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尋常的磅礴大雨衝刷著天地,峭立的山峰之上,一個血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上攀登著。


    每前進一步,越來越重的壓力就會如山嶽一般降臨到他的身上,他的皮膚在恐怖的壓力下滲出殷紅的血珠,眼前的視野變成一片血紅。


    劇烈的疼痛、重重疊疊的恐怖幻境與現實交替出現,他覺得自己就行走在烈焰熊熊的火海裏。


    身體很痛苦,但他卻帶著大哭且大笑著一直向前,因為仿佛隻有這樣的痛苦才能讓他短暫的忘記現實,脫離那更深的痛苦。


    幻境很恐怖。無窮無盡的妖魔圍住了他,他們用詭異的聲音竊竊私語討論著如何分食他。更有如同山嶽般巨大的惡魔張開了血腥的大口直接向他咬去,而腳下的山峰也不知道何時變成了布滿鋒利刀刃的刀山。


    但他一步也不曾後退,迎著刀山、血口、妖魔大哭大笑大憤怒地繼續向前。


    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會恐懼的人,能戰勝恐懼的隻有更深的恐懼化成的執念。


    他越過了從來不曾越過的半山腰,還在繼續往前著,身上滲出的血液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無比滾燙,墜落的雨滴落在他的身上,升騰起摻雜著鮮血的霧氣。


    他一步一步走到通往山頂的最後一段路,仰起頭,看向前麵攔住他路的最後的恐怖。


    那不是鬼怪,也不是惡魔,而是一座沒有五官的光芒萬丈的神明。


    偉岸的神明緩緩伏下身,用沒有五官的臉朝向了他,熾烈的神光向前照耀,如淵如海的威嚴從天轟然而降。


    比之前百倍千倍的壓力轟然落下,他踉蹌著幾乎跪倒,眼前隻剩下一片耀眼到極致的白和神明那張高高在上的,沒有五官的臉。


    仿佛有一個雷霆般的聲音轟隆隆地在他的心間一次次炸響。


    “汝見神明,為何不跪?”


    “汝見神明,為何不跪?”


    葉明柯竭力想要支撐起身體,更為沉重的威嚴再次轟然落下,把他壓倒在滿是泥水的地麵上,炸起飛濺的泥水。


    他重重地倒地,卻在泥水中大笑,他從泥水裏昂起頭看著前麵的威嚴無比的神明大笑。


    笑著笑著,卻落下淚來。


    他突然輕聲地念唱著。


    “若神有靈兮,何不見我永世沉淪無限黑?”


    這是大白唱過許多次的一句古老的歌謠,蒼涼悲壯而絕望,他突然明白了這首歌想要傳達的是什麽?


    那是一群墜入了永夜,也不願自欺欺人去相信神明的清醒的絕望者。


    他們在絕望的永夜孤獨地唱著背棄神明的歌謠,寧願清醒、痛苦而高貴地死去。


    葉明柯突然明白絕望中的自己為什麽會突然爬上這座山,和六年前他決定承受繁重而痛苦的訓練前得到的那個答案一樣,他不想像趙氏孤兒裏那個什麽都不知道不明白便死去的嬰兒一樣,他想要一個答案。


    雖然那可能什麽都挽回不了,但他不想糊塗地死去。


    他狂笑著咆哮著從泥水中又一次掙紮著爬了起來


    內心執念咆哮著壓蓋了神明的威嚴的喝問,從天而降的巨大威壓也為之避讓,他拖著殘破的身體,一步步迎向神明,越過神明,登上山頂。


    即便在最恐怖的夢魘裏,他也要選擇清醒地活著,驕傲地活著。


    踏上山頂的瞬間,那偉岸的神明轟然破碎,無處不在的磅礴壓力也隨之消散,


    他孤獨地立在高高的山頂,環視著周圍的山脈。


    空白,同樣是空白。


    小鎮周圍的許多座山峰如同小鎮上那些消失的房子一般消失了,留下了一處處巨大而突兀的空白。


    原本秀麗的山水,變成了殘缺不全、畸形怪誕的模樣。


    “這算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我又算什麽呢?”


    他輕扣著自己的心髒,聽不見回答。


    .......


    大雨中,劍廬竹舍。


    一聲聲沉重有力的打鐵聲回蕩在雨幕之中,劍叔坐在烈焰熊熊的火爐旁邊,揮舞著沉重的打鐵錘,映在火光中的臉龐堅硬如鐵。


    “砰”


    半掩的房門猛的被推開,一個渾身濕透的單薄身影和著著狂風與暴雨從屋外走進來。


    他隻踏進來一步,便沒有再前進,背靠著昏暗的天光,低垂著的臉籠在屋內火光映出的黑暗裏。


    “叔,我爬上後山了。”他輕聲地道。


    “鏘”


    劍叔沒有回頭,沉重的鐵錘重重砸在麵前的鐵塊上,綻出刺耳的響聲。


    “我完成了兩個目標。我不想再聽你給的那些答案,我想用兩個目標來換一個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直視著劍叔火光中堅硬如鐵的臉龐。


    他問他——


    “小鎮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啪”


    劍叔突然停下手中的鐵錘,抬起頭看向他。


    “轟”


    天空中一聲霹靂炸響,一閃而過的電光照亮了葉明柯灼灼如火焰般通紅的眼。


    劍叔看著他,沉默。


    沉默,如同一道看不見的深淵橫亙在他們之間。


    良久,他問。


    “什麽才算真實?”


    “什麽才算真實?……”


    “哈哈哈哈……”


    葉明柯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荒誕與嘲諷。他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淚眼看著劍叔,笑道。


    “叔,我明白了。”


    什麽才算真實?真正的真實不需要論證,需要附加前提的真實還是真實嗎?


    他又笑著問道。


    “我還想問多一個問題,你和姨是真實的嗎?”


    劍叔又是沉默。


    “這是下一個答案。”


    “到了今天,你還想瞞我!!”


    他平靜的聲音突然尖利拔高。無名的怒火灼燒著他的心,他通紅著眼,每個字裏仿佛都藏著刀劍。


    這是他第一次對叔這樣說話。


    劍叔沉默了許久,卻隻能回答出上一個答案。


    “什麽……才算真實?”


    “啪”


    最後的一根弦,斷了。


    葉明柯向後退著,倒退進門外的風雨,他的嘴角勾起一個冷漠到極點的微笑,冷笑著。


    “嗬,你說你永遠都不會騙我,那你的存在算什麽?”


    他向著劍叔投下最後冷漠的一瞥,轉身奔進身後的風雨,頭也不回的遠去。


    大雨磅礴,劍叔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輪椅上看著那個背影遠去的方向,微垂著眼瞼,眼神悲傷。


    這麽多年了,自己還是做錯了嗎?


    到底還能再為他做些什麽?


    他回過頭,凝視著火焰,再次揮動了鐵錘,單調而響亮的打鐵聲再次回蕩在雨幕裏。


    熾熱的火焰中,是一個將要成形的劍匣。


    打鐵聲聲中,撐著油紙傘著著一襲白衣的龍銀靈從門外的風雨中走進竹舍。


    她收起傘,看著火爐邊仍專注打著鐵的劍南天,輕聲道。


    “鎮上那些外來的人大部分都走了,而且許多不僅自己人走了,連法陣也一起帶走了。”


    “六年前為了逃避高天開啟的六荒陣也已經到了極限,最多隻能再堅持幾天。”


    “小鎮,快維持不住了。”


    她轉頭看向門外磅礴傾落的暴雨,那些暴雨不知何時夾雜著猩紅的血,天光仿佛也凝住了,不再變化,一直陰沉壓抑著。


    “我知道了。”劍南天聽著,點了點頭,但沒有停下手中的錘子。


    龍銀靈看著他,繼續道。


    “那個孩子在大榕樹那邊,如果有什麽危險,大白會醒來救他。你不用擔心。”


    “你也不要太在意他剛才的話,他隻是……”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


    “他隻是突然接受不了這一切,畢竟這一切對他而言太過於突然與殘酷。”


    “你為什麽不先告訴他,或許那樣他會好受一些。”


    “鏘”


    劍叔一下又一下的重錘擊打在身前的鐵塊,他緩緩地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告訴他,他的痛苦才會少一點。”


    “而且,不經過地獄烈火煆燒過的光明心,能夠承受住多少風雨?”


    “他是我教出來的孩子。我練了一輩子的劍,可我給不了他一把斬開一切的劍。”


    “我隻能給他鍛造一個能包容住一切鋒銳傷害的劍匣,去幫助他找到那把劍。”


    “這也是我唯一能夠給他的東西。”


    “你已經盡力了不是嗎?那麽波詭雲譎的局麵,你硬生生為他爭取了十六年平靜的時光。”


    龍銀靈看著他斑白的兩鬢,眼神溫柔。


    “一個大人無論承受多少苦難都不算無辜,因為這些苦難總是離不開他自己的選擇。但是孩子是無辜的,他們遭受的苦難是純粹的命運,無關他自己的選擇,也沒有時間可以給他為苦難做任何準備。”


    “但明柯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準備都沒有便要麵對殘酷命運的孩子。這麽多年我們已經為他備好了刀劍與戰甲。”


    “我相信,到了屬於他的戰場,他已經有足夠的勇氣披上自己的戰甲,拿起自己的刀劍,直麵自己的命運。”


    ps.“若神無靈兮何不見我永世沉淪無限黑”這一句出自耳根大大的《求魔》,不過隻是根據記憶,可能有點偏差。最近的劇情變得激烈起來了,朋友們有什麽感受歡迎留言交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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