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宣想到發誓那一刻,心中有了些許波瀾。


    其實他至死也沒想過,李蓉居然會真的為了儲君之位對他動手,因為沒有想過,所以會在回公主府的路上沒有任何防備,在死的時候,才分外不甘,無論如何也要拖這個女人陪葬。


    他們兩上一世選了當盟友,可事實是,這世上沒有任何盟友,能利益相同一輩子。


    他們死於對方手下,而如今他們可以再次選擇,裴文宣看著麵前的李蓉,許久後,他慢慢開口,平靜道:“不該嫁。”


    說著,他叩首跪在李蓉身前,恭敬道:“微臣能給殿下的,隻有這些,而殿下要的人生,不當隻有這些。”


    李蓉聽到這話,倒也沒有詫異,她輕輕一笑,淡道:“我也知道我要的你給不起。隻是我如今有些苦惱,若不嫁裴公子,又該嫁誰呢?”


    裴文宣睫毛微顫,他想,這當是他最後一次為她謀劃了。


    他思索了片刻後,回了一個名字:“盧羽。”


    這倒是與李蓉想法相似了,李蓉不由得有了興趣:“說說。”


    “如今公主的處境,難在聖上猜忌。其實隻要太子繼位,公主日後便可前程無憂,所以當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太子。寧國侯、楊家、崔玉郎三個人裏,崔玉郎出身寒門,毫無用處,嫁他最是無用。加上他性格浪蕩,愛寫詩詞,到處都是把柄,公主嫁了他,怕給太子添麻煩。”


    李蓉轉著折扇,應了一聲:“嗯。”


    “而楊家權勢太盛,楊泉性格過銳,陛下讓公主與楊家聯姻,其實本質上,是因為陛下對楊家動了心思。楊泉娶了公主,不久之後陛下怕就會動手,公主會受牽連,而太子則容易牽扯進來,楊泉此人,則是萬萬不能嫁的。”


    “的確,”李蓉眼神微冷,“他野心太盛。”


    “而寧世子,寧國侯府雖不算望族,但寧國侯乃陛下當年的伴讀,曾為陛下擋劍,陛下是重情義之人,如今雖然不經常想起寧國侯,但兄弟情誼也還是有幾分的,這對於公主來說,也算是件好事。寧國侯為人穩健,寧世子癡傻幾乎不出門,於婚事來說未必是好事,但是絕不會給太子拖後腿。最重要的是,”裴文宣抬頭看她,提醒道,“寧世子,身體不好。”


    上一世的盧羽,在三年後的冬天就病逝了。


    李蓉聽明白裴文宣的意思,她用扇子輕敲著小桌:“你的意思是,他身體不好,又是個傻子,我嫁給他,等日後他過世,我皇弟登基,我便可以再嫁?”


    “是。”


    裴文宣平靜道:“這樣,如今可以放鬆如今聖上警惕,讓殿下避其鋒芒,等日後,以殿下身份,想要再嫁,不是難事。”


    李蓉點了點頭,她其實也是如此作想,隻是裴文宣說了出來,讓她又安心幾分。不過她沒想到,裴文宣竟然會說這些話,她不由得笑了,抬眼看向裴文宣,有些好奇道:“那我不嫁你,我有了出路,你怎麽辦?”


    裴文宣端起旁邊茶,輕抿了一口:“公主要是能幫個忙自然最好,不願意幫,裴某也有自己的路走。”


    說著,他輕輕頷首:“殿下不必替微臣多想。”


    他頷首那模樣,恨不得將“別多管閑事”寫在臉上,李蓉被他氣笑了,她覺得裴文宣這人是當真有本事,從來就是頃刻間就能讓她氣得血氣翻湧。


    她轉頭看天,淡道:“天色不早了,裴公子回吧,不早點走,你借那馬車還回去染了泥,怕又要給管家罵。”


    打人打臉,戳人戳心。


    裴文宣得了這話,覺得自己剛才給她一番打算都是喂了狗。


    麵對這種把自己一刀給戳死的女人還能這麽鞠躬盡瘁,他覺得自個兒簡直是活菩薩轉世。


    於是他譏諷一笑,恭敬行禮道,“是,裴某這就告退,微臣想走很久了,謝謝殿下恩赦。”


    “快滾不送。”


    “這就滾。”


    裴文宣說完之後,即刻站起身來,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徑直往外走去。


    候在外麵的侍從給他撐了傘,裴文宣輕聲道謝,便跟著侍從離開。


    李蓉瞧著裴文宣的背影,感覺仿佛是目送一場回憶漸行漸遠,她靜靜瞧了一會兒,同身後靜蘭道:“你準備點錢和薑湯,給他送過去吧。”


    算是對他最後還算做了個人的獎勵。


    靜蘭雖然琢磨不透李蓉在想什麽,但她從不多問主子做事,恭敬行禮之後,她便按著李蓉的話去準備了錢和薑湯。


    裴文宣憋了一肚子氣出了別院,這時候大多數人已經走了,裴文宣板著臉上了自家馬車,剛準備走,就聽見靜蘭遠聲叫道:“裴公子!”


    裴文宣聽了靜蘭的聲音,皺了皺眉頭,掀起簾子出去,便看見靜蘭由另一個侍女撐著傘,疾步趕了過來。


    李蓉的宮人教養都極好,哪怕是走在雨裏,也穩穩當當,不濺半點雨泥。


    她提了一個盒子,來到裴文宣身前,朝著裴文宣行了個禮後,起身將盒子遞了過去道:“公子,今日雨寒,公主讓奴婢備了薑湯給您,讓您路上先喝著。”


    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後,他看向盒子,輕聲道:“謝過公主賞賜。”


    靜蘭笑了笑,將盒子遞了過去:“公子慢走。”


    裴文宣應了一聲,同靜蘭道了聲謝,接過盒子後 ,便進了馬車。


    盒子是兩層,拉開第一層,放了一碗薑湯,薑湯還冒著熱氣,裴文宣便想起他們結婚第一年,他每天出門時候,靜蘭便會給他一碗相應天氣的湯,天幹是吊梨湯,天燥是綠豆湯,天寒是薑湯……


    這都是李蓉的習慣。


    他沒說話,靜靜看著,感覺馬車動了起來,他突然那清晰意識到,這馬車一動,他和李蓉這一世,便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見麵了。


    至此之後,橋歸橋路歸路,前世恩怨,都一筆勾銷。


    他忍不住掀了車簾,突然喚了正在回別院的靜蘭:“靜蘭姑娘!”


    靜蘭回了頭,看見裴文宣坐在馬車裏,他看著靜蘭,張了張口,一時有些後悔,怎麽沒同李蓉多說幾句。


    外麵車夫見他出聲,便又停下來,靜蘭瞧著裴文宣,走了回來,有些疑惑道:“裴公子?”


    “你幫我轉告公主一句,”裴文宣緊抓著車簾,盯著靜蘭,鄭重道,“就說,裴某這次走了,讓她保重,凡事謹慎行事,膽子別太大了!”


    靜蘭聽得這話,有些茫然,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就看裴文宣極快放下簾子,身影消失在了車簾後。


    馬車再一次噠噠而行,裴文宣靠回馬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失了力氣一般,靠在馬車裏,覺得有些發悶。


    他靠了一會兒,拉開了抽屜,拿出了裏麵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薑湯。


    他喝了一口,溫暖混合著辣一路灌入腸胃,中間夾雜了幾許微微的甜。


    他笑了笑,帶了幾許懷念。


    這一輩子,大概是最後一次,喝平樂公主的薑湯了。


    裴文宣離開之後,靜蘭走了回來,李蓉看著桌麵上的棋盤,轉動著手裏的棋子。


    不得不說,裴文宣的棋藝當真不錯,這麽多年,認識的人裏,也就他和她下棋,能這麽勢均力敵,廝殺得別有趣味。


    其他人棋力不行,而蘇容卿又喜歡刻意讓她,就裴文宣這個狗東西,膽子又大又凶。


    她聽著靜蘭走進來,淡道:“送走了?”


    “走了。”靜蘭恭敬回複,而後道,“走之前有話留給您。”


    “什麽?”


    “裴公子說,他這次走了,讓您保重,以後凡事謹慎行事,膽子別太大了。”


    聽到這話,李蓉愣了愣,片刻後,她苦笑了一聲:“這個人,操心得可真多。”


    說著,她站起身來,將棋子往棋盒裏隨便一扔,淡道:“本宮輪得到他操心麽?”


    她說完,轉過頭去,看著庭院外雨打荷葉,荷葉顫顫巍巍。


    而不遠處,一行人埋伏在了過道上,開始設置路障。


    “公子,”少年提了刀,頗為忐忑開口,“畢竟是公主,咱們這麽下手,是不是……”


    “是不是什麽?”他旁邊的青年擦拭著手上的刀鋒,抬眼看向旁邊少年,譏諷一笑,“你以為不劫持公主,陛下就會放過我們?別做夢了。”


    青年扭過頭去,看著遠處的別院,冷聲道:“隻有娶了公主,和太子綁在一起,咱們才有一條活路。”


    少年聽了這話,沉默片刻,最後點頭道:“公子說得對。”


    天色漸暗,雷聲轟隆。


    裴文宣一口一口喝完了薑湯,卷起簾子。他看著大雨下的山河,感覺這場大雨洗刷著他的新生。


    沒了片刻,他聽見駿馬疾馳而過的聲音,旋即一行人便駕馬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那些人衣衫樸素,到看不出是哪家出身,然而裴文宣一眼就認出,這些馬並非盛京品種,而是邊境專供的戰馬。


    這些戰馬看上去與普通馬並無不同,普通人無法迅速察覺,但裴文宣過去曾經主管前線後勤之事,一眼就看了出來。


    如今大雨,這些人如此急急出城,而這個方向去的,都是皇家別院,如果是要往邊境或者去做事,該從其他城門處才是,所以他們是想做什麽?


    裴文宣轉念一想,便知不好。


    這是衝著李蓉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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