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有些不耐煩,從雪茄盒裏抽出一根cabanas,故作優雅地點上。


    申家給準備的塑料凳子坐起來對他那受過傷的腰來說,不太友好,這晚老丁已經換了好幾種不同的坐姿來緩解舊傷的酸痛。


    海邊的風又濕又猛,老丁稀疏的頭頂不僅感覺到了一絲冒犯,隨風亂舞的頭發更牽動著他的情緒,令他忐忑不安。


    “嘿嘿,我也算土埋半截的人了,像吃飄子錢的老合(水賊)一樣在海邊開龍頭會還是頭一遭哈。”老丁品了品嘴裏濃鬱的煙草香氣,衝身邊的老金笑著說道。


    在場的心裏都清楚得緊,今晚豈是尋常的龍頭會?其餘四家族的龍頭無人與之搭腔。


    自討沒趣的老丁撇了撇嘴。


    已在現場靜侯的申家人——從長輩到後生——對老丁方才頗為不敬的言語充耳不聞、毫無反應。反而他們個個如青鬆般挺拔颯爽,合而一體穩如山嶽險峻般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隨著約好的時辰一到,申家總瓢把子在其次子小智與保鏢的陪同下緩緩走向主座。


    這申家族長宛如舊社會裏的地主老財,一派紅光滿麵、耳垂肥厚的富貴相。為人更是隨和——張羅事情願親力親為,所到之處逢人無論貴賤,永遠笑臉相迎。


    緊隨其後的是申家長子申大智。


    單看外貌,這申大智與其父外貌大相徑庭——身形骨瘦如柴,一張棱角崢嶸的枯臉上不見半分血色。蒼白的嘴唇時常抿緊,雙目神藏,偶爾冷眼一掃直剜對方心窩,使其不寒而栗。


    就連打小從腥風血雨中闖出來的老丁瞧見此子,心下亦難免惴惴。


    反觀次子小智與其父倒有八九分相像,不僅繼承了一頭濃密的卷發與富態的身段,神態也親和寬厚。故此,相較長子,眾人更多偏愛親近次子幾分。


    大智在申父左手位站定後,申家的律師鍾先生站在了大智身邊。


    這一舉動引得眾人紛紛議論,一時現場變得有些嘈雜。


    因為在場眾人心裏皆知,表麵身為律師的鍾先生實則是貨真價實、打從白手起家既開始輔佐申父的軍師。


    鍾先生站在大智身後,已經明確到不能再明確今晚的會議目的了。


    果然,申父起身向眾人做了個四方揖,緩緩說道:


    “三十年前,承蒙各家貴友不嫌棄,許申家在此間碼頭安窯立櫃做水貨(走私)生意。


    沒成想,祖師爺待申家不薄——申某新上跳板(剛出道)儲頭子便大旺(賺到了大錢),就此立下了萬兒(出了名)。


    現如今申家與在座各家均有生意往來,一碗水大家一起喝,好不痛快!


    開年的跨海大橋建設項目招標想必諸君盡知曉,各家也各有參與。犬子大智不才,由他掛樁,想不到竟讓我們獨中。鍾先生幫我算了一下,這個項目大概有5個億的利潤。申某想,既然大家同舟共濟,申家自然不能獨享其成,於是便擅作主張,提議咱們六家共同參與,共同分取這筆錢!諸君意下如何?”


    見無人提出異議,申父微微一笑。


    “恰逢今日是大智的生日及成人禮。申某勞諸君大駕前來此地,除了協商跨海大橋項目,亦是使犬子於成年之日以諸位長輩為榜樣,在諸君見證下,於申家立根之處肩負擔當,不忘根本,與我分憂。”


    眾人互遞眼色,心說:“總算說到正題上了。”


    申父頓了頓,接著說道:“此次項目,申某提議由犬子做總掌舵,諸君可有異議?”


    “我們很樂意推舉令郎大公子做此次的總掌舵,丁某也願意跟其他五大家族共坐一條船。”老丁此時突然站起身來,對著眾人說道。


    話未說完,老丁轉身盯著申父,冷冷地說道:“既然在一條船上,我們的目標就必須始終一致!不然丁某可不敢保證自己能在這條船上坐多久!”


    老丁一直做白貨生意,本來申家一直將自家碼頭租給丁家做貨箱流通之用,租金收取也合理。但近年來老丁竟將一種名為“彩虹煙”的新玩意兒流向大學與高中,令申父極為反感,便中止了兩家的合作。


    加之此次大橋建設,丁家沒有資源參與主要工程,分潤時自然分得最少,故而老丁在此時刁難也在情理之中。


    “丁某要在這裏問問令郎大公子:主管此項目的其中一位負責人在前幾日於自己辦公室內遭人殺害,還曝光了我們五家與之交易的部分明細。這幾日鬧得全城皆知,條子也找上了你家的主刀,不知大公子可知此事?”


    眾人今日前來亦是抱此疑問打算前來質問,老丁此時提出正好省了其他家族的措辭與口舌,大家於是一致點頭,望向申大智。


    鍾先生此時站出來,站在眾人麵前解釋道:此事係那位主刀一人所為,今日申家也將此人捉來,現場家法處置以此謝罪。


    說罷,申家幾個後生押著一個精瘦的老人走入場中,眾人見狀倒吸一口冷氣。


    那老人自是閔叔沒錯。眾人驚歎的是如此一位為申家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一個江湖中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今日竟留不住一絲情麵將被“處置”——申家為少當家鋪路,能夠冷血到如此地步,讓人膽寒。


    申家的家法謂之“種荷花”——就是將人殺害並投入海中——到場的其餘五大家族這才搞明白今日要將龍頭會議的地點改在此處的真正目的。


    “慢!”老丁此時突然嗬停家法,“大少爺好一招一退六二五!你以為把罪責全部推諉給此人我們就服了嗎?誰人不知閔叔最是忠於你家,劈黨手法全是按你家指示照做。本來此次跨海大橋的項目你申家贏麵不大,但項目負責人一死,別家的暗箱一曝光,項目就被你家贏去。現在說你家並無異心,與此事無關,諸事皆是閔叔一人所為……嘿嘿!未免把我們這幾家看得太幼稚了吧!”


    另四家龍頭齊向老丁看去,深知他切中關要,考慮到自家安危,都盼他繼續說下去。


    “但事已至此,再攪和下去怕是雞飛蛋打,誰也撈不到好處。本來嘛,單論申家的實力就是比我們在座的任何一家都大,我們也不是不願意讓申家總掌舵,但讓申大智總領,我老丁就覺得大大地不妥!”


    申父聽到此處,麵色一沉,但他涵養功夫極好,並未當場發作,反而望向申家眾人,暗示不要輕舉妄動。


    “老申身份過於招搖,的確不便在這個項目上拋頭露麵,這倒是真叫人為難了。”老丁裝模作樣地撓著自己那貧瘠的頭皮。


    此時蔣家龍頭站出來大聲說道:“哎呀,老丁你這個蠢貨!申家又不是隻有一位公子!”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申小智急忙擺手,說道:“諸位叔伯這是折煞小輩了!”


    下麵眾人議論紛紛,吵作一團。


    此時被綁的閔叔使出最大力氣望向大智與小智,眼中滿是疑惑與心疼。


    就在眾人吵到不可開交之時,老丁再一次站出來。


    “我老丁說句公道話,大智也好,小智也罷——既然你申家已經決定祭出老閔,那為了服眾,誰今天親自動手碎了老閔我們就服誰!”


    誰人不知大智與小智打小是被閔叔一手帶大?今日殺了閔叔謝罪對申家來說已是極大的損失,再讓申家後代其中一人親自動手那就是泯滅人倫的行為。


    但換句話說,此時能夠硬下心腸、殺伐決斷之人也必然服眾。


    “我申家的家法,自然要按申家的規矩來辦……”執刀的鍾先生趕忙辯解道。


    但老丁卻煽動著其他四個家族,聲稱既然六家要綁在一起做生意,那這次就不隻是你申家一家的事。


    就在這時,申小智搶先一步上前,意欲奪走鍾先生手中的長刀。


    鍾先生來不及細想,一轉身下意識地將刀遞給了申大智。


    大智麵不改色,手握刀把,跨步邁向閔叔身後,盯緊閔叔裸露出來的後頸。


    小智此時還想衝上前去爭搶長刀,被鍾先生死死地堵住。


    眾人此時也將內心緊緊揪住——申家未來的少主即將首次沾染鮮血,要殺的對象還是曾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如叔父一樣的人物——這一刀下去,便誕生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暴君。


    申大智不敢猶豫,心想著申家的未來,想著自己的責任,這一刀他必須劈下去!


    閔叔此時也閉上了眼睛,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最後一程內心裏竟是如此五味雜陳。


    就在回光返照的一瞬間,閔叔突然掛念起了林心如:不知這臭小子此時怎樣?此番連累了這個好孩子,也是悔不當初……


    直覺眼前一花,聽得“哢!”的一聲,長刀落下!


    現場一片死寂。


    閔叔睜開眼睛一看,卻發現自己的腦袋還好好地連在脖子上。


    隻見一旁躺著的是臉上印著紅腫掌印的申大智——本來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孩子此時正一臉迷惑地看著閔叔身後。


    閔叔使勁兒回頭,餘光瞧見了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林心如。


    他就像成年狗熊一般矗立在那裏,衝著申大智大聲吼道:“你個臭傻逼!老子不扇你你他媽就忘了自己是誰了嗎!”


    老丁眼看精心安排的計劃被一個如此怪異的巨人突然打亂,瞪眼看向申小智,不知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開槍啊!”小智氣急敗壞地大喊,並從鍾先生的腋下鑽了出去,伸手就要去夠地上的長刀。


    結果一隻腳死死地把他踩在了地上,踩住他的正是之前有過一麵之緣的夏侯旭輝。夏侯雙手合十,口中不停地誦著佛號。


    與此同時,老丁慌忙從腰間掏出藏好的對講機,瘋狂指示早已埋伏在高處的狙擊手朝申大智開槍。


    但對講那頭豪無回應。


    就當老丁大腦一片空白之時,一輛吊著集裝箱的小型吊車橫衝直闖地朝老丁駛來。


    老丁嚇得顧不得手上的對講,撒開雙手,帶著哭腔張腿就往外跑。一直跑到碼頭邊緣,隻消往前一步便是汪洋大海。老丁一個急刹,定住自己,本想回頭看那車追到哪裏去了,就在此時一個集裝箱直接拍他臉上,老丁失去平衡,直直地飛入水中,濺出了負分滾粗的大片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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