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完了頭發,李霓又喚了一聲:“璆鳴。”


    “哎,公主。”璆鳴照舊應道。


    “你適才說,相信王叔一定能收複上都,帶我們回家,對嗎?”


    “嗯,我相信他能做到,公主,他是驕陽。”


    李霓認真地點了點頭。“璆鳴,你很喜歡王叔嗎?”


    璆鳴愣了一下,隨之釋然地輕輕一笑,臉色卻泛了紅,說:“我們都很喜歡他,不是嗎?”


    “你每次看他,就像我的父皇看母後。”


    璆鳴心裏一顫,裝作整理物品,沒有接話,爾後才盡量平靜地說:“公主啊,人們因為曜王昂藏七尺和口口相傳他的英勇而信他,仰慕他,而我在你這個年紀遇見了他,他救了我,給了我重生,從那以後,我的命都是他的,雖然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蠻夷女子的命。”


    李霓聽了,忽然有些動容,她聽璆鳴仔細地講過她與王叔之間的故事,現在聽璆鳴這樣說,許是覺得感動,又許是實在想要人跟她多說說話,便又拉著璆鳴坐下,央求她再講講他們的過往。


    璆鳴拗不過她,緩緩講起那段刻入她生命和靈魂的過往。


    她第一次見他,就在李霓這樣的年紀,那時的他也隻才十五歲,舞勺之年,那時她還沒有現在這個名字。


    她的父母迫於一家人的饑貧和她弟弟重病的醫費,不得以將她賣給了有錢人家做奴仆。買家卻是個騙人的惡棍,專門從奴隸市場物色頗有姿色的月休女孩,低價收買再高價轉賣給淳越的青樓逼為雛妓,以滿足一些貴族和土官的變態欲望。


    她被關押著餓了多日,但任憑老鴇和打手威逼利誘也不肯從,隨後他們喪心病狂地在她虛弱的狀態下,捆綁著她去接客。她經曆了人生再也難以消除的傷害,那是最殘酷的苦難。她哀求,掙紮,嘶叫,卻墮入地獄般絕望。


    她被捆綁著時看到嫖客攜著刀刃,此後她假意屈從,在第二次迎客時抓住機會,學著村莊裏人們捕殺牲畜那樣割斷嫖客的喉嚨,奔逃了出來。


    她被許多人追捕,她拚命地邁著還顯稚嫩的雙腿逃跑,她想如果不能逃脫,就一定要結束自己。


    她向路人呼救,卻沒有人幫助她這個月休人,最終她被窮凶極惡的打手圍堵起來。


    她毫不屈服地望著他們,自知不能逃脫,舉起手中匕首劃向自己的頸部,手卻被瞬間抓住,難以動彈。


    她回頭,看到一個氣宇不凡雙眸猩紅的翩翩少年。


    後來他對她說,那是他第一次來淳越,隨著他的哥哥皇儲李曦來迎娶郡主羽夙瑾瑤。他在閑時一個人身著素服在城裏看看風俗人情,見到這樣一個膚色偏深健康俏麗的女孩被十數個惡漢圍住,卻絲毫沒有驚慌,以不甘屈服的眼神和決絕的表情自盡。


    “她殺了人,我們自會處置!還請公子哥不要多管了!”打手們注意到了他的紅眸和氣度,不敢輕舉妄動。


    “殺了人,自然由官府處置,我隨你們把她帶去官府吧。”


    “不行!奴隸殺人犯事,自有主人處置,還找官府做什麽!”


    可他盯著他們,寸步不讓。打手們見他還隻是個少年且一身素服,便圍攏上來想要製服他們。


    他迅猛地出手,電光石火間有人慘叫著倒地。打手們急了眼,攜著凶器不顧一切地耍起狠來。


    璆鳴站在原地,毫發無損,幾乎看不清楚怎麽回事,適才氣焰囂張的十數個惡漢已紛紛倒在地上嗷嗷慘叫。他未動兵刃,已算是留他們一命。


    他帶著她去了官府,報上皇子名號,那司官畢恭畢敬微微發顫。


    奴隸殺了人自由主人處置,隻是淳越權勢者的私規,有這個帝俊皇子在,自然一切按國律,強暴幼女、逼良為娼,是罪不可恕,而自衛殺人,按律無罪。


    他帶著她進了富麗堂皇的琉璃宮,令人好生安頓。他給她兩個選擇:回她的父母身邊,保他們無虞,留在琉璃宮內成為宮女,衣食無憂,到老還鄉。


    “請殿下帶我走。”她懇請道,她在他身上看到她唯一的光明所在。


    “那樣你或許再回不了此地。”


    “我不會後悔。”


    他看著她,終於對她點了點頭。


    這隻是他第一次救她,第一次給她新生。


    當她跟隨他來到上都不久,卻莫名地重病,滴水不進奄奄一息。太醫說這是氣血虧損,又長途奔波,水土不服,恐時日不多。


    他看著虛弱不堪的她,心中再次惻隱,他說她生在山林,索性帶她進到自己常一個人修練的層巒疊嶂的璟山山脈,宿於洞穴,渴飲山泉,饑食野果。她竟活了下來,漸漸恢複。


    他給她一把玄鐵匕首,在山林懸崖上教她身手,強她體魄。她天生機敏靈動,一學便上手,兩個人歡聲笑語,仿佛世外之人地過了一段時光,那也是她此生最快樂溫暖的時光。


    “從此以後,你做我的妹妹,名字叫璆鳴吧。”他的微笑猶如暖陽,“玉石之鳴。”


    她雖然來到帝俊不久,卻已經懂了一些:“這是貴族用的名字,我不配。”


    “不,你配,況且這是我給你的名字。”他看著她說。


    璆鳴心中雖有愛慕之情,但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望什麽,隻早已將自己的生命視為李曜所有。


    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及笄少女,他已是高大雄壯的舞象之年。他向來把她當作妹妹,況且這樣一個女孩再跟著他出入軍帳也多有不便,他想許她一個好人家。璆鳴知道他能體會到她的心意,不想耽誤她,她應當高興地接受,但卻難以偽裝自己。


    那時她聽說皇帝膝下的兒女,需要細心可靠又習武的貼身侍女,璆鳴急忙征詢了他的意見,終於他同意向皇帝推薦了她。


    從此後她很少見他了,但她已很滿足,這樣她至少還能離他不遠,並且可以為他守得餘生。


    但驕陽之稱並不是璆鳴一個人臆想而來,那出自先皇李曦之口,有諸地封王和上都子民的見證。


    那一年,諸王朝覲,上都仿佛過一個隆重的節日。登基不久的皇帝李曦為彰顯龍驤軍軍力,開展了一場盛大的校場閱軍,請諸王共同觀摩並向子民開放。校閱之後,為聯誼諸地增助興致,將征辦一場九地武士的比試。雖說是聯誼助興,但諸地權勢卻大多不甘示弱,鉚足了勁選拔出各自頂尖的武士,一爭榮耀。


    高台之上,李曦高坐於正位,皇後羽夙瑾瑤婉婉坐於一旁,此次隨淳越王來到上都的郡主羽夙翾飛被她特召至身旁同坐,兩個姐妹親昵地說著許多話。


    在皇帝的左側,坐著體弱的淳越王羽夙翊和王妃李昀,淳越時下的中書令南宮承宇侍立後方。另側坐著皇帝的叔父、淳越王妃的父親親王李烈,還有就是皇帝的胞弟、親王李曜。其餘諸地的封王都廣王李坤、昆吾王李攫、扶桑王長風決、冰夷王北冥冽各領眷屬列坐於兩旁。除了西方的天穆王玄囂一心向教照例缺席,九地封王已悉數到場。


    她有幸侍立在李曜的身後。


    而最側坐著的一統北方蠻蕪之地各部族成為可汗的赤丹酋長耶律突於,雖然至今臣事於晟朝,卻縱容軍隊滋擾蠻地與帝俊、昆吾的交界州縣和草原,燒殺擄掠,時有生事。他與那幾個長相蠻壯的親從,麵色桀驁,呼號叱罵,此次雖同樣列坐於諸王,卻顯得那麽不協調。


    萬數上都子民由衛軍區隔著立滿周邊布設的看台。


    皇帝李曦慢慢地站起身,親自舉起令旗,戰鼓齊擂,軍士齊呼,比武開始。


    李曜曾一一向她講過。都廣是偏隅西南險關之內的富庶地,封王為李氏宗室中高祖兄長的一支,世襲至此的都廣王李坤承襲心懷仁義的祖訓,愛好禮教德扶,將他的戍衛營改號德武營,建成了一個廣納九地武士、崇尚武道的一方強軍。此處的武士不僅精研各路武術武藝高超,也宣揚忠勇義禮尊主重道。


    都廣武士身著黑漆山文甲,頭戴鳳翅兜鍪,一手執象征都廣王族的角犀旗幟,一手執比武用的未開刃的陌刀,威武地走進比武場。


    與之對擂的昆吾武士同樣戴鳳翅兜鍪,身著棕漆山文甲,手執猛虎旗。昆吾之地的封王李攫同為李氏宗室的一支,那裏處西北虎狼之地,屬地南方有山林,北方為草原和戈壁,屬民多夷族,風俗自然強悍不羈。


    兩相施禮後即開始激戰,一方強攻勁取、不留餘地,一方矯健從容、遊刃有餘,刀光交錯間,觀眾不禁連連呼歎。


    交鬥幾十回合後,昆吾武士仍連連嘶吼猛擊,卻也逐漸亂了章法,急於求成但顯出漏洞,一直沉默應戰的都廣武士假意不支而退,誘敵深入,等待對方弱點全然暴露時,一個回身拍刀,擊中對手頭部,又瞬間反手一拍,再中項部,竟將碩壯身型的對手拍倒在地。兩處要害,如果是實戰,昆吾武士早已身首異處了。


    “好!”看台上的都廣王李坤起身鼓掌,一臉自豪的神色,他身旁的王妃蕭氏嫵媚地笑著。


    “我德武營的衛殷實在是九地一等一的高手!”都廣王翹起拇指,說話間還側目看了看一旁的昆吾王李攫,昆吾王卻喝著悶酒,顯得心不在焉,倒是筆直站在他身後的一個高俊侍衛牽嘴輕笑了一下。


    勝負明了,軍士齊呼。敗者踉蹌地起身,躬身施禮認輸,勝者拱手回禮謝讓。


    而後,帝俊的玄金甲武士和扶桑的銀甲武士、淳越的控鶴武士和冰夷的雪武士紛紛呈上叫人屏氣凝神又不由驚歎的較量,比武場上的氣氛一次又一次被推向了高潮。


    接著是蠻蕪之地一時崛起而受封的赤丹族的鬼麵武士與月休擅長遁避閃擊的隱客間的比試。


    月休人在野獸遍布的山林中也可疾走如飛,機敏地捕殺獵物,他們天賦異稟,而其中經受嚴酷訓練的佼佼者往往為權勢者收到帳下,專為其暗殺突襲,稱為隱客,成為權貴軍要即迫切需要又憎蔑防備的殺手。


    月休的隱客出手間手中匕首果然變化莫測,又處處生花,人們不禁為之連連驚歎,料定赤丹那個魁梧的武士會和昆吾武士一樣,被以小擊大敗下陣來。可隻是數十回合後,人們便領略到了赤丹之所以能統領蠻蕪諸部的武略了。隻見那戴著猙獰鬼麵的赤丹武士赤手空拳,麵對敏捷的攻擊,總能提前預見,見招拆招,而其由守轉攻時,又招招精準狠辣。很快,月休刺客被抓住機會的赤丹武士連續猛攻,擊倒在地上。那赤丹武士打紅了眼,竟不管對手已然倒地不起,嘶吼著抓起已無力反擊的對手,高舉過頭頂,隨後狠狠砸向地麵。全場一片嘩然,傷者蜷曲著匍在地上一動不動。


    赤丹人興奮地將對手踩在腳下,高舉雙手示威著。


    適才獲勝的都廣衛殷看不下去,進到比武場內,向赤丹武士拱手之後,亮出陌刀。上都的民眾一齊為其高呼。


    那赤丹武士見了,放開了剛才的對手,隨即也不緊不慢抽出了彎曲馬刀,雖罩著鬼麵,但看得出動作從容傲慢,剛一交手,便能感到他氣勢洶洶,刀術非凡。幾十回合後,衛殷竟漸漸不支,那赤丹武士赫然呼喝一聲,已一刀擊中他兜鍪,又一拳砸中胸部,他口吐一記鮮血,半跪在地也敗下陣來。


    比武場與看台上一片歎息。


    “唉!”都廣王也不由地失望歎氣。列王紛紛將目光轉向高台上留給赤丹族酋長耶律突於的位置,但發現那裏的座位空著,惟站著幾個歡呼的赤丹武士。


    淳越控鶴軍的武士也被迅速地打敗。


    全場啞然,想不到一場九地頂尖武士的較量,竟被人們認為的啖肉飲血、野蠻耍狠的北地夷族所折服。


    赤丹武士站在比武場中央,慢慢地摘下麵具,人們發現那竟然就是赤丹酋長耶律突於。


    他傲慢地麵向高台,麵向皇帝和諸王,幾乎咆哮地喊道:“你們,九地的帝王們,難道這就是你們引以為傲的武士?難道這就是你們號稱護佑九地子民的武力?你們中,有沒有一個人,膽敢像我一樣站出來!”


    列王或麵麵相覷,或垂目不語。皇帝李曦也不免尷尬失望,看了看周旁,一時無語應對。


    璆鳴身前的座位已經空了。


    嘩然的比武場上忽然靜了下來。


    耶律突於回過頭,一個身著玄金龍首明光鎧的英武武士站在了他的身後,一半深嚴一半耀眼。皇帝探身觀望,滿麵期望的神色。


    場上的野蠻人卻鄙夷地笑了。


    他握起刀向帝俊武士猛然衝殺而去。


    這是一場所有人未曾見過的比武,沒有嘶號,全場隻聽得見不及細辯的持續不斷的刀與刀的碰鳴,兩個人影一時錯開,但又立時糾纏在一處,看不清招式,辨不出人影,所有的人屏氣凝神,碩大的比武場仿佛隻剩下兩個纏鬥的身影。


    璆鳴幾乎忘記呼吸,雙手緊攥著出了汗,沒有意識到究竟過了多久,那兩個身影倏然分開,背身分立。人們定睛看去,玄金武士的陌刀已斷,隻剩下一截握在他的手裏,人們正要歎息還是蠻族贏了時,眼尖的人率先呼喊起來,璆鳴轉眼細看,那另一截未開刃的刀竟牢牢嵌進耶律突於的胸甲裏了!


    那耶律突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甲,麵無表情地扔了手上已布滿缺口的刀,頭也不回地走了。玄金武士摘下兜鍪,那是十八歲的親王李曜,在那一刻他仿佛散發出明日一樣耀眼的光芒。


    歡呼,從城民到帝王。歡呼,璆鳴在眾人中歡欣雀躍。軍士們震天齊呼,這是他們夢寐的統帥,帶他們百戰而勝的統帥。


    李曦激動地站起了身,望著他的手足。所有人站起了身。


    “他是驕陽,”他高聲對眾人說,“李氏的驕陽,複興我王朝的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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