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暗地,夜蟲脆鳴,繁星幾點正在天中,閃閃爍爍,有一顆星悄然墜落。略顯麻木的身體似乎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了,唐利川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隻見一片漆黑。他歪歪頭,努力抬手摸了把腹上的傷口,略略有點發癢。也不知睡了有多久,更不知自己是怎麽就睡著了的。唐利川伸出手撐著想要站起身來。


    “你就是……”


    不知是誰人在門外講話,聽那語氣,似是極為震驚。


    “天外天,樓中仙。青絲如雪,白芒斷腸。”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顯得清冷孤傲,又有幾分的沉重。


    “……天啊!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你?”還是剛才的聲音,但卻顯得疑惑萬分,像是對與他說話的女人感到不可思議。


    “是我。如今物事人非,難得見一個故人了。”那個女人說著歎了口氣。


    熊彬半晌未語,隻道:“姑娘如今現身……可是……”


    那女子又講:“熊彬,恕我冒昧。我有一事,前來告知於你。”


    熊彬一怔,問道:“你想說什麽?”


    那個女人停頓了片刻,緩緩說道:“熊彬啊,你有三個兒子,四個孫兒,兩個孫女,算得上是兒孫滿堂,繞膝承歡。今年,你也已經六十七歲,可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熊彬“啊”的一聲,顯得分外訝異。那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比熊彬年輕了不少,唐利川不知為何熊彬的語氣會顯得那般敬畏。


    “姑娘!你想做什麽?”


    女人說:“熊彬,我曾經說過,世上人千千萬萬,一人去,十人去,百人去,萬人去!於這世間來說也毫無分量。一世安樂已屬不易,何求歲歲平安?代代昌平?雖如此說,可世上有幾人能真正做到?你如今都已六十七歲,還有什麽可惦記的?”


    熊彬沉吟著,回答道:“老兒的命是姑娘所救,若非有姑娘相助,熊彬豈有這些年的安樂?”


    “你不要這麽說,有些東西是我能給的,但卻從不曾白白贈送。”


    “姑娘……”


    “你有三個兒子,熊機是個正直的孩子,常年出外押送鏢貨,為父解憂不少。熊海是個會做生意的人,坐鎮俞州,誰人不服?熊飛是個孝順的孩子,體恤老父,年紀輕輕便要跟隨老父遊走江湖四海,我記得那個時候他才十四歲。你瞧,這麽說起來你三個兒子個個都稱得上是人才。”


    熊彬再次啞口。


    “你很奇怪我為何會知道這些,對嗎?”


    “我……”


    “對我而言,一人縱是天降奇才,神通廣大,有那翻天覆地之能,他若心中無懼於天地,無懼於道法,無懼於人倫!他又何敢稱人!何況他此番行為!唉!胡言亂語不說,還敢陷害老父兄弟。這江湖上這般大的風波,全因他一人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所致!我……不能饒了他!”她語氣堅決,冰冷至極。


    “姑娘!”熊彬語氣中帶著哭腔,顯得萬般無奈。


    “熊彬,我要做此事,也會做此事。”


    “那……你!你為何又要前來告知於老兒?”熊彬語氣顯得底氣不足。


    那個女子頓了頓,歎了口氣說道:“我來這裏……也是為了送別一個老朋友。”


    “……老朋友?”


    “老朋友。我來見你,是因為我們曾經還是朋友。曾經的熊彬也曾是我所欽佩之人。所以我們在曾經可以成為朋友。”


    “姑娘……”熊彬之聲顫抖,他欲言又止,最後說道:“熊彬恐怕會讓姑娘這位曾經的朋友失望。”


    “我知道。所以我還是來了。”


    “……姑娘要與熊彬……道別?”


    “是的。”


    熊彬沒有答。那個女人又是一歎,說:“你去吧。”


    “……姑娘!姑娘!一定要如此嗎?姑娘!”


    那女人停了許久,才說:“要怪,就怪我成了一個無情冷血的女人吧!”


    “姑娘!”


    “你都聽見了?”


    唐利川嚇了一驚,他渾身沒有氣力,隻勉強撐起身體坐在了床邊。那床就在窗下,聲音在窗外麵。他沒有氣力走動便就坐到了床邊,抬眼連自己所在的環境都無法看清。是以這響在房間內的一聲倒把他嚇的全身一顫。


    誰?唐利川張嘴問,聲音微弱,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但房間裏確實有一個女人,她正緩緩行來,且站到他身前四尺的地方。她說:“被李闥砍了一刀都沒死,你也真是命大。”她說完這番話身體忽的向前襲來一拳正中他心窩。唐利川連聲都沒出便被擊昏過去。


    唐利川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他聽到了哭聲。他還以為自己魂離凡胎,可是卻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父親”。聲音淒慘悲苦,猶如斷腸。朦朦朧朧間看到清明的房間內站著十來個人,人影交錯,圍成一團,不知在看著裏麵的什麽。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不是說父親已經痊愈了嗎?為什麽會這樣?”熊機嚎啕大哭。


    一個老頭子“唉唷”一聲,說:“這位小弟才六十七唷?唉,我說,你也別哭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他這把年紀,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活到我這把年紀。何況他近日來勞心勞力,身體早已經是疲累至極不堪重負,所謂回光返照,正是此理。”


    “我的天呐!”邊上有姑娘低頭私語。


    “真讓嫻小姐說中了,這位老伯真的死了。”


    “噓!太可怕了。”


    唐利川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房間裏飄著淡淡檀香味。有一個人坐在桌前正在疊著紙元寶,唐利川細細的看了看,渾身仍是乏力。


    “醒過來了。”


    采蓮笑吟吟的麵容落入他眼簾。桌前的辛紅雪回頭看了一眼,問:“能吃點東西嗎?”


    “醒了就沒問題,想什麽時候走都可以。”


    唐利川環視四周,發現是一間寬敞的雅致內室,但和自己夜間醒來時所觀察到的房間並不相同。他張嘴問這是哪裏,采蓮端碗茶過來說:“這是飛龍堂朱爺的客棧,我們三昧堂不能住人,便將唐少俠挪到了這來。”


    “哦……熊前輩呢?”


    采蓮斂色,說:“老伯啊……他過世了。老伯之子已經為他殮屍回往海慶俞州去了。”


    “過世了……過世了……為什麽……”


    采蓮頓了下勉強作笑,說:“別問這些了,別問了。”


    辛紅雪走了過來把他扶起說:“睡飽了嗎?話這麽多。”


    唐利川張嘴又問:“我師姐呢?”


    “在外麵燒紙。”


    唐利川抬眼向外麵看。門和窗都關著,這會他仔細一聽才注意到外麵似乎在下雨。辛紅雪也順著他的目光往那門看,說:“已經過去四天了,隻要你能活動,便可南下。”


    唐利川回頭看著辛紅雪,她一雙透亮的眼睛好像在看著別的地方,一個更遠更遠的地方。當天,他們便謝辭三昧堂的采蓮姑娘而去。嚴立秋跟在馬車後麵追了半天,阿真回頭笑著說了聲多謝也沒有停下馬車。


    從嚴家灣到勝州,按照阿真的速度不過走個三兩天。隻不過這番多了辛紅雪與真旗二人,唐利川又有重傷在身,這次的馬車便行的慢了。而且幾人心中均有事情,一路上沉悶不己,連阿真也很少講話了。出發的第二天,雨停了。他們停下馬車休息片刻,唐利川腰上的傷正是愈合的時候,少動為好。他便半癱在車上兩眼發直看著馬車外麵,一副魂已離體的模樣。辛紅雪後來想起來什麽似的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張紙遞給他說是熊彬醒來後所念的一門內功心法,他說要當作見麵禮送給老朋友的弟子。唐利川也未多想,辛紅雪打開了讓他看一眼說:“這是老前輩死前為我所念,我記錄下來的。”


    那張紙上寫著蠅頭小字,為:一如定心任性,日與月浮昆侖;真氣貫身二十四。沉雲覆蓋,忽明忽暗。抱心斂氣,待惠風來。層雲盡散,智慧清天。致外丹田,妄念浮雲。如性明徹滿月天,清淨法身升真正。


    唐利川看罷,頓時覺得頭痛無比。他問:“這是什麽意思?”


    辛紅雪拿在手中看了看,說:“我替你問了。這上麵日與月所指是陽與陰,男與女。此法需先定心,由一女子相助方可成就。老前輩之意,你內功淺薄,需有一修煉多年的女子為你導疏經脈。頗有陰陽調和之理。”她又看唐利川麵色古怪,便合上紙說道:“你可聽過斷腸山莊?”


    唐利川疑惑的搖頭。辛紅雪回思遠想,目光悠遠,她說:“斷腸山莊的武學理念,主陰陽調和,傳聞他們的內功心法十分了得,江湖內無人能敵。在一百年前,這等武學是武林人世所推崇之流派。甚至斷腸山莊還與你們正法宮的法女真飛鳥私交甚好。”這等傳說,唐利川並不知情。辛紅雪卻道:“我小時候聽人唱過,‘天外天,樓中仙。青絲如雪,白芒斷腸。’這唱的就是斷腸山莊的主人。”


    聽她如此一說,唐利川心中驚訝,問:“天外天,樓中仙。青絲如雪,白芒斷腸。是什麽意思?”


    “前麵的,我猜是故弄玄虛。那斷腸山莊之主傳說與真飛鳥交好,也有人說是真飛鳥情郎。但無從認證。而那青絲如雪,是傳說斷腸山莊之主滿頭銀發。白芒則是一口利劍之名。”


    唐利川心中不明,他問:“這心法,老前輩從何而得?”


    辛紅雪搖頭,說:“大概是前輩祖上之物吧。你怎麽了?怎麽一副大為惋惜的模樣?”


    唐利川輕聲一歎,翻了個眼有些頹廢的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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