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中偶有獸鳴。瑤溪在洞口設了個結界,防止有野獸闖入。她方才飛升,身體尚且虛弱,剛才是有一腦子疑問撐著,才帶著他到了這裏。


    此刻如此靜謐的環境,她不禁覺得一陣乏累,不多時便坐靠在洞壁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瑤溪覺得好像聽到了什麽動靜,但是她眼皮沉得很,實在不想睜開。又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好像有人抱起自己,她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睜眼便瞧見一張放大的俊美的臉龐在自己眼前,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睛正盯著自己,而自己此刻正被他打橫抱起。


    她剛要掙紮,抱著她的手卻緊了緊,“別動,我不過想讓你躺在榻上好好休息,剛剛飛升,身體和元神都需要修養下。”


    她乖乖不動了。任由他抱著她走到她方才做給他休息的草榻上,然後輕輕放下。她一直盯著他看。


    他坐在方才她坐的地方。迎上她的目光,忽然扯動嘴角朝她笑了笑。


    “是不是有一肚子的疑問?我是誰?為什麽要救你?救你是要圖什麽?”


    瑤溪楞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剛剛的那個笑太過明媚,險些讓她陷入恍惚。


    “我叫烏灝,鬼烏族族長。你之前在顏玉齋見過的女子,是我的親妹妹。”男子坦然的看著瑤溪,繼續說道:


    “我今日本想將她帶回族中,但是聽過她與你的對話,我就不想強行帶走她了,端看她的造化吧。至於為什麽要替你擋天劫,”他頓了頓,若有所思了一陣,“我也不知道,像是一種本能吧。”


    對,本能。多年後他想起那一刻的衝動,就像是一種埋藏在身體裏的本能,在見到她的那一瞬,被激發出來。本能的想要保護她,本能的不願讓她受到一點點傷害。這大概,就是一見鍾情吧。


    不過瑤溪這時並不能理解這些,她挑眉看著他,“本能?你我不曾相識,何來本能?你這個說法,未免有些牽強。”


    烏灝又對她笑了笑,“牽強就牽強吧。反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你再睡會兒,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不然也不必救你。”


    瑤溪其實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不過此時神思不足,她也沒力氣多想。況且這人畢竟於她有大恩,旁的疑問,等她精神足了再說吧。


    沒過多久,她就又睡了過去。


    烏灝看著她沉靜的睡顏,滿眼溫柔的笑了笑,也盤膝閉目調息起來。


    瑤溪再次醒來時,洞外已是豔陽高照。


    她看了眼還在打坐調息的烏灝,昨天的疑問又一個個冒了出來。雖然知道了他是誰,但是救自己這個因由他說的太過牽強,而且他也沒說圖點什麽,這讓她有些不放心。


    “你……”


    “我對你有所圖。”烏灝突然睜開眼睛看向她,“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


    瑤溪的腦子嗡的一聲猶如五雷轟頂。什麽情況?這是什麽路數?昨天的天雷都不及此刻的震撼。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烏灝認真看著她的眼睛,幽幽道:“我想了一夜,想出這個因由和結果。是不是嚇到你了?”


    瑤溪木然的點了點頭。她的臉上先是一白,漸漸透出粉紅,不過一句話的功夫,已經到耳根連成了一片火燒雲。


    洞中安靜的僅聞彼此的呼吸聲,其中似乎還夾雜了一絲淩亂。日影透過藤蔓斑駁的灑在地上,柔和又溫暖。


    瑤溪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她此時還躺在草榻上,這個樣子被人盯著,委實有些失禮。她咳嗽一聲,撐著身子要坐起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背上,將她扶了起來。她看著突然到她身旁的烏灝,對上他那雙灼熱的眼神,隻覺得臉上好像要燃燒起來。


    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你真的很容易臉紅。”烏灝語中含笑的說。


    瑤溪移開目光,吞了口口水穩了穩心神,才開口道:“咳,你,你說你喜……歡我,你我素昧平生,哪裏來的……喜歡?再說,天族和鬼族向來不許通婚,你到底,是何目的?”


    烏灝的手還扶在瑤溪的背上,他低頭沉思片刻,坦然道:“信不信由你吧,我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活了這許多年終於難得遇上個讓我看得上又喜歡的人,更加無需隱藏。喜歡便是喜歡,與族類何幹?至於能不能通婚這個問題,我會想辦法的。”


    瑤溪猛然抬頭,“想辦法?你要想什麽辦法?”


    烏灝嘴角含笑歪頭看著她,“你很著急知道?是表示你樂意嫁給我?”


    瑤溪一時語塞,他是打哪句聽出她要嫁給他?她張嘴結巴道:“你……你胡說什麽?我……我幾時說要……嫁……”給你兩個字被她硬生生吞了下去,眼前之人的目光太過炙熱,她不由得偏頭躲閃開去。


    烏灝瞧著已經羞紅了臉的瑤溪,麵上不禁笑意更深,他自信道:“會有這一天的。”說完伸手握上了瑤溪的手。


    瑤溪像被雷擊一般迅速將手抽出,她此刻心跳有如擂鼓。從沒有男子如此跟她表白過,更沒有人這樣大膽的碰觸過她,她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是心底卻莫名的,生出一絲甘甜,如春雨潤澤大地,筍尖悄無聲息的冒出了頭。


    她抓著衣角,低頭喃喃道:“我沒什麽大礙了,今日,哦不,昨日,多謝你幫我擋下天雷之劫,這個恩情我一定會報,你想要什麽,盡管說吧,我盡力達成。”


    烏灝沒有答話,洞中又是一陣離奇的安靜。


    一朵小花自藤蔓上飄落,烏灝伸手,花飛落指尖,他輕輕把花插在她鬢邊,碰到她耳尖的一瞬,她打了個激靈,他麵上的笑越發溫柔。


    “我送你回去吧。若你真想報恩,那就給我個機會,讓你好好了解我。”


    瑤溪不禁有些疑惑的看向他。這張臉的風流倜儻,簡直不輸她二哥,她看的有些呆了,這個眼神,這幅神情,怎麽裝的出來呢?不是裝的,那是真的?


    忽然感覺眼前的這張臉似乎靠的有些近了,她的心漏跳一拍,慌亂的別過頭,作勢要起身。烏灝順著她將她扶起,手指又有意無意的碰到了她的手腕。瑤溪假裝整理衣裙,把手收了回來,捋了捋耳邊鬢發,正摸到那朵小花。她的手頓了頓,最終沒有把花摘下來,隻是一直低著頭對烏灝說:“不勞煩你了,我自己回去就好。那個我家在西海,你若想好讓我怎麽報答你,可以去找我,或者叫人告訴我一聲。”


    她匆忙側過身要走出洞去,烏灝上前一步,“你忘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哦,對了,沒有說名字。但這也提醒了瑤溪,連名字都還不知道,怎麽就喜歡上了?


    她停了停,輕聲道:“瑤溪。我叫瑤溪。”又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玨,交給烏灝,“若你要見我,叫人拿著這個,我自會去見你。”


    烏灝點頭接過,珍而重之的放入懷中。


    花園拱門處,現出一個窈窕倩影。一襲煙柳綠長裙,輕紗堆疊,頭上漆黑的雲鬢挽在一邊,端莊又帶了點活潑。她立在拱門處,瞧著亭中交談的三人,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近前。


    良久,好像終於拿定了主意,她邁步進入園中,越過半開闔的硨磲旁邊,紫色的幽光襯得她瑞氣縈繞,當真如雲中仙子款步而來。


    行至亭邊,她沒有踏上玉階,隻是站在亭外,對著亭中人施施然福了一福,開口道:“原想到園中逛逛,卻不知兄長在此會客,本來猶豫是否不該打擾,但不過來拜會下終是失禮的,瑤悅這廂有禮。”邊說邊又微微欠身,細嫩的嗓音當真滿含柔情。鳳九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方才進來水晶宮時,老龍王那一番陣仗,隻怕整個西海此時都知道東華帝君駕臨了。既然知道,卻又稱作不知,顯見的,是要讓陌少來正式介紹。這既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也顯出了女兒家的嬌羞,嗯,鳳九在心中默默稱讚,瑤悅公主果然聰明。


    陌少自然也領會了她的用意,抬手向帝君道:“帝座,這是舍妹瑤悅,西海的二公主。”又轉頭向瑤悅道:“還不快向東華帝君和帝後行禮。”


    瑤悅聞言,忙要下跪行個大禮,東華略抬手,算是免了。


    一時,四人無話。陌少掂著手中的玉簫,心中清楚,他這個妹妹,自幼心氣兒甚高,等閑之人從來入不了她的眼,卻偏偏,不知從何時起,竟然對東華帝君升起了崇敬愛慕之心。今日得知帝君來此,必然是要來見上一見的。剛才還在感慨老天爺不知如何打算他們兄妹的姻緣,現在看,還要再拉上個瑤悅,兄妹四人算是齊活了。


    鳳九對瑤悅也算熟悉,從前有過幾麵之緣,不過沒有深交。她一直知道瑤悅戀慕東華。不過,瑤悅喜歡東華的緣由同自己又不同,她竟是因東華放棄天地共主之位,避世隱居而起。瑤悅向來最是討厭貪戀權位蠅營狗苟之輩,最是欣賞清高曠達之人,而東華帝君能放下天地至尊的寶座,甘願隱居不理俗事,可見是最清高,最曠達的人。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傑。盡管這些見解與鳳九不同,但既然喜歡的是同一個人,那自然也就沒有相交的必要了。


    瑤悅依舊站在亭外。她在等帝君開口請她入亭中坐坐。不管怎麽說,帝君雖然高高在上,但她終究是個公主,總不能一直讓她在外麵站著吧。可是等了又等,除了帝君方才那一抬手免了她的大禮,就再沒多說一句話,好像真沒打算讓她到亭子裏坐一坐聊一聊。瑤悅有些尷尬了。此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偷眼瞧向蘇陌葉,跟他使眼色。陌少心道,你這還不是自找的,在帝君麵前,除了鳳九,就沒有憐香惜玉四個字的存在。但畢竟這是自己的妹妹,也不能太失了西海的顏麵,他咳了一聲,正要開口,卻看到他父王被一眾隨從攙扶著進了園中。


    蘇陌葉忙起身迎了出去。


    老龍王走到亭前,對著東華和鳳九恭敬一拜道:“宴席已備好。老臣特來請帝君帝後入席。”


    鳳九按捺住了想要一拍腦門的衝動。方才隻顧著聽故事,把要同陌少說取消宴會的事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此時老龍王親自來邀請,那就無論如何也不能駁了他老人家的麵子了。


    東華手一拂,收起了他的茶器。他麵上也沒什麽表情,隻淡淡應了個“嗯”字,握著鳳九的手,一同走出亭中。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入了正殿前廳。


    今晚的宴席,其實有幾分意思。


    個人懷著個人的心思,個人都有個人的思量。


    鳳九轉著手裏的酒盅,眼睛在每個人身上打轉。


    老龍王雖然近來身子不大爽利,但今日能得帝君駕臨,真是太有麵子了,臉上的紅光簡直像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樣。


    坐在下首的陌少知道帝君來的目的,比他父親淡然許多,隻是同瑤溪坐在一處,安靜的品酒吃菜,欣賞歌舞。至於一旁的瑤溪公主,麵上雖然平靜,但也時不時向尊座上瞧上幾眼,似乎對這位曾經的天地共主有些許好奇。當對上鳳九的目光時,她隻是客氣的笑了笑,畢竟早就相識。


    至於方才僵立在亭外的瑤悅公主,現下並未在席中。鳳九不知她是不是因為剛才太過尷尬,所以不好意思現身了。


    她正自揣度,台上歌舞畢,舞姬下去後,兩個侍從抬著一架箜篌,放在了台中央。


    已換了一身粉紅色輕紗長裙的瑤悅公主款步走上台中,她朝座上行禮時,老龍王興致勃勃的對帝君道:“帝君,這是小女瑤悅,喜彈箜篌,聽聞帝君於箜篌造詣極高,想請帝君指點一二。”


    瑤悅在台上亦柔聲道:“班門弄斧,還望帝君不吝賜教。”


    東華隻是往台上掃了一眼,“嗯”了一聲,就又低下頭去。他此時正專心致誌的拆一隻巨靈蟹。


    鳳九記得,上次看帝君如此認真拆的東西,是昊天塔。這隻巨靈蟹能享受到和連三殿下的法器一樣的待遇,真是不枉此生。


    帝君如此冷淡的回應,讓台上的瑤悅公主不禁有些失落。老龍王麵上也是訕訕的。不過帝君的性子一向如此,能來參加宴席就算給足他們麵子了,老龍王自然不敢奢求更多。


    瑤悅纖細靈動的手指撥動起琴弦,清越空靈的琴音響徹屋宇。泠泠似雪山清泉之聲,溶溶如荷塘綠水之夜。


    眾人皆沉醉其中。


    瑤悅其實對自己的琴技是很有信心的。她原想借著這個才藝展示的機會,得帝君的讚賞與關注。可是當她在彈奏的間隙偷眼瞧向帝君時,卻發現他隻是低頭在剪蟹足。


    她想著也許是個巧合,碰巧帝君剛好低頭去拆蟹,待她彈到精彩之處時他必然關注她的樂音。但是當她在精彩之處再次看向帝君時,帝君正從剪下的蟹足中,細心的剔肉,且剔下的肉悉數放進了鳳九的盤中。瑤悅不禁一個失神,險些彈錯了音。當她穩住心神,決心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演奏上時,卻未見,帝君動作優雅的掀開了蟹殼……


    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渺渺餘音仍回蕩在殿上,瑤悅緩緩起身,向在座諸人做禮答謝。當她抬頭再看向帝君,指望帝君點評,或者說稱讚一二時,帝君正把盛出的蟹黃湯汁倒在了鳳九的碗裏。一旁侍立的仙娥,羨慕得眼睛都紅了。


    瑤悅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直到她與箜篌都離開台上時,帝君都未說一句話。


    瑤悅公主的心仿佛跌入了穀底。她自覺今日無論打扮還是彈奏,都可圈可點,但帝君卻愣是正眼都沒瞧過她。好像她還不如那隻巨靈蟹有吸引力。


    隻有鳳九知道,倒不是巨靈蟹有什麽吸引力,隻不過是它比較麻煩。


    巨靈蟹,產自西海,因生活在海底至深處靈氣匯聚之所,肉質鮮美,是療傷滋補的聖品。由於其甚有靈性,捕捉不易,且極其珍貴,尋常人是無福消受的。不過這倒不是帝君對它感興趣的原因,他這麽專心的拆,隻不過是這東西外殼很是堅硬,吃起來特別麻煩,通常王公貴族在享用的時候都是侍從來拆的,這一次老龍王也是吩咐了善拆蟹殼的仙娥在一旁伺候,隻不過帝君沒給她動手的機會。像這種越是需要耐心的東西,東華就越感興趣。


    而瑤悅公主這樣一眼就看穿心思的行為做派,對帝君這種看遍狂蜂浪蝶的人,是絲毫勾不起興致的。


    東華依舊按照以往的風格,提前帶著鳳九離開了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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