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李煜已躺臥在寬廣的寢殿裏。


    他緩慢地坐起身,模糊的視線裏金漆殿門處挽起的紗簾隨風輕擺,他隱約感到有風像無形的手拂到身上,卻毫無本應有的清涼之感,混沌的意識讓他懷疑自己仍在夢中。但他知道這是每次泡完藥池後的反應。


    他覺得口幹暈眩,低頭看自己的手臂,又敞開衣襟看身上,用手觸摸胸膛和肚腹,恍惚間可怖的傷口已然消失,他的皮肉重又結實緊致。暈眩感加劇,他閉上眼晃了晃頭,再睜大雙目看,敞開的殿門忽然被關上,視線裏一高一低、著白袍與白色紗裙的兩個身影匆匆向他走來。


    “吾皇,”男子喚他的聲音在耳邊層層回蕩,“吾皇……”


    他聽不清,又晃了晃頭,伸出手想去扶眼前的身影,身體險些傾倒。


    那人伸手攙住了他,俯身張嘴喚他:“吾皇,玄殊……時間不多……”聲音斷斷續續。


    那人扶住他的肩膀,在他對麵盤坐下來,可李煜的昏沉感如磐石般凝重,他將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渾身無力地癱軟下來。


    有人在他身後用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用力懷抱住他,讓他保持住坐姿。那被他依靠著的身體十分柔軟卻有力地撐著他,攬在他小腹上的手竟讓他感到了一絲清涼,他的鼻腔裏還傳入了身後隱隱的清淡芳香。


    但即使如此也無濟於事,李煜終究放棄了對昏沉感的抵抗,任由身體癱軟下去,雙眼沉重地合了起來。


    一股濃烈的如帝台上雲龍爐鼎中燃燒檀木般的香味忽然湧進他的鼻腔,直衝進肺腑,陡然提了提他的神,令他重又睜開迷滯的雙眼。


    他看見玄殊舉著一個正燃著香的形態異樣難辨的青烏器皿探到他的鼻下,刺鼻的氣味正是從這器皿的孔洞中嫋繞而出。


    “吾皇,快請跟我一同盤坐,隨我吟念。”玄殊的聲音稍清。


    “朕好累……讓朕睡吧……”李煜說,但他不確定他是從嘴中說出了這話,還是隻是在心裏說了。他困頓得不行,即使濃烈的檀木香也起不了更多作用,他隻想徹底沉入到黑暗中,什麽也不用管。


    青烏熏爐一晃而過,玄殊口中輕輕吟念,他聽不清楚是什麽,隨後他隱約看到玄殊抬起手掌伸向他,手指按住他身上的某處,一種強烈的灼燙感隨之而來。


    李煜不禁喊叫出來,困頓感立即消去了一半,但玄殊的手並未停下,接連按他身上不同的幾處,他的手指每到一處,那一處便像用燃著的熏香用力地點按,灼燙得他哀叫出來,張大的嘴卻立刻被一隻清涼芬香的手掌捂上。


    “吾皇,想要灼痛好些就不要喊叫,請隨我盤坐吟念!”玄殊命令他。


    惱怒從李煜心中騰騰升起,他張口狠狠咬住捂住他嘴的手掌,用力地咬緊,直到口中有暖腥的味道,隨後鬆口,那手也抽了回去,他大聲地喊道:“什麽都要聽你們的嗎?朕都要稱他人為父了,為什麽還不肯放過朕?朕這個傀儡究竟要做到什麽時候是個頭?”他說著掙紮著身軀,可他此時使不上勁,而從身後環抱住他的手臂也加大了力氣,繼續將他緊緊箍住。


    “吾皇,想要不做傀儡,請務必按照我說的做!抱歉了!”玄殊說完,不顧他的掙紮,拉起他的一條手臂,手指自上而下劃過,很快,李煜覺得兩條手臂都灼傷般得痛。


    “吾皇,還不照做嗎?”玄殊語氣嚴厲地喝道。


    李煜害怕了,妥協了,他萬分無奈地勉力支撐起來,看清玄殊的樣子,盤坐著將雙手擱在腿上,雙掌疊起、拇指環抵在身前。


    “天地混沌,神帝創世,日月山河,風雨星辰……”


    “天地混沌,神帝創世,日月山河,風雨星辰……”李煜閉上眼睛跟著念。


    “吾皇,請摒除雜想,全心貫注於此刻你身上運轉的氣息。”玄殊引導著他。


    “……瞻昂昊天,倬彼雲漢,昊天上帝,則不我遺。瞻昂昊天,有嚖其星,昊天上帝,汝之子民,昭假無贏。大命近止,無棄爾成!瞻昂昊天,曷惠其寧!……”


    李煜跟著吟念,感知集中到自己身上,果然適才被點按的各處在灼痛之餘,間隙中似有一股微妙的氣流緩慢運轉著。


    隻是那氣流運轉得十分滯緩,仿佛被什麽堵塞住了,一寸一寸前進一點,又堵滯一會。李煜覺得氣悶,注意力集中在氣流上,氣流越是堵滯,他越是感到急切難耐,蒼白的麵色憋出緋紅,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沁出,流淌下來。


    隨後他感到暈眩得厲害,腹中先是脹氣,隨後一股惡心伴著絞痛翻湧起來。


    他即刻停下,睜開眼睛。


    “吾皇,不要停!”


    “好難受啊……”李煜表情痛苦,呼吸急促。


    “繼續!”玄殊喝道,又伸出手,按在李煜的腹上。


    李煜大叫一聲,腹上灼痛,腹中的絞痛倒好像緩了緩,再次閉上眼睛,急念起來。


    “天地混沌,神帝創世,日月山河,風雨星辰……”


    天旋地轉,李煜到了極限,顫抖著扭頭大嘔,墨綠色的腥臭液體從嘴中噴出,隨後身體歪倒在了一直抱著他的人懷裏。


    過了會,他虛弱地撐開眼睛,竟覺得身體鬆了一些,神智也比先前清醒起來。他看到北冥淩冰清秀妍的臉龐,她的一雙眼眸如同不曾沾染一分雜質的雪地般幹淨通透,而那粗看下黑色晶瑩的眸子裏分明透出了掩藏下幽幽的紅光。


    他側頭看到已站起身的玄殊。“吾皇”,玄殊又回複到一向平靜的語氣說,“巫毒深入你的經絡骨髓,與你的體魄相輔相成,虧損任何一方,另一方也會隨之衰竭,因此一旦發作,玄殊也毫無辦法,所以你隻得延續以毒養身。目前隻得請你平日裏多靜坐禪定,用我教你的方法調理經絡,養息、凝神、修氣,以期慢慢排除巫毒,淨化血脈。我將以國師開釋的名義,每日來助你修習,但願能助你脫難。”


    李煜不知昏睡了多久才醒來。他環顧圍著他侍奉他穿上玄金袞冕的侍女們,懷疑是經曆了又一場噩夢。


    “吾皇稍候,龍輦就快到了。”侍女最後整理了冕服上的龍紋金玉佩綬,隨後都退了下去。


    李煜極輕地嗯了一聲,怔怔立在原地。


    門外進來一個聘婷輕盈的身影,他看到了,眼神裏才有了些光亮。


    “吾皇。”北冥淩在他的身前行了王朝女子通用的萬福禮。這禮源於帝俊、淳越等中土之地,邊緣外族除了來到這裏未必常用,但李煜這次看得仔細些,少女輕靈飄逸的身形,竟一時讓他想到了皇宮中最美麗的女子——他的母親羽夙璟瑤行禮時溫婉優雅的身姿,兩者顯然不同,但都讓他覺得好看。


    “你……”李煜想說什麽,但怔在原地沒說出來。


    北冥淩已立起身,身材比小她兩歲的李煜還要高出半個頭,她伸出手拉起李煜的手,往他的手掌裏放了什麽後,又合上了他的手掌。


    李煜忽然一顫,手心中一股清冽的觸感迅速透出,穿過他的手臂,直入他的心胸和頭腦,令他整個人在一瞬間清醒了許多。


    他看到女孩白皙修長的手掌上,虎口的位置有一個突兀的褐紅色結了痂的咬印,他本是想向她道歉。


    李煜攤開手掌,手心裏是一枚鵝卵大小的極勻潤晶瑩的圓形玉石,乳白色毫無雜質又無比光滑的玉石表麵,分明散發著一圈淡淡藍色的光芒。


    “這是?”李煜低頭看著掌中的玉石吃驚地問。


    “吾皇,這是我們雪域的冰靈玉。”


    “好清涼啊。”


    “嗯,這種玉石是從結了萬年冰層,屹立了千萬年的巍峨冰山的中心開采出來的,又經過最精良的工匠將玉石無數次地打磨成型、最高深的長老日日夜夜向雪神禱誦加持,才有了這樣一顆。傳說它是一座冰山的靈魂。它可以讓人保持清醒,而在極寒中,又能給予人和暖。我就是靠著它,才從暴風雪中翻越過天山的。我把它送給你,我想它對你有用。”


    “這樣珍貴,朕怎麽能收。”李煜說著將玉石伸回女孩身前。


    北冥淩平淡而堅定地伸手再次合上他的手掌,有些涼意的細膩的肌膚觸感伴著手心中的清冽再次傳來。


    “你……為什麽對朕這麽好?”


    “我覺得,吾皇很可憐。你年紀還小,卻要獨自麵對這麽多凶狠奸詐的虎狼。可是你又很勇敢,象我們雪民,敢於抵抗深重的苦難。”


    李煜苦苦地牽嘴笑了笑,說:“我哪裏對抗得了……你看出來他們都是各有圖謀的虎狼了?”


    北冥淩直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吾皇可以相信聖使,天神的使者品行高尚,他是真的為你好的。”


    “他是救過我,黥斂也是,可是你又怎麽能知道呢?”


    “吾皇,中土之地稱我們雪域人是冰夷族,而我來自雪域的北冥氏族,我們北冥氏族是北原雪豹的化身,堅定敏銳和勇猛頑強使我們數百年來引領著雪域的子民抵禦極寒困苦,免於各部落分崩離析的紛爭。不過我們雪域除了北冥氏,還有許多其他的部落氏族。我的母親,就來自甄炎部。甄炎部信奉雪原上的火狐是自己的祖先。赤紅的火狐遊蕩在白色的雪原上,它有九尾,有透出紅光的雙眸,它們能看到鬼魂,看透人心。”


    “所以你能看得透他們嗎?”


    北冥淩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我看不透。但從小我總能在人們身上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南宮大人的身上覆著怨恨,這怨恨深重地將他包裹起來,幾乎像要吞噬了他,他暴戾得像紅了眼的異獸。黥斂大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看到的隻有深不可測的黑色陰霾,每次看到,我都身上發冷,覺得害怕。隻有聖使,他的身上有清的光,我從來沒有在別人那裏見過,是天神給予了他寶貴的力量。”北冥淩的目光幹淨,清澈。


    朝陽之下,李煜身上的玄金袞冕熠熠生輝,他邁出腳步走上帝台的高階。華麗深沉的“始平之章”如鈞天廣樂在他身後響起。他鄭重地跪拜四方,進俎望燎,那分別代表向天神和日月山河風雨之神祝禱。


    他動作熟練,因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別人的反複預演下做這等事,他甚至覺得,他作為皇帝,就是用來做這等事的。他甚至看著身前碩大的冒著縷縷香煙的雲龍銅鼎,那鼎身上竟也是一張嘲諷的表情。


    做完這些,他反身麵向高台下。十三歲的他,身材已明顯地拔高,他俊秀的臉龐上雖稚氣未脫,但棱線初顯,竟也有了些劍眉星目的威儀。如果沒有那麽多的慘烈紛爭,此時的他應已是一個堅強獨立的少年,每時每刻積聚著蛻變的力量。可如今他雖是少年皇帝,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弱傀儡。


    他凝視著階下,一列列井然站著的文武諸臣皆默不作聲,都看著他,毫無表情地漠然地看著他。他看到頭戴通天冠,一襲玄青華服的南宮鳴以犀利冷峻的雙眼牢牢盯著他,嘴角卻始終象牽著陰冷笑意,隨後那南宮鳴轉過頭審視黥斂,黑袍的黥斂竟笑著向他回遞了一個眼神,像是許他說,一切棋子都已擺布妥當。


    南宮鳴跨步上來了,他玄青華服的胸前,展翅的青鸞隨著他有力的步伐如翩翩而起,那青鸞的眼裏也是滿滿的不屑和威懾。


    也許是一整天的祭拜讓李煜疲累了,也許是眼前的人讓他心中懼怕,也許是這一切讓他屈辱絕望,他感到難以抵抗得氣悶昏沉,呼吸急促,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他雙腳酸軟發顫,幾乎要跌落高台。


    他從寬袖中取了東西握在手中,手心裏清冽的觸感立時穿過身體直到頭腦,他輕微地一顫,眼中的南宮鳴再次清晰起來。他握緊了拳頭。疲憊,懼怕,屈辱和絕望,這些重重壓在少年的心頭,再次生出了憎恨,他憎恨這壓迫他的一切,憎恨自己的羸弱,於是少年的心燃燒起來,轉念間,羸弱燒成了倔強。


    南宮鳴站定在李煜麵前。長身而立的南宮鳴比李煜高出太多,他俯視著李煜,不動聲色。


    “吾皇萬歲!”高台下的眾臣跪下山呼。


    “吾皇萬歲。”南宮鳴拂袍向他跪下,聲音依然平定得不由分說。


    李煜不為所動。他本應該扶他起來,爾後在天神和諸神的麵前,向他躬身施禮,從此他不必叩拜皇帝,他成為皇帝的尚父。但此刻李煜低頭注視著對方,一動未動。


    南宮鳴自己站了起來,冷峻的眼神逼視著他,嘴角的笑意似誇大了些。


    李煜側頭,高台下依舊跪著的眾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他們,有些不安地騷動起來,黥斂一動不動俯身叩頭跪著。


    他回頭,直迎著南宮鳴的眼睛,他微微顫抖,眼裏燃著火。他抬手,緩緩解下頭上旒冕。南宮鳴的眼裏有些不解。


    李煜將手中的旒冕遞向南宮鳴,旋即手上就被一股強力止住,南宮鳴無聲地緊緊捏住他的手腕,捏得他生疼,他見到他的眼裏寒光畢露,猶如兩把利得放光的刀刃。


    李煜牽起了嘴角,笑得宛如南宮鳴,他沙啞的聲音高高響起:“南宮!頭可斷,這個你可搶去!但休想辱沒我族!”


    一切寂靜無聲,隻有風將他的聲音吹開去。他見南宮鳴眼裏如刃的寒光乍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凡王們的浩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悅城2016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悅城2016並收藏凡王們的浩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