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裏各種局勢錯綜複雜,任何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各種小道消息散播得是最快的。


    由於身在北京,西棠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聽到了傳聞,那會兒趙家喪事辦完沒多久,坊間就有傳言中原集團的董事會出了事。


    一座大山崩然倒塌,整個四九城都輕輕地震了震,外邊的有人說趙家孫輩遭傳訊,被指控濫用職權,據說是在中原的辦公室被最高檢的人帶走的。


    有整整兩天,西棠打不通電話。


    趙平津的,沈敏的,都是關機。


    方朗佲在他們家小區的車庫接到了她。


    兩個人進了電梯,方朗佲第一句是說:“都是謠言,沒事兒,不用擔心。”


    青青等在門口,見到她進來了,伸出手臂抱了抱她,說了聲:“別害怕啊,沒事的。”


    青青看了看西棠,素顏的臉還是平靜的,隻有一雙眼睛泄露了絲絲的焦灼,青青讓她在沙發上坐下了:“阿姨今天請假,讓朗佲跟你說。”


    她讓寶寶給西棠飛了個愛的親吻,拎著在地上亂爬的兒子回玩具房玩去了。


    方朗佲給她倒了杯熱茶。


    “小敏昨兒夜裏特地跟我說了,他這會兒不方便開機,請你別介意,”方朗佲笑笑,輕鬆地調侃了一句:“西棠,要是真有事兒,不會等到有這種傳言流出的。”


    一句話令西棠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起了。


    方朗佲說:“他就是住院休息了幾天,這些事情傳出來,又回集團工作去了。”


    西棠手裏握著杯子,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方朗佲簡單地跟她交代了一下事情,很多事也不能說得太深,一是舟子不讓她擔心,二是現在事情也並沒有他說的那麽輕鬆,年中時候的孫克虎的那件事情,他跟趙平津各方都調動了不少關係,當時老爺子病了,這事兒對老爺子是瞞住了,卻沒有瞞得過他的父母,周老師眼裏是看著兒子這這段時間的狀態的,本想替他瞞著不讓他父親知道,但最終也有沒辦法,他父親的秘書接通了北京的電話後關上了門,父子倆通了十多分鍾的電話,他父親可是真是動了氣了,把趙平津狠狠地訓斥了一番,桌子拍得震天響。


    “他這幾年,過得也算低調,”西棠輕輕地說:“怎麽會……”


    “他整治中原內部的時候,有部分手段是狠了一些,得罪了人,難免的。”方朗佲點到即止。


    西棠問他:“他太太呢。”


    方朗佲說,“他倆早分居了,兩家父母堅決不同意離婚,鬱衛民說鬱小瑛要是敢離婚就一分錢都不會給她,你知道嘛,瑛子是獨生女,老鬱兩口子給女兒操辦的財產,那可真不少,這話一出口鬱小瑛也不敢回家鬧了,但這會兒聽說鬱家有些鬆口,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走的時候,方朗佲送她下樓,想起來告訴她:“小敏最近被提拔了,也是忙得不行,舟子得出國。”


    西棠抬起頭望方朗佲。


    “估計想休息一陣子吧”方朗佲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你自己問他吧。”


    西棠回到公司的酒店時,李蜀安和她的助理阿寬等在樓下咖啡廳:“你助理打不通你電話。”


    西棠從包裏翻出了手機:“調靜音了。”


    李蜀安替她拉開了椅子:“明天回上海?”


    西棠神色一愣,想了想,忽然搖搖頭:“我暫時先不回去。”


    阿寬一聽就急了,手一掀差點沒打翻了咖啡杯:“好不容易簽下的節目,倪小姐非殺了我不可!”


    李蜀安說:“阿寬,你先上樓去。”


    十點多在酒店樓下的那間西餐廳,西棠記得那是她跟李蜀安認識那麽久以來,兩人第一次吵架,自從她認識他以來,西棠覺得這個男人成熟,睿智,包容,她一直對他有一種家人般的親切感,西棠喜歡他麵對任何困難的事情永遠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冷靜,可那一刻李蜀安的臉上竟然有一種不冷靜的怒意,這不是對她有什麽不滿,卻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李蜀安說:“西棠,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但你要想一想,你不能永遠被過去牽絆,你要朝前走。”


    李蜀安將咖啡勺擱在碟子上,站了起來:“我請求你,好好想一想。”


    他說完推門離去了。


    西棠上樓,推開門,阿寬跪在地上,正把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


    西棠說:“收回去吧。”


    阿寬說:“啊?”


    “我明天回上海。”


    回到上海之後,盡管之前方朗佲再三跟她保證沒事,西棠也漸漸發現局勢不妥。


    那一年十一月的東京國際電影節,西棠獲邀參加開幕式,倪凱倫安排助理去替她辦理工作簽證,助理回來匯報了一聲,倪凱倫的臉色非常不好,黃西棠已經出不去了。


    倪凱倫陰沉著臉:“你惹的事是越來越大了,涉水太深,你可別害死全公司。”


    西棠低著頭,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倪凱倫打了一圈電話回來:“幸好電影節的宣傳稿子沒發,隻好推了,大好機會,國際a類電影節,行了,你就老老實實在公司複印文件吧。”


    說完摔門出去了。


    西棠扁了扁嘴,不敢哭。


    十二月的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整個天際陰霾彌漫,飛機停在入港口,乘務長掛了電話,整了整領巾,和身邊的乘務員耳語了一句,兩人往艙門快步而去。


    剛剛接到了電話,預定要客即將登機,車子直接開到了廊橋下,這趟航班沒有配有電梯,乘務長領著一位乘務在地麵候客。


    兩台黑色的商務車緩緩地開進了機場的車道,在飛機的舷梯旁停穩了,先下車的是秘書和兩名隨行人員,隨後地勤趨身向前拉開了後一輛車的後座車門,一行人擁簇著一位女士下了車。


    從後座裏跨出車門的女士年紀六十開外,氣質華貴,穿米色中式套裝,提黑色的鉑金包,外麵披一件軍綠色呢外套,陪同著的是一名英俊高瘦的年輕男士,黑色大衣,氣勢驚人。


    乘務長認出了那位站在中間的男人。


    京滬線上的頭等艙常旅客,經常往返京滬兩地,長得好看,人有禮貌,不吃航空餐,整個機組的小姑娘都喜歡他,隻是一直以來他都輕車簡從,十分低調,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僅帶一名助理,平時也僅僅使用商務貴賓休息室,乘務長飛這一航段也有幾年了,也是第一次見到他使用航司要客通道,乘務長躬身上前,借著扶住車門的瞬間悄悄地看了趙平津一眼,其實有一陣子沒在航班上見到他去上海了,離近了看,他臉上有些病容,英俊的臉龐泛著一種晨霜似的蒼白,忍不住心裏悄悄歎口氣,不知道這次帶了隨行人員,提高了出行規格,是因為陪同著的女士身份特殊還是因為身體原因。


    趙平津扶著他媽下了車,乘務員上前接過了周老師的行李箱。


    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趙平津遲了一秒,把周老師的手交給了乘務長,低聲一句:“謝謝。”


    趙平津接了沈敏的電話。


    趙平津一邊打電話,一邊慢慢地走上了舷梯,走了一半感覺有點喘不上來氣,肺裏吸進去的空氣是冰冷的,卻慢慢彌漫出一股灼燒的刺痛,下午三點多,正是公司裏忙的時候,沈敏還掐著他上飛機之前的點兒給他打了個電話。


    沈敏不放心他,卻也走不開,他這麽一走,把這麽一副大攤子撂給了他,他倒不是擔心他能力,而是他這一走,小敏要承擔的太多了。


    因著他要出國,小敏把結婚日期都推遲了。


    趙平津走進機艙,掛了電話,坐在椅子上,身體的疼痛讓他有點疲倦,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虛汗,身邊跟著的醫生是家裏傅大夫的學生,人很年輕,但也是消化內科的專家了,這會兒絲毫不敢放鬆,看著他臉色不好,趕緊上來問:“趙董,您沒事兒吧?”


    趙平津揮揮手讓人走開了。


    在上海住周家的老宅子裏,姥姥姥爺這段時間在國外,周老師想讓他住院,趙平津不願意,這會兒治療方案也沒定,住院也不過是保守治療,他不肯去醫院周老師也沒勉強,周老師這會兒也事事順著他了,其實他母親越是這樣,趙平津心裏越是難受,像這一回他鬧性子不肯從北京飛,硬要拖著身體來一趟上海,周老師心裏一天都不希望他耽擱,恨不得摁著他往飛機上送呢,但最終也由著他的心意,跟著他先回了上海。


    趙平津對自己的身體情況早有預感,他隻是心疼他媽,在這個家庭最困難的時候,周老師顯示出了一個母親極為堅強的母性保護欲,她先是陪他在北京看了最好的專家,然後在專家的指導下開始聯係醫院,她不眠不休地和他的醫療團隊一起,找美國權威的醫生,等著趙平津病休手續審查批準,從確診到現在,她沒當著孩子的麵兒掉過一滴眼淚。


    他母親太不容易了,他想著住家裏,能多陪她一天是一天。


    在上海休息了兩天。


    第二天的中午趙平津吩咐家裏的阿姨:“我進去睡會兒,下午朗佲過來,小敏的電話給我接進來,其餘的擋了吧。”


    方朗佲那段時間正好在上海出差,他的公司在上海攝影藝術中心有一個攝影展,他是策展人,那天工作完了,午餐跟幾個畫廊老板吃飯,下午三點多,司機將他送到了浦東。


    早兩天他剛到上海時跟趙平津聯絡過,趙平津住在周家在上海的宅子裏,方朗佲既然在上海,就過來看看他,人到時,正碰到趙平津在客廳跟周老師吵架。


    方朗佲不是外人,走進來聽了兩句就明白了,趙平津要自己開車出去,周女士不允許,要求他帶司機,母子二人僵持不下。


    方朗佲明白周女士的擔心,這段時間北京局勢風聲鶴唳,周家有一部分的僑親也急於轉移產業至國外,趙平津是北京上海兩邊跑,有時一天隻睡兩三小時,潰瘍複發得嚴重,活檢結果不好,他前段時間受了傷,他們幾個根本不敢對外聲張,更沒想到他的身體情況一直是瞞著家裏,等到保健醫生發現不妥報告了周老師時,據說小敏可遭了殃,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打算出國治療。


    方朗佲趕緊說:“我開車送舟子出去吧。”


    周老師勉強同意了。


    司機將家裏的車開了出來,方朗佲上了駕駛座,趙平津要坐副駕駛,方朗佲說:“行了您坐後邊休息吧,哥們給您當回司機。”


    趙平津笑了笑,還真就坐後座去了。


    方朗佲打轉著方向盤問:“去哪兒?”


    趙平津臉色淡淡的:“我約了黃西棠。”


    方朗佲按他車上的導航,果然存有西棠的地址。


    “機票好了?”


    “嗯。”


    “你既然留了小敏在北京,身邊沒個人不行,把龔祺調過來吧。”


    “沒事兒,我過兩天就出去了。”


    車子穿過了立交橋開上了浦東大道,過了楊浦大橋後,趙平津漸漸地沉默下來,方朗佲也不說話了,周家在上海用的是梅賽德斯,轎車車廂寬敞幽靜,車子無聲無息地穿過楊浦區內環線,方朗佲將車停在了黃西棠住的小區門口,門衛做訪客登記,兩個人今天都十分有耐心,安安靜靜地坐在車裏,等著保安拿著對講機往物業管家的前台呼叫,業主電話是西棠自己接的,說了兩句,保安放行,方朗佲將車開入了車庫的臨時停車位。


    方朗佲拉上手刹,熄了火,說了聲:“是這兒了?”


    趙平津仍然沒有說話。


    方朗佲心裏覺得不對勁,看了一眼車前鏡,他沒開車裏的燈,後座趙平津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神色。


    方朗佲解開了安全帶,手撐在座椅上轉過頭,喚了一聲:“舟子?”


    方朗佲一轉頭就看到他已經發紅的眼眶。


    方朗佲愣了一下,身體又轉了過去,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前方沒說話,按照方朗佲看來,他早該崩潰了,方朗佲根本就沒想到他能撐到這一刻,居然撐到了見黃西棠的最後一刻,且不說老爺子去了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他們這一輩孩子,父母忙工作,從小都是生活在老人身邊的,對祖父母輩的感情都非常深,可偏偏不是普通家庭,人一走,千萬事情亟待處理,而且出不得半點差錯,所有的感情都隻能往心裏壓著,別人家還有一兩個人分擔一下,若說平時小敏的確是他臂膀,但治喪這種大事,沈敏畢竟隔了一層血緣關係,趙品冬多年不在國內了,北京裏的很多人和事都理不清了。他父親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太長時間,大小事宜隻有趙平津一個人緊繃著神經處理,估計他連好好哭一場的機會都沒有。方朗佲記得他爺爺走時,他哥也是這樣,從頭到尾板著臉,一個多月後,他大哥在沈陽給他打電話,四十歲的男人了,在電話裏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方朗佲看著趙平津,就知道他這是身體和精神都撐到了極限了。前段時間黃西棠跟李蜀安連著他家那小丫頭在國盛胡同,進進出出的,出出進進的,親熱得跟一家三口似的在他跟前晃,依他眼裏容不下一粒沙的驕矜性子,硬是沒給黃西棠找一點點麻煩,真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樣的,方朗佲就一直隱隱擔心,情緒長時間壓抑著,對身體是一點好處也沒有。


    方朗佲坐在車前,也沒回頭看他,隻是跟他說話:“你丫忍啊,你不是挺能忍,這會兒崩了算什麽。”


    趙平津仰了仰頭,喉嚨裏滿腔的酸楚,喉結連著整個肩膀一直在顫抖,他一路試圖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卻發現完全控製不了,從剛剛聽到她在門衛對講機的聲音他就受不了了,他哽咽得氣息紊亂嗓音破碎,好一會兒方朗佲才聽到他的話:“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讓司機送,我知道我受不了。”


    方朗佲下了車,拉開了後座的車門,坐到了他的身邊:“嘛呀,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趙平津側了側臉,臉上的淚水一直流下來。


    方朗佲心裏跟著難受得不行,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你振作一點。”


    男人的聲音清冷低微,帶著一絲哭腔:“朗佲,我是真疼她。”


    方朗佲的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試圖給他傳遞一點力量:“再堅持一下,西棠多愛你。”


    趙平津搖了搖頭,要是早些年,他還知道她愛他,可這會兒,他也不能肯定了。


    方朗佲明白,他這一走,國內局勢不明,不知歸期,他身體也不好,既不能求她等她,也沒法帶她走。


    他這一走,就沒有什麽是他能把握的了。


    方朗佲說:“她在樓上等你呢,你控製一下。”


    西棠站在客廳裏,等了好一會兒,門鈴才被按響了。


    西棠開了門,看到站在她家門前的趙平津,穿了一件圓領式白色襯衣,藏藍色羊絨衫,眼底熬得發紅,眼瞼下一大片發青的黑灰色,因為皮膚白,更顯得觸目的憔悴,人也消瘦了很多,他這段時間波折太多了。


    趙平津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跟她說:“我明晚上飛機走,先去洛杉磯,我可能有一陣子不回來了。”


    西棠給他倒茶,溫熱的紅茶加了牛奶,趙平津打量她的家,對麵的一堵牆被刷成了淺灰色,米色的沙發配木色家具,茶幾上擱著一遝劇本和稿紙,外出的衣服和帽子堆在一張暗粉色單人沙發上,器皿地板都十分幹淨,一點點恰到好處的淩亂,這麽多年了,房子多大多小,簡陋寬闊,她的家居裝置氣息都還是熟悉的,這房子是他買下的,可他沒有一次有機會來過。


    兩個人在客廳坐了會兒,難得這麽靜靜地坐一會兒。


    西棠鼓起一生的勇氣問:“我能不能去美國看你?”


    等了很久很久,趙平津都沒有回答。


    西棠笑了笑,眼裏泛起淚光,卻很快就斂住了,也沒有很大失望,他是什麽樣的人,西棠比他自己都清楚。


    趙平津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想把她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一點,眼前卻慢慢開始有些發暈,心裏想著醫生跟他說過的關於存活率的事情,再開口,聲音已經很平靜:“我不能耽誤你。”


    西棠笑笑:“我知道的,你還是介意那件事。”


    趙平津擱下茶杯起身:“我走了。”


    西棠說:“我送送你。”


    西棠替他按了電梯鍵,兩個人站在樓梯間,看著紅色的數字從下往上一格一格地跳動,仿佛一個世紀末日的倒計時,趙平津忽然說:“西棠,我能不能抱抱你?”


    西棠隻來得及驚訝地抬起了頭,趙平津已經猝然地伸出雙臂,側過身將她一拉,把她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電梯門在他們身側打開,又關上了。


    西棠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木頭的香氣安靜幽涼,他的心跳得太劇烈了。


    西棠最後記得的是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趙平津麵對著她站在轎廂裏,身姿頎長,神色冷峻,凝望著她的目光深不見底,電梯門合上的瞬間,男人望向她的最後一刻,視線忽然垂了垂,睫毛垂下的陰影掩住了他的目光,目光裏是她讀不懂的千山萬壑。


    電梯裏他英俊的臉龐在燈光中一閃而過,然後消失了。


    方朗佲沒有在樓下等很久,半個小時,趙平津下來了,他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坐進了車子說:“回吧。”


    方朗佲啟動車子,開出小區,趙平津手靠在車窗邊撐住了頭,微微垂著眉頭,一言不發。


    方朗佲目光朝前看著路況,不放心地喚了一句:“舟子?”


    趙平津答了一聲:“我沒事。”


    “她如今的身份,你也別太擔心了。”


    “她要真有事,小敏會過來的。”


    “別托孤,我替你看著,你丫休息好了趕緊給我回來。”


    趙平津無聲地笑笑。


    他沒有再說話。


    方朗佲將車駛入了別墅的庭院。


    胃部有一把尖銳的刀子在胃管裏緩慢地攪動,他緩緩地下車,勉強立起了身子,隨即輕輕咳嗽了一聲,喉嚨裏的血腥之氣湧出來,知道自己不好,趙平津掏出手帕,掩住唇角,眼前有點花,人晃了一下,伸手扶了扶車門,卻沒有扶穩,人往後倒。


    方朗佲在那一頭喚了一聲:“舟舟!”


    屋裏的人聞聲從客廳跑出來,司機扶住他的身體,他人已經昏厥了過去。


    西棠拍完了電影《秋遊》後,上了《鬆雪的朋友》。


    在沉寂的將近兩年裏,黃西棠在兩三部電視中客串了幾個角色,演了一部舞台劇,剪出了一部片子,用筆名給阿淵填了兩首詞,但都沒有進入主流視線,她的經紀人和公司漸漸著急,隻有西棠喜歡那段日子。


    第二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終於熬到了一部好劇本,她接演了劉誌同導演的《秋遊》。


    這部電影是藝術片,投資製作都不大,上映後票房反響平平,好評隻流傳在imdb等電影網站中,隻是經由這部片子,黃西棠讓王畔華導演注意到了她的表演,至於後來王畔華帶給她的藝術成就,都是很後麵的事情了,那一年西棠從**回來時,隻記得那是北京的初冬。


    《鬆雪的朋友》節目組向她的經紀公司發來了采訪邀約,訪談節目主持人薑鬆雪,資深媒體人,身世傳奇,她是北京人,祖上是滿族,母親是北京早年最出名的芭蕾舞蹈家,繼父是著名的外交官,她本人是社交名媛,京圈裏出了名的公主,自小身邊明星環繞,早些年拍過一些劇,但沒有留下多少令人有印象角色,據說她對劇組的生活待遇要求極高,導致很多導演都不敢找她拍條件艱苦的戲,後來轉型做訪談節目,第一期就邀請來了宮俐,節目一炮而紅,這個訪談節目做了近十年,薑鬆雪已年近四十,貌美依舊,感情生活也一直是個謎,她在圈子裏的人緣極深厚,許多大牌都願意來上她的節目,甚至業內的演藝界人員,有很多勁爆的消息,都是在她的節目上說出來的,每次藝人上她的節目,播出後都能刷出一個極高的話題熱度。


    西棠見過私下的她,跟鏡頭前完全是兩幅麵孔,但這也絲毫不妨礙她成為演藝圈的各路明星爭相結交的對象。


    倪凱倫親自陪著黃西棠去電視台過了一邊節目流程,看采訪提綱的時候,薑鬆雪來電視台開會,推開了嘉賓休息室的門:“西棠,我跟製片人說要你來的哦。”


    西棠一見到她就立刻站了起來,聽到了趕緊笑說:“謝謝鬆雪姐。”


    黃西棠在這個圈子裏再怎麽起起落落,也是拿過影後的人了,風情氣質這可跟她早些年在酒店第一次見到的小女明星完全不同了,薑鬆雪指了指桌麵的節目流程表,表情依舊驕橫,口氣卻是老朋友式的玩笑話了:“一題也不許刪啊。”


    倪凱倫依舊坐在沙發上,笑嘻嘻地答:“哎喲,薑小姐,您手下留情啊。”


    西棠拿著那份采訪提綱回了酒店。


    第二天的傍晚,西棠進錄製現場的時候,心理已經做好了準備,她要麵對的敏感的問題,其中就包括她經曆過的那場變故,也是因為人物和話題的敏感性,那一場訪談收視率一出來,顯示排到了當年的第二位,排名第一的是鄭攸同攜新婚太太大影後伍美瓷上的那一期。


    薑鬆雪在節目裏倒沒有過多跟她聊去年年初的那場變故,她虛晃一槍,問她感情的事。


    薑鬆雪應該是圈子裏為數不多曾見過她談戀愛的人,那一次,她問,西棠答了。


    訪談結束後已經快十二點了,西棠走出了電視台,站在北京深夜的街道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鼻腔裏泛起一股灼燒的灰塵味,司機的車子遲到了,西棠拉緊了身上的風衣,牛仔褲是七分的,她穿著高跟鞋裸著腳踝,點了一根煙,看著這座燈火流動的黃金之城。


    她上個月在奧森公園附近買了一套房子,她最終還是回到了北京。


    前兩個星期,西棠在電影北京發布會的活動後台化妝,倪凱倫進來說了一句:“聽說趙平津回來了。”


    西棠在畫眉毛,聞言手上停了一秒,沒說什麽。


    她轉身將眉筆遞給了化妝師。


    高積毅將車停在了胡同口。


    走進國盛胡同趙家的院子時,保姆阿姨迎在門口招呼他:“高哥兒,您進來喝口茶。”


    高積毅踢踢腳換了鞋,東張西望地找人:“舟子在幹嘛呢?”


    保姆阿姨客氣地笑:“他換身衣服。”


    高積毅絮絮叨叨的:“這哪跟哪兒啊,至於嗎,哥們是外人嘛,我來了他還得扮上啊?”


    他一邊說話一邊要自己往樓上走,保姆阿姨也不敢攔,幸好這會兒趙平津的聲音在樓梯上傳了下來:“老高,上來吧。”


    高積毅走上二樓,趙平津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泡茶,高積毅走過去時留神看了看他的氣色,襯衣是筆挺整潔的,人雖然蒼白,但看起來也精神了一些,趙平津去了美國一年多,中間高積毅見過一次,當時他情況很不好,人都瘦得脫了形,這會兒看,人倒是齊全些了。


    高積毅坐下來說:“你小子磨磨唧唧的在幹嘛呢?”


    趙平津靠在沙發上,疲疲塌塌地說:“床上躺了一天了,換身衣服。”


    高積毅關心地說:“你一回來朗佲跟我想過來,打了電話了,說你還在協和,這會兒在家了,身體感覺怎麽樣?”


    趙平津漫不經心地答:“還行,沒什麽事。”


    “班還上著哪?”


    “嗯,早上去會兒,有時我下午回來休息,基本上如果真有急事,助理會過來。”


    趙平津給他遞茶:“你家小小子兒還好吧?”


    高積毅兒子上個月在小區的滑梯旁摔了一跤,把手給摔斷了,媳婦兒埋怨婆婆和保姆沒看好,婆婆心裏萬般委屈,孩子疼得夜裏直哭,家裏一窩子糟心事兒。


    高積毅揮揮手:“嗨,別提,骨頭長得還行,要不我媽就要在媳婦兒麵前抹脖子謝罪,家裏娘們就是事兒多。”


    趙平津笑了笑。


    高積毅問他:“你回來了什麽打算?”


    趙平津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神色,沒個正形:“什麽打算,好好工作,報效祖國人民唄。”


    高積毅看他一眼:“上回校慶我回去了,有一師弟跟我說,哪一級的我是記不清,估計本科跟你們同屆的吧,說瞧見瑛子跟一海歸在國貿喝咖啡啊。”


    趙平津臉上依舊是薄薄的一點笑意:“那不挺好的。”


    高積毅也私下裏問過方朗佲,當時趙平津出去時朗佲是在上海陪著他的,事業這一塊兒他們倒不怎麽在乎,他去美國前扶沈敏上了位,中原裏頭動心思也不少,但他嶽父鬱衛民在董事局裏巍然不動,其他人也不輕舉妄動,沈敏這些年盡得趙平津真傳,領旨監國,大錯肯定是出不了的,況且上頭自然是要保趙家的,因為趙家連接著的華僑周家,根基太深,難以撼動。


    隻是後來鬱小瑛在北京城裏頭漸漸風頭又起來了,高積毅回頭一細問,原來兩人在趙平津出國的第一個月就簽署了離婚協議,這麽一場對兩家都前途大好的聯姻,從此在這個圈子裏的人脈關係網中可就直接消失了。


    高積毅急了眼了:“別介啊,你別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兒成不,我說舟子,你丫是不是真不想活了?”


    趙平津手撐在沙發上,沒好氣地答:“哥們活的好好的,誰說我想不想活了?”


    隻是他這一貫的愛發脾氣,也少了幾分精氣神兒,聲音提不起來,顯得中氣不足。


    高積毅聽見了就來氣:“你幹嘛回啊,手術剛做完多久啊,京裏一堆破事,你要回了能好好休養嗎,養好了再回來。”


    趙平津衝著他笑了一下:“一入冬不吸兩口霾,還真不習慣。”


    高積毅出來時在院子裏逮住了下午來上班的趙家保健醫生傅大夫。


    傅大夫也愁得頭發都花白了:“用的藥都是最好的,但病情始終不見起色。”


    “他現在的身體吸收得特別不好,一天有大半時間得臥床休息,即使這樣,人還是沒力氣。”


    “他按時吃東西了嗎?”


    “吃了,哪能不吃,一堆保姆醫生守著,隻是吃的還沒吐的多。”


    高積毅出了國盛胡同,抄起手機就給方朗佲打電話:“老二,你約一下黃西棠出來。”


    西棠第二天下午在後海的一間咖啡館見到了方朗佲,同行的是高積毅,西棠心裏有點驚訝,她是接了方朗佲的電話來的,一般來說,私下的場合,她跟高積毅,基本不見麵。


    方朗佲也不迂回,寒暄幾句後就跟她說明了來意。


    西棠聽了,搖了搖頭直接拒絕:“朗佲哥,這不合適。”


    幾個人坐下來說了會兒話,眼見方朗佲沒別的事情了,西棠起身要走。


    方朗佲眼看挽留不了,隻好跟著她走出來,西棠按了按車鑰匙,方朗佲走過來擋住了她的車門,著急地說了一句:“你真以為他不要你?他為了早點回來,拚了命的治病,西棠,你不能這樣。”


    趙平津認識她近十年來,方朗佲對於他倆感情的事兒,一貫保持緘默,他偶爾也當當趙平津的傾聽者,但要是說到任何真正會幹涉到兩人感情的事,他是從不會參與的,其實也不僅僅對趙平津,對哪一個發小兒,他都不會對他們感情的問題出謀劃策,他明白感情終究是兩個人的事情,但這一次,也不是老高多事,就連他自己也忍不住了。


    西棠聽了,沉默了一下,依舊輕輕地搖了搖頭。


    方朗佲無奈撒手,西棠上了車,啟動車子,調轉車頭,開出了咖啡館旁的停車位,這時後方一輛黑色的別克轎車忽然衝了出來,斜插進來後迅速刹車,把西棠的車死死地堵在了夾道邊上,高積毅從車窗裏伸出頭來:“對不住,您跟我走一趟。”


    西棠按下車窗,麵無表情地望了他一眼。


    高積毅對著她喊了一聲:“西棠,別這麽絕情,他這輩子,算是擱你身上了。”


    西棠緊緊地握住了方向盤,抿了抿嘴唇,心裏有些煩躁,那一刻忽然想起李蜀安的臉,也是那一次她這麽煩躁,李蜀安嚴肅地跟她說:“西棠,你想清楚了,你不能什麽都想要。”


    西棠望著他,心底忽然變得一片澄明。


    “我想清楚了。”她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李蜀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咱們去接心心放學,然後去買菜,我給你倆做糖醋排骨?”


    兩個人都笑了。


    西棠果斷地伸手掛擋倒車,小心翼翼地看著後視鏡,她的車屁股後麵還停著輛車,所以隻倒出了短短一段距離,西棠換擋猛地一腳油門,車子瞬間加速,砰地一聲撞在高積毅的車上,撞開了一道縫隙,她又接著倒車。


    高積毅怒吼:“我操,黃西棠你他媽瘋了!”


    過了兩秒,又是一聲劇烈的撞擊聲,旁邊露天的咖啡座的人紛紛轉頭注目。


    方朗佲站在一旁急得大叫:“老高,趕緊挪一下,讓她出去!”


    高積毅推開車門跳了下來,看著黃西棠那輛白色的小轎車搖搖擺擺地呼嘯而去,他繞到車邊看了前燈邊上被剮蹭掉的一大塊漆,看了看方朗佲無奈的臉,氣得破口大罵:“這瘋女人的心,硬得跟頤和園那銅牛角似的。”


    方朗佲忽然說:“我聽說,她跟蜀安一塊兒了。”


    高積毅愣住了,停了兩秒,忽然陰著臉狠狠地踹了一腳輪胎。


    黃西棠上《鬆雪的朋友》那一期節目隔了兩個禮拜後在電視台播出了。


    訪談節目播出後,又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她拍的那部諜戰戲《滬上諜影》,被雪藏了一年多後終於定檔播出,於是有不怕死的製片人開始往她公司遞劇本,入冬後,她又開始了橫店生活,偶爾有假期,基本就飛北京。


    那一天她休息,正好是周末,她帶著心心去兒童玩具店買氣球,回來時半道上開始下起大雨,今年入冬早,才十月底,寒潮就來了,幸好回到時雨漸漸小了,西棠在胡同口停了車,給心心穿上了羽絨服,把她抱下了車,小姑娘緊緊地拉著她的幾個彩色氣球,西棠打開傘,那幾個氣球飄到了傘外麵,在雨絲裏一路飄飄蕩蕩,西棠牽著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拉著氣球,兩人笑嘻嘻地往家裏走,走進胡同裏時,西棠看到國盛胡同對麵趙家的門開了。


    從裏頭走出來的是趙平津。


    他穿戴整齊,白色細格子襯衣,褐色領帶,灰藍西裝外套,一副赴宴的裝扮,司機提著黑色的長柄雨傘候在簷下。


    兩個人一瞬間都有點發愣。


    小姑娘一向有禮貌,瞧見西棠停了下來,立刻脆生生地吼:“趙叔叔!”


    趙平津聽到,笑了一下說:“心心,都上小學了老師還給你獎氣球呀?”


    小姑娘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驕傲地答:“這是西棠阿姨給我買的!”


    趙平津看了她一眼,因為要給孩子打傘,雨滴正不斷地落在她的半邊肩膀上,他垂了垂眸說:“下雨呢,趕緊回家吧。”


    心心衝他揮手:“趙叔叔再見!”


    方朗佲夜裏回來時,青青正在客廳看電視,看見方朗佲走了進來,上來接過他的外套,方朗佲親了親她說:“兒子呢?”


    青青說:“睡了。”


    方朗佲在沙發上坐下來了,對麵牆上的電視上正在播薑鬆雪的訪談節目。


    青青一邊看著電視熒幕上的西棠,一邊跟丈夫說話:“今兒舟子去了嗎?”


    方朗佲點點頭:“坐了會兒,提前走的,這會兒大家都習慣了,他少親自出來應酬,來了就是捧個場,他要是興致好就多坐會兒,若是提前走也沒什麽,多份要回去休息。”


    青青說:“他身體好點沒?”


    方朗佲說:“還行吧,看不出什麽,還是老樣子。”


    青青忽然不說話了,專心地看節目。


    電視上的黃西棠穿了一件紅色露肩上衣,淡藍色牛仔褲,鏡頭下的皮膚白得通透發亮,臉上笑容很平和,神態很柔:“我都有好幾年沒有談過戀愛了呀。”


    薑鬆雪笑著問:“上一次談戀愛,是什麽時候?”


    西棠認真地想:“兩年?三年,我都記不清楚了。”


    薑鬆雪隻是微笑。


    當明星如果僅僅這樣錄節目是完全不行的,除非你十分高冷絕豔,不然上這樣的節目,不給點有話題性的回答,媒體和記者沒法寫稿交差,節目出來效果也不會好,下次更不會有好節目接續找你,大家都受了那麽多年專業訓練了,主持人和藝人都心知肚明這一點,她望著鏡頭繼續說話:“我現在生活挺平靜的,拍戲工作,吃飯消遣,出國旅行,甚至見麵,還能裝模作樣握個手,彼此的生活都變化太大了,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薑鬆雪眼睛看著嘉賓,專注聆聽的神態:“嗯。”


    西棠帶著微微的笑意:“我記得有一年的新年,跨年晚會的工作完了,夜裏一點多回到酒店,工作了一天大家都很累,燈都熄了,卻都睡不著,酒店房間十分的安靜,我的助理坐在床邊的地毯上,用手機很小聲地放音樂,那個時刻忽然聽到一首情歌,在某一個特別的時刻,有一個瞬間,都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會想起某個人。”


    因為在錄節目,薑鬆雪隻能微微含著笑,其實她這時心裏簡直樂開了花,這京城裏頭這群高門子弟們的愛情八卦,就沒人比她聽得多,黃西棠說的是誰,她心裏門兒清,這會兒她忍不住委婉地暗示:“既然心裏還惦記著,那有沒有想過——要不要再試試看?”


    “啊,沒有,要試什麽?”西棠趕緊裝傻打太極。


    “別裝,”薑鬆雪湊過來戳了戳她的手臂,瞪了她一眼:“再試一次前男友。”


    西棠趕緊討好地搖了搖她的手,兩個人在沙發上笑。


    西棠搖了搖頭說:“不敢想。”


    薑鬆雪別有深意地問:“念著從前,是因為沒有遇見更好的?”


    西棠立刻搖頭笑了,神色依然很柔軟,是那種內心篤定的柔軟:“不,這樣說不公平,優秀的人很多,隻是愛情不易得,我當然還是希望自己會幸福,我隻是不再執著地想要愛情。”


    薑鬆雪望著她,神色有點意外:“西棠,這麽說,是不是有點悲觀?”


    西棠想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聲音細細柔柔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悲觀,我還是相信當然會有人擁有愛情並且幸福地生活著,但這不一定會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這跟你從事什麽職業,長得漂不漂亮,擁有多少財富,人生是否努力,好像都沒有關係,這是一種運氣,愛情不是努力就會擁有的。”


    西棠調皮地笑笑,語氣豁達:“就像一位我很喜歡的**作家說過的,愛情是一場際遇。其實這麽多年下來,我特別同意這個觀點,我覺得愛情是一場機遇,不是一場功德,我們能做的,隻有盡力。”


    那一刻,薑鬆雪忽然轉過頭,眼中淚光閃爍。


    正播到精彩處,這時電視上的節目忽然停了,內容從這一段被剪開,開始插播廣告。


    方朗佲愣愣地坐了會兒,看看媳婦兒,長歎一聲。


    青青賭氣地說:“看看你們男人做的好事。”


    方朗佲伸手摟住了媳婦兒,他知道她心疼舟子,現如今京城裏整個圈子都隱秘地心知了,因為偶爾有重要的場合,李蜀安會帶著她出來宴客,黃西棠是名人,見過人的都不會忘,李蜀安跟前妻的女兒跟她也十分親密,李蜀安的態度表示得很明白,兩人就是要奔著要結婚去的,趙平津跟黃西棠這一段,算是徹徹底底地過去了,以前青青還敢找他吵架為西棠打抱不平,可現在,誰也不敢在趙平津麵前提黃西棠了。


    那一天的錄影暫停了五分鍾。


    薑鬆雪淚光閃爍,台下的觀眾開始鼓掌,但整個台下所有的編導和攝影師都愣住了。


    西棠眼看台下,她的助理,化妝師,都沒有一個人敢動,她自己伸出手臂,隔著一個沙發座椅,拍了拍薑鬆雪的肩膀。


    節目的最後薑鬆雪問她可不可以唱歌。


    西棠哈哈一笑:“我是學表演的,歌唱得一般。”


    薑鬆雪有意捧她的場,笑著說:“最近不是還上聲樂課嗎,來吧。”


    西棠明白薑鬆雪這是抬舉她給她機會,她想了一下,忽然說:“我們表演本科班上個月走了一位同學。”


    薑鬆雪收斂了笑意說:“是傅明坤。”


    西棠還在輕輕地笑著,她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輕輕地說:“這是我們在學校時唱過的歌,我把這首歌送給他。”


    她唱了《愛的箴言》。


    十月份母校周60年校慶,好多同學都回來了,他們那一屆的表演本科班組織了一次聚會。


    在聚會上,代表男生發言的是鄭攸同,代表女生發言的是黃西棠。


    那一夜,西棠難得的喝了一些酒,有人在彈琴,有人在唱歌,燈光下望過去,仿佛大家容顏未改,一張一張年輕的臉龐依然熠熠發亮。


    傅明坤走了,停在永遠的三十一歲。


    鍾巧兒走了,永遠停在了她的二十二歲。


    但他們的生活,卻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趙平津記得那首歌。


    那時黃西棠的畢業典禮,他是坐在家屬席上的。


    那會兒他還在京創上班,早上特地推了工作,趕到了他們學校,車子一入校門,就隻看到穿著黑色長袍學士服的畢業生滿校園亂竄,找到黃西棠的時候,他們班正在拍集體照,黃西棠趁著照相師傅沒按快門,衝著他眨了眨眼。


    電影學院的畢業典禮是在學校的標準放映廳裏舉行的,趙平津翹著腿坐在台下,身邊環繞著一堆輔導員、班主任和畢業生家長,輪到他們班時,他們班長領著全班同學唱了一首歌,獻給母校和恩師,唱的就是那首歌。


    一群麵容姣好的,朝氣蓬勃的年輕孩子,黃西棠立在台上,如一棵清新茁壯的小樹,那時候她已經在拍《橘子少年》,前途大好,充滿夢想,即使是站在一群漂亮的女孩子中間,她的容貌依然出色,小小的臉孔發著光。


    那時她還是他的小小人兒。


    “我將青春付給了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


    十年後她再唱起這首歌,太多的事情都改變了。


    趙平津躺在家裏,西廂書房的窗戶被他推開了半扇,午後的陽光透了進來,今年開春後北京的天氣挺好。


    周老師昨兒回上海去了,自打他堅持要回北京來,她基本一半時間在國內,有時看看他,有時看看他祖母,一半時間在國外,跟她娘家的族親在一起。


    他父親仍然在南京,打算做到退休。


    據說他找到了當年那位文工團女兵,對方已經結婚生子,但家庭生活比較困難,他父親去了一趟,似乎替她安排了一份學校的後勤工作,後來也沒有再去過那個城市了。


    他母親對這些事也不管了。


    他依然在中原董事局做著,工作強度比不上以前,但做起來也沒太大問題,沈敏做了總經理,重要的事情,會提前請示他。


    趙平津聽到身後門口的屏風外傳來悉悉索索腳步聲,保姆阿姨進來給他蓋毯子,一邊摸了摸他發涼的手,一邊嗔怪:“開著窗吹風,早晚春寒,你就不當心著涼。”


    她都七十幾歲的人了,身子骨雖然還健朗,也伺候不動人了,趙平津勸她退休,要給她養老,可老人家說,要在家裏沒用了,她就回東北老家去。


    老保姆替他仔細將毯子掖好了,一邊有意無意地提起:“對門今天挺熱鬧,景家二姐兒跟蜀安今兒訂婚了。”


    這事兒趙平津自然是知道的,可這麽聽起來,仍然是一時說不出話,保姆摸了摸他的手暖和一些了,又慢慢地走出去了。


    前幾天晚上他工作回家,看到李蜀安正要出門,身後跟著秘書,兩人手上都拎著幾個餐盒,趙平津招呼了一聲:“蜀安,出去?”


    李蜀安答應了一聲:“西棠在錄影呢,估計得晚,我給她送點宵夜。”


    趙平津看了一眼他手裏拎著的餐盒包裝袋:“路口那家手擀麵?”


    李蜀安笑了:“嗯,東霖也說那家還成。”


    趙平津點點頭,沒再說話,往胡同裏麵走去了。


    李蜀安上了車啟動車子。


    “蜀安,”趙平津忽然繞了回來,叫住了他:“那家是挺好的,隻是麵是拿新鮮雞蛋和的,她對蛋清過敏。”


    李蜀安神色明顯一愣,但很快反應了過來,笑著衝他擺擺手:“秘書買的,沒事兒,這些給工作人員,我再單獨給她買一份。”


    趙平津立在他車旁,笑了一下,又重新往家裏走去。


    身後李蜀安探出了駕駛座,對著他說了聲:“哎,舟子,謝謝啊。”


    趙平津聽到了,抬起胳膊衝著身後揮了揮手,他沒有回頭。


    他還是操心,不管她嫁給誰,他都怕她受欺負,有時忽然又想起來,其實她跟在他身邊,受的委屈才是最多的,忽然一刹那間想明白了,心裏卻難受得不行。


    他最近總是想起那一年他去橫店看她的時候。


    她上夜戲,他在片場等她下戲,那時她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群演,主演明星走出來,嘩啦啦帶走了一大堆的記者和粉絲,周圍忽然四野空曠,兩個人走在深夜的田埂裏。


    很遙遠的對岸,有劇組在田野裏放煙花。


    隔得太遠了,無聲無息的,隻看到煙花在夜空中升起,又熄滅了。


    黃西棠停下了腳步,抬頭看了一會兒,那一刻在她身邊看煙花的,是一個她深愛的男人。


    可惜那時他不明白。


    他們走在中國東南方一個小鎮的深夜裏,彼此都沒有說話。


    如今北京的初春午後天氣回暖,書房的窗外栽有一株西府海棠,嫩葉小枝的頂端,粉白色的花朵擁簇著一團一團地開了。


    趙平津在春光裏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累,微微闔上了眼。


    【全文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京洛再無佳人2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喬維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喬維安.並收藏京洛再無佳人2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