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夕陽西下,平靜無波的廣袤湖澤之上,數隻水鳥被拖著綿長尾聲的慘叫聲,驚嚇得振翅疾飛。


    兩個人影從湖水中被彈飛而出,力道很足,擲空足有幾十丈。


    一朵雲團,於半空中凝結成形,穩穩托住兩個人影。


    李長安驚魂未定,尾音不絕。他都不知道自己肺活量居然可以這麽大,想來,人的潛能大多都是這麽嚇出來的吧。


    “禁。”老道呂無相團坐於白雲之上,輕念一聲。


    李長安這才稍稍冷靜下來,一邊喘氣一邊解開封禁。


    “師父!”


    “坐下。”呂無相閉目收斂氣息。


    環顧四周,李長安小心翼翼地點了點腳下的雲,又驚又奇。確定自己正穩穩立於一朵仙雲之上,仙雲正在緩緩飛行後,他便老實地坐了下來。


    看到師父眉間的青峰印記緩緩回縮,光亮隱落,最後消失於無形,李長安也不知道這算個什麽情況,不免擔心起來。


    等呂老道睜眼時,李長安便急急問道:“師父,您有沒有怎麽樣?”


    “無礙。”


    “師父,您這幾天去哪兒了?”


    呂老道避開徒弟關切的眼神,有些心虛地道:“為絲…為絲去了趟東華山嶽,見了位道友。”


    李長安一腦門黑線,對自己這心大到沒邊的師父,也是服了。


    “道友?什麽道友,比您唯一的徒弟還重要?男道友、女道友?”


    “你小子,又在這胡扯瞎說些甚麽。嗤,一邊兒坐好了,莫要吵吵,為師衍算一番再與你說。”


    李長安立馬閉上嘴,不再驚擾師父。


    環顧四周,除了雲還是雲,遙望前方的地麵,遠處有城。看上去,應該是已經脫離那樹妖女子的妖窟了,吧。


    上下左右前後查看了幾圈,確定除了偶爾幾隻從雲下經過的飛鳥之外,別無其它。心底濃重的危機感,暫時解除了一半。


    又研究了會兒屁股底下的白雲,濃稠綿密,有點兒像打到發泡的牛奶。


    也不知是這奇妙物質具備仙力,還是師父改變了他的重量,令他能盤坐其上而不陷。


    呂老道那邊掐指反複衍算,卻是越算越糊塗。


    為何?長安的命格為何會…無法衍算?


    沒道理啊…


    那日,解開埋在長安靈覺中的[尋蹤符],給他留下三道符籙後,呂老道便出了臨江城。


    駕雲三萬裏,找到東華真人,借這位真人的洞天府地開星盤,衍算保下恩師妙木仙最後一縷真識、同時破解長安死劫的,雙全之法。


    算來算去,最終得出結論。


    無、解!


    恩師妙木仙寄托在李長安身上的神識,與李長安本人之間,二者隻能擇其一。


    如按大師兄鬥元真人所說之法,待長安應死劫身亡,以呂老道千年之修為,勉強能護住妙木仙的最後一縷神識。


    長安死劫一至,便將那縷神識,收攏進妙木仙的本命法器[希聲珍瓏]之中。待下一個七政星同現、輝映於天,這縷神識便可育養成半朵神魂。


    半朵神魂入世輪回凝煉,隻需養足九世,妙木仙便有望重生歸來。


    說起來複雜,但有鬥元大師兄護持,這一切做起來,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隻是,修為盡散,呂老道不僅會失去境界,還會因此傷了元神,甚至毀去道基。


    若真如此,恐怕今後修煉無望。莫說等到七政星同現那日了,便是一個甲子,他都未必撐得過。


    但,為了救他一命還收他為徒的恩師,呂老道做好了拚盡一切的打算。


    等了兩日,待長安死劫臨近之時,老頭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心彷徨猶豫。


    他,做不到了。


    他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個風雪夜,想起撿到那個小小嬰孩時,小家夥抓著他的手指,眨巴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模樣;


    他還想起,長安第一次奶聲奶氣地喊他‘師父’時的樣子,手上稍有點勁兒就會自己往嘴裏扒飯,從來都不讓他費心;


    長安從不哭鬧,教他打坐、凝氣,總是一學就會,也不用催促,每天都很自覺;


    稍微大點兒,做飯、灑掃一類的瑣事,便用不著呂老道了;


    長安還懂得用曬幹的蒲草做成被褥,第一床成品先給他這個當師父的蓋著;


    醃肉、熏魚、曬野菜,有好吃的第一個也是給他…


    雖然長安時常與他這個當師父的鬥嘴,但他知道,這個徒兒太懂事。


    懂事的,不像個孩子;懂事的,讓他倍感窩心。


    他能感覺到長安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他這個師父。


    而他,又何嚐不是呢?


    煎熬兩日,老頭終是坐不住了。


    師恩他沒忘,可小徒兒這份勝似骨肉的親情,他也放不下。


    兩頭為難之時,呂老道想起師父當年燈影傳信,曾說過這麽一句話:‘我的命運,就在於他的成敗。去吧,別做無謂之事。’


    難道,師父早就算到自己會有此番兩難境地?


    難道,師父指的別做無謂之事,就是讓他不要幹預最後這一縷神識的去留?


    呂老道不知道。至今,他都沒參透師父的遺言。


    總歸是要有個抉擇的。


    救長安,師父最後一縷神識便會消散,自此再無回歸之望;


    棄長安,收攏師父的神識再育養數千年,師父便有望重生歸來。


    可......


    棄長安,呂老道做不到。


    ‘師父,無相有負您的恩情!’


    老實仙人呂無相,最終聽從內心,駕雲疾飛尋到李長安應死劫之地。


    也就是,臨江城外三百裏,那片廣袤的湖澤。


    嚴格說來,也並不是那片湖,而是借此湖為掩飾的另一個‘鏡像世界’——琉光境。


    無論人、鬼、妖、靈,但凡修煉到了一定境界,便能自行創造一個‘小世界’。


    此等境界的大妖,老道心知自己絕非對手。


    因此,叩境尋到入口‘機關’之時,他便埋了一招後手。


    隻待那大妖對付自己之時,使元神分身送長安出境,用[希聲珍瓏]的最後一點法力,暫時擋住大妖追殺。


    隻要長安能逃出生天,他便是身死道消,也值了。


    所以,在被柳枝捆住時,老道傳聲給李長安,且還交待了後事。


    隻要長安回到無極仙門,這大妖便是再凶猛,也不可能不管不顧地殺進六道宗。


    況且,死劫之機一旦被破,命格便會因此轉變。到那時,有鬥元師兄護著長安,即便修行無門,也可在悲呼峰平安一世。


    然而,呂無相算到了死劫之時、之地,也算到了此劫之凶險,卻萬萬算不到,最終,竟會是這麽個局麵。


    那境中女妖,道行極深,深到呂無相連其真身都看不清。開了法目,卻隻看到一片朦朧、色彩斑斕,連形態大概都無法識得。


    此等境界的大妖,恐怕與四方妖主相差無幾。


    可,他師徒二人怎麽就被放出境了呢?


    那大妖不正是長安的死劫麽?為何會這樣?


    死劫自行化解這種事情,聞所未聞。更令呂無相震驚的是,此時他竟無法推算到李長安的命格了。


    擰著眉頭思索了半晌後,老道睜開眼,便見麵前盤腿坐著的徒兒,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撓著自己的胸口,看上去一臉呆瓜樣。


    老道心底念叨了一句,‘無論如何,人是活下來了,這便好。’


    李長安此時看上去確有些呆,但這呆也是被驚嚇出來的。


    他剛剛檢索[靈能收集器],原本數值3079,此時竟已突飛猛進破了萬。


    他前後左右、裏裏外外想了三遍,最後鎖定在那妖女身上。


    這個姥姥不簡單!


    鬥元師伯境界應該很高了吧,顯化時間不長,提供了兩千多點數值;


    而眼下這猛漲出來的七千多靈能值,就算將師父的貢獻往大裏算,妖女少說也占個五六千。


    這麽嚇人的嗎?什麽級別的樹妖啊!


    不好,要死。


    那妖女說在他體內留了不知道什麽鬼東西,此時一想起來,就覺得胸口有點兒癢癢的。


    “長安。”呂老道輕喚一聲。


    李長安立馬收回心神,扯了扯嘴角,強顏歡笑道:“師父,您算好了。”


    “嗯。”呂無相點了點頭,道:“你…可有甚麽奇怪的感覺?”


    “呃…”


    李長安納悶了,難道師父剛才聽到了他和妖女的對話?還是說,師父已經知道他被那妖女‘下了毒’?


    不慌跟師父說這件事,剛剛師父與那妖女對戰,明顯不是一個段位的。自己若此時說出來,師父恐怕也解決不了,還難免擔心。


    先看看師父的反應,再做打算。


    “沒有啊,沒什麽奇怪的感覺。都好著呢。沒缺胳膊沒少腿,眼睛鼻子也都在,您徒兒還是一如既往的帥氣。”


    這渾小子平常慣了嬉皮笑臉,此時見他這副模樣,呂老道心底略略鬆了口氣。


    “坐直,莫要亂動。”


    “哦。”


    李長安老老實實坐得端正,呂無相抬右手立兩指,指尖輕點李長安眉心。


    三魂七魄安好無虞,靠無數丹藥堆出來的一些靈氣凝聚也安在。


    咦,這是…


    老道立著兩指的右手一顫,兩眼驀地亮起。


    師父…


    師父的神識竟還在?


    呂老道左手攤掌,亮出巴掌大小一塊八卦光印。


    李長安盯著那光印,隻覺得心中有感。


    呂老道一抖手,那八卦光印陡然間變大,於他掌中擴散開來,緩緩落於兩人身旁的雲上。


    瞬間,光印拔升而起、變作一方立體八角塔,層層疊疊共一十一重。


    這一人多高的光塔,簷角墜鈴。此時竟是齊齊發聲,入到李長安耳中,便似有著無窮無盡的豁然之感。


    他也說不清,隻是覺得心頭所有煩擾與迷茫,此時全都消失了。


    就在李長安醉心於這美妙鈴音中之時,那八角光塔驀地開始轉動,僅一息功夫,便恢複成一枚八卦光印。


    光印卻並未回到呂老道平攤的左手掌中,而是,化作一縷金光,徑直鑽入李長安手心裏。


    呂老道:??!!!


    李長安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師父。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赫然印著淺淺的暗金色八卦圖形。


    什麽…情況。強搶了師父的法寶?


    “師、師父!”呂老道不敢置信地盯著李長安,呆呆地喚了一聲。


    李長安一腦門漿糊,“師父,您怎麽了?”


    呂老道這才縮回自己兩隻抬著的手,定了定神。


    “方才的法器,名為[希聲珍瓏]。乃是為師的師父,本命法寶之一。長安…”


    老道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頓了頓,道:“回無極仙山,回去再說。”


    “師父,您..您是說,咱們不回青泉山了?”李長安顫聲問道。


    呂老道抬手亮出拂塵,在空中一揮,清風徐徐自身後推來。


    “坐好了,隨為師回山門!”


    “哦!”


    李長安興奮地應了一聲,平複了會兒激動的心情後,他想起先前琢磨的那個問題。


    “師父,剛剛那個妖女,是不是很厲害的那種大妖?”


    呂老道點點頭,一臉肅然,道:“非同小可!


    九品上大妖,方有自開小世界之能。且看她那自成一格的妖境,偌大一眼望不到邊,實力恐與四方妖主不相上下。”


    “四方妖主?是妖王的意思嗎?”


    “唔,這麽說也可。”呂老道攏了攏道袍衣袖,道:“原本,幾十萬年前,妖族也是有妖皇的。


    其族眾與我人族不相上下,最初大多居於北地。後擴張領土,便打下了四大界洲多處寶地。


    後來,魔族大能檀魔出世,領魔軍屠了妖族近半。


    大妖皇不敵檀魔,為保其妖族子弟,立下妖血誓盟。曰:人族修士若肯相幫,妖族後人願與人族結血誓、供驅使。


    大妖皇死後,妖族分崩,活下來的族人,分別於東、南、西、北四大界洲各處隱匿求存。


    幾萬年前,妖族殘存緩過勁來,有四位大妖聲稱自己身負妖皇血脈,皆有一統妖族的野望。


    後來不知怎的,也沒打起來,四位大妖分據四方,以妖主的名義,分管治下。”


    信息量有點大,李長安大概、差不離算是聽懂了。


    不過,他並不關心妖族史。


    “師父,那這麽說的話,妖主戰力是不是特別強。如果鬥元大師伯出手,能打贏嗎?”


    呂老道擰著眉,細想了想,道:“鬥元師兄乃【金峰境】修為,法力精純,道法高深。


    但,若要說對上妖主....如實來說,恐怕至多是戰個平手,難有勝算。”


    李長安登時心態就有點崩。


    發了會兒怵,又問:“那,鬥元大師伯在我們無極仙山,實力如何?”


    “位列門內前十,僅次於六大長老、兩位參殿與恩師…恩師妙木仙,之下。”


    話到此處,呂老道眼神霎時黯淡下來。但李長安這會兒可顧不上師父的神情,他整個人徹底淩亂了。


    什麽展開?


    這算哪門子展開?!


    重生以來十六年沒下山,下山頭一個遇上的就是四品大蛇妖。


    不不不,現在不說蛇妖的事兒,這家夥根本不算什麽,現在來看,頂多也就算個嘍羅。


    那樹妖姥姥…竟然是九品上大妖!


    怪不得,怪不得數值嘩嘩漲,跟發大水似的。


    雖然,他對妖的品級沒什麽了解,但僅憑鬥元大師伯都不是對手,他就知道事態的嚴重性了。


    自己這是倒了幾輩子的血黴,居然一頭撞到了妖界天花板級別的【真.大姥】手上!!


    不該啊不該!


    萬不該、億不該,不該天天念叨要下山。


    青泉山十六年,多麽歲月靜好。


    命中宜靜不宜動!


    趕緊回無極仙山窩起來,打、死、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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