尖,如今胡海平死了,對外我也隻能說這是場意外。”


    “我還是之前的觀點,我從來沒聽說過會有這種謀殺方法。你站在樓上,看著謀殺對象走到樓下時,突然投個重物下去砸死他。這種謀殺手段太不靠譜,成功率太低,一旦沒砸死後果很嚴重。”


    “可如果不是謀殺,那麽這塊石板的疑點——不,現在還不能說是疑點,而是不同尋常的地方太多了。這不是一塊普通的青石板。如果是個花盆,或者一個煙灰缸掉下去,剛好把胡海平砸死了,那麽非常合情合理,完全符合意外事故的判斷。可凶器是塊大石板,樓層裏哪冒出一塊青石板?”


    陳法醫咳嗽一聲,道:“老大,可是你想啊,如果真是有人投下這塊石板砸死了胡海平,他哪來這麽好的眼力勁?石板從扔下到落地有個時間,哪有這麽巧合,凶手想把石板扔下砸中胡院長,扔下時,凶手就能保證剛好砸中他呢?石板的寬度不過60多公分,下落時也未必是水平落地,一般經驗,分量重的一頭下傾,因此石板落地角度是傾斜的,我估計水平的投影寬度大概也就四十公分左右。也就是說,胡院長必須不偏不倚,在石板落地的一刹那,剛好站在這個寬度四十公分的狹窄區域內。他多走出四十公分,或慢走出四十公分,石板就砸不中他,即便砸中也未必是砸死。如果那樣一來,胡院長豈會放過凶手?這後果想必凶手也一定知道。”


    高棟給出了一個假設:“這很容易做到,比方凶手在樓上喊了句‘胡院長’,那麽按照人的本能,胡海平自然會停下腳步抬頭朝上看,天降石板正中他腦門。”


    陳法醫尷尬笑了笑,他沒想到高棟會勾畫出這樣“奇思妙想”的犯罪主意。這個假設雖然可能,但他想象那個場景,就覺得很滑稽。別人喊一句你的名字,你一抬頭,莫名其妙落下個巨大石板把你砸扁,這種劇情很難會發生在現實裏。


    高棟思索片刻,又搖了搖頭,否定自己的假設:“我剛才說的也不靠譜,如果樓上有人喊你一句,你一定是退後幾步朝樓上看的,站在離水泥擋雨板一步之遙的地方是看不見樓上的。況且你喊一句‘胡院長’,也不能保證胡海平一定會停下腳步往上看。現在咱們也是瞎猜,還是等明天的勘查結果吧。但願這案子就是場意外吧。”他抬眼,顯得有幾分疲憊。


    ※※※


    早上第一節上完理科班的物理課,顧遠回到辦公室,朝一旁的理科班班主任問了句:“魏老師,陳翔今天沒來上課?”


    魏老師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教師,皺著眉歎氣:“小顧老師你昨晚不在,不知道情況呐。昨天下午陳翔請假回家,結果到了晚上就被派出所抓了。”


    “什麽!”旁邊的幾個不知情老師也都圍了過來。


    魏老師愁眉苦臉道:“也不知道陳翔怎麽搞的,昨天晚上去城管隊鬧事,還把一名城管隊員咬傷了,結果他被派出所抓走,關到現在。昨天很晚派出所電話打到學校,說了情況。”


    顧遠急著問:“現在人在哪?”


    “還在派出所關著,劉老師早上去派出所了,等他回來才知道具體情況。”她口中的劉老師是高二年級的年級組長。


    顧遠心事重重,走出辦公室,來到教學樓下的空地處,掏出手機。他想了想,還是不給葉叔打電話了,避免警方查葉叔通訊記錄時注意到他這個人,猶豫片刻,他撥了派出所的值班電話:“喂,你好,我是葉叔的侄子,請問葉叔在單位嗎?”


    “哦,是顧老師吧?葉叔開會去了,有什麽事嗎?”


    “是李警官!”顧遠聽出了對方的聲音,他過去曾去過派出所幾次,認得裏麵的幾個人,忙接著道,“是這樣的,李警官,我一個學生昨天晚上被抓了,我想問問他怎麽樣了?”


    “陳翔是你的學生?”


    “對。”顧遠語氣很焦急。


    “他現在還在後麵拘留室裏關著,前麵你們學校的一位老師已經來過。這學生真是不懂事啊,昨天晚上一個人跑到城管隊鬧事,還把人給咬傷了。”


    “李警官,他什麽時候能放出來?”


    “這個目前恐怕很難,這件事情鬧得不小啊——”


    顧遠著急打斷:“把人咬傷了賠醫藥費,還會怎麽樣?他畢竟還是個學生,你們能不能通融一下?”


    “他咬傷的是誰你知道嗎?他把城管局的一名副局長給咬了。”


    “啊!”顧遠顯然沒想到陳翔闖出這麽大禍,竟然把城管局的副局長給咬了,忙道,“傷得厲害嗎?”


    “很厲害,整個耳朵差點被咬斷,鮮血直流,人還在醫院呢。”


    “他為什麽昨晚會跑到城管那邊去?”


    “說來這學生也太衝動了,昨天下午城管上街處理違章流動攤點,這學生媽媽是個賣鹽水雞的,被城管抓牢要沒收推車,結果他媽拖著車逃跑,摔了一跤,手摔傷了,車子還被沒收。陳翔傍晚接到家裏電話,請假回家,知道事情後,一個人不聲不響背著家裏人找到城管,想把車子要回來。後來就在城管隊裏跟人發生衝突,他們的一名副局長出來勸架,被陳翔咬住了耳朵不放,被拉開後耳朵就掛在頭上,差點沒掉下來。”


    顧遠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問:“陳翔會怎麽處理?”


    “現在還不知道,我們查了他身份證,今年已經年滿十八周歲了。城管那邊要我們按照刑事案件處理,說他尋釁滋事,擾亂政府部門正常辦公,搶奪公有財產,故意傷人罪。我們考慮到他畢竟還是一中的學生,不懂事,而且年輕人衝動。所以案件暫時報到了縣局,等縣裏麵的意見。”


    顧遠站在原地,身體忍不住顫抖,尋釁滋事,擾亂政府部門正常辦公,搶奪公有財產,故意傷人罪,任何一條罪名都足可以改變陳翔這孩子的一生。


    他能體會陳翔昨天的心情,當得知母親推車被收走,母親在逃跑過程中一跤摔傷,這個文質彬彬的好學生涉世不深,在青春期荷爾蒙的衝擊下,孤身一人來到城管隊,想把推車要回來。城管隊哪會讓你這麽一個學生就把推車拿回去,一定是拒絕的。雙方最後一定發生了言語衝突,轉而發生肢體衝突。一個瘦弱的學生,麵對一群成年人,他在肢體衝突中,哪能考慮到這麽多,這時候,人本能的動作“咬”就出現了。可是他咬的不是別人,而是城管的一位領導,並且差點把對方的耳朵給咬掉了。


    歸根到底,僅僅是少年人的一次衝動。年輕的時候,誰都衝動過,可惜你的衝動對象錯了,是一個你根本無法匹敵的對手,比你厲害一百倍的家夥。


    可是,如果僅僅因為少年人的一次衝動,而斷送他原本充滿遐想的人生前程,這應該嗎?


    顧遠真的很心痛,他犯罪時沒有心痛,他殺人時,他看著石板落在胡海平頭頂開花時,心裏沒有任何的憐憫,沒有任何的波瀾,甚至可以說處於他意料之外的平靜,這份平靜中還帶了一分快感。


    可是此時此刻,當得知自己的學生發生了這種事,他就像那塊突然失去支撐的青石板,順著重力直直往下墜,頃刻間就要摔得四分五裂了。


    他不是一個通常道義上的好人,可他是個實在的好老師。


    顧遠沉默了一瞬,忙道:“多謝你了李警官,如果葉叔回來,麻煩跟他講下給我回個電話。”


    “好的,不過這案子葉叔大概也幫不上什麽忙,我建議你找你們學校領導,讓你們領導找教育局,再找公安局和縣裏麵的領導商量看看,是不是有通融的辦法。”


    “恩,謝謝你了。”顧遠疲倦地掛下電話,開始尋找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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