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巍峨,夯土城牆上生出葉葉青草,雨滴墜落,草上凝露如冰似玉一般顆顆於風中迸裂。


    細雨斜風之中,一柄油紙傘在雨線之中緩緩向前。


    蘇徹踩著一雙麻鞋,身上搭著個褡褳,望著城樓上“連山接海”四個字的牌匾。


    “聽說是本朝某位書道大家在任上的手書。”


    大梁的甲姓冠族子弟之中往往頗多才藝,尤其是琴棋書畫這些藝道,往往各有名家。


    如潁川庾氏與陳郡謝氏便善詩賦聞名,而琅琊王氏則精通書法,這皆是因為大族子弟修行時多半借由才藝體悟前人之道。


    這就好比假如有一路驚天劍術,若是寫成劍譜,文字再詳略也有可能自為藩籬,過於細致之下反而失卻了劍術之中本來的真意。


    但若是融入書法、畫作,藏鋒與筆下,後來人因緣具足之下也能品出其中三昧。


    “看起來不像是庾中丞的文字。”


    蘇徹轉身看著身後的木棚,夜裏的濕寒已將木頭浸透,鼻子裏盡是潮氣。


    郭北縣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太陽尚未落日便將四座城門緊鎖。


    隻要是入了夜,這城門就是韋懷文親自騎著馬來叫門也不開。


    規矩如此,為了照應來不及趕在落日鎖門前進城的人,郭北縣在特意在四座城門外麵搭了個棚子。


    您要是來晚了,那就請在棚子裏麵對付一晚。


    雖然四麵透風,好歹也有片瓦遮頭。


    頂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蘇徹和陸柏到底沒有趕在天黑前到郭北縣。


    “東家,夜裏濕寒,我去生火。”


    “勞煩先生了。”


    蘇徹與陸柏兩人喬裝打扮成商賈,蘇徹是少東家,陸柏則是掌櫃。


    棚裏有現成的柴垛,陸柏從上麵摸下幾根柴火放進火塘裏,拿出火折子生出火來。


    蘇徹卷來一些幹草鋪在地上,兩人就這樣圍著火堆烤起了火。


    “郭北縣這邊好寥落啊。”


    蘇徹有感而發。


    從山陰向郭北這邊,一路上沒有見到幾個行人,隻從交通上看,這裏倒是比山陰還貧苦些。


    “玄山之中雖然妖孽不少,妖王約束之下,其實彼此是兩重世界,郭北這邊人鬼雜居,各方各麵都更艱難些。”


    陸柏小心地照看著剛剛升起的火苗。


    蘇徹袖著手坐在火爐邊上,眼睛看著升騰的火苗。


    “都不容易。”


    來郭北縣前,蘇徹特意看了緹騎中搜集的資料。


    玄山的妖怪們多年前就紮了窩,算是風水形勢造就,地理使然。等後來老獅子轉修魔道,近三百年更是把玄山當成了他培養後手的養殖場,妖怪比例自然大大超過其他地方。


    郭北縣多鬼,除了之前頗多人禍,屢屢被屠之外,根本一個原因便在於陰陽法王這個積年老鬼。


    他是四品修為境界,放眼天下鬼修中都是有數的人物不說,傳聞其出身某個玄門大派。


    這陰陽法王在郭北縣中自開一界,號曰“陰陽界”,招攬一應孤魂野鬼。


    若隻是如此關起門來自稱王也就算了,他招人又不愛管事,門下野鬼們經常為非作歹。


    當然,上麵的這些消息自然不會放出去,隻是停留在緹騎的內部記錄上。


    緹騎態度非常明確,隻要陰陽界裏的惡鬼們別幹得太過分,那就對郭北縣這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蘇徹從褡褳裏摸出一個瓦盆,三個燒餅,將燒餅用短匕切成小塊之後放到火邊慢慢騰著。


    “吃麽?”


    麥香借著火焰的炙烤飄散出來,蘇徹看著騰起熱氣的瓦盆向陸柏勸道。


    “您自便。”


    陸柏笑了笑。


    一旦踏上修行路,那就是以先天之氣替換後天精華作為食糧。陸柏雖是武者,卻也能采納天地元氣,並非那種一頓飯吃上百八十斤的飯缸。


    即便是吃,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吃。


    中午那頓酒肉不錯,帶著藥香的竹葉青,剛割下來新鮮的牛肉,陸柏動筷子吃一些。


    這破瓦盆裏烤著的幾塊餅,香是香,經火這麽一透早已經硬透,陸柏沒有這個興頭磨牙。


    蘇徹倒是不在意,手指在烤熱的麥餅上一劃,裁下來一塊放到嘴裏用力嚼著。


    “東家,有人來了。”


    陸柏袖中拽過一張靈符,在蘇徹耳邊小聲說道。


    蘇徹略微點了點頭。


    不遠處的確有腳步聲。


    至於來的是不是人,在這郭北縣可不好說。


    一盞黃紙燈籠,在道路上左搖右晃。


    捏著燈籠的手蠟黃,一個中年書生頭戴綸巾,身披破舊的麻衣,腰間掛著一個朱紅的酒葫蘆,背著竹篋,在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著。


    他腳步踉蹌,望見棚子裏的火光,一步一步的挪了過來。


    “列位…若有衝撞…多多見諒。”


    他向著蘇徹與陸柏的方向首先拜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向著四方拜了一圈。


    接著,這書生小心地吹滅了燈籠裏的燭火,衝著蘇徹嘿嘿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公子好麵相,應當不是鬼。”


    陸柏皺著眉頭看著他。


    “你拜這一圈什麽意思,難道我們二人周圍坐滿了鬼不成?”


    那書生聽他一喝趕忙擺手。


    “不敢,不敢,學生可沒有那個本領,隻是禮多人不怪罷了。”


    “你這裏禮多人不怪,我們脖子裏的汗毛都嚇得立起來了,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能開這種玩笑麽?”


    陸柏心裏覺得還是莫要節外生枝,故意擺出一張冷臉。


    “棚子裏有衙門備下的柴火,你自己去別處生,莫要煩擾我們。”


    “該的,該的。”


    那書生一臉抱歉的樣子,又是幾番抱拳施禮。


    蘇徹聞言一笑。


    這書生倒是有趣。


    看著毫無修為,卻行走於夜路之上,想來應該也有他的難處。


    “何必那麽麻煩,跟我們一起烤火吧,也能省些柴薪,方便後來人。”


    蘇徹說著讓出一塊地來,邀請書生坐下。


    “啊呀,卻之不恭也。”


    中年書生說著,便在兩人身邊坐了下來。


    “先生也是去郭北縣。”


    書生伸出一雙蠟黃的手在火焰上烤著。


    “嗯。”


    “做買賣嗎?”


    “家裏開生藥鋪子的,同大掌櫃去郭北進些藥材。”


    書生聞言一驚,將位置稍稍挪遠了一點。


    “那可是大買賣,不過山陰縣那邊才出好藥啊……”


    話說到後麵,竟然也帶了些顫音。


    蘇徹心裏想笑,這位倒是把自己當成鬼了。


    “那些藥性寒涼的知母、黃連要郭北這邊的才好。”


    “嗯嗯,寒涼溫熱,少東家有學問。”


    中年書生說著接連點頭,又借機偷偷歪頭斜眼看著兩人火下的影子。


    “我家的這位大掌櫃才是好藥行裏的真夫子,真真正正的好學問呢。”


    蘇徹笑了笑,指了指旁邊冷著臉的陸柏。


    “哎呀,公子不說,我還以為這位先生是哪處開山掌盤的大掌櫃……”


    陸柏便是冷臉,也被他逗笑了。


    “也不怕兩位笑話,學生也看過幾本相書,隻覺得公子倒是個富貴麵貌,這位掌櫃卻是一臉官相。”


    “他頤氣指使慣了。”


    蘇徹將麥餅遞過去。


    “先生吃餅麽?”


    “不了,不了,帶了滋補的藥湯。”


    書生將朱紅的酒葫蘆舉起來搖了搖,裏麵一陣陣水響。


    “你去郭北做什麽?”


    陸柏皺緊眉頭,他總覺得這書生說不上哪裏怪怪的。


    “收賬。”


    “就你一個,門口養條狗恐怕你都過不去吧,還收賬?”


    “唉,仗著主家勢大混口飯吃。”


    幾人正說著,便聽見外麵一陣陣的鑼響。


    “官差辦案,閑人回避。”


    一聲聲號子此起彼伏,陸柏豎起耳朵,卻未聽見什麽腳步聲。


    真是出門不看黃曆,陸柏向蘇徹遞過去一個眼神。


    今日真是接連撞鬼了。


    蘇三公子本來就修行太陰法門,對陰氣感應敏銳遠勝於陸柏,當然能感到一陣陣陰風正徐徐飄來。


    “先生。”


    蘇徹衝著臉上驚疑不定的書生提醒道:“這下來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官。”


    在真正二字上,蘇徹卻是加了重音。


    “學生曉得,曉得。”


    這書生臉上掛著冷汗,不過神色間倒還鎮定。


    蘇徹心裏微微點頭,想來也是,既然在郭北縣要債,多少也見過幾次不幹淨的東西,算得上是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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