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隆夏城伯爵府邸客房中,羅恩摩挲著他那柄被砍了好幾處缺口的闊劍。


    亞特從靠椅上站了起來,走到羅恩跟前拿過那柄鋼口一般的闊劍,安慰道:“羅恩,不用氣餒,輸給利昂德爵士一點都不丟人,就算換作是我也不敢說有全勝的把握。”


    今天下午參觀隆夏軍團額外的互動就是進行了一場騎士比武,亞特是主客,弗蘭德當然不會直接請亞特上場對陣,所以弗蘭德邀請了亞特的侍衛長見習騎士羅恩與隆夏軍團的一位叫利昂德的百人衛隊軍官比試,兩人都是騎士勳爵,年齡也相差不大,所以也算是比較公平。


    然而比武的結果一開始就注定了輸贏,那位利昂德爵士隻用了不到二十招便將羅恩打趴下。後來一聽介紹,利昂德爵士的父親是隆夏軍團戰隕的劍術大師,而利昂德本人也在隆夏軍團中服役了五年,經曆了大小血戰二十餘次。所以他在比武中揮劍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骨子裏就是直擊敵手要害的攻擊方式。


    羅恩也算是曆經戰陣的老兵,所以他還是抵擋了利昂德的首輪衝勢,拚力接下了二十來招。隻是兩人比試都選擇了用配劍,所以羅恩手中這柄跟了他兩年的闊劍已經被砍出了好幾處深深的缺口。


    羅恩抬起了頭,“老爺,我並沒有因為輸給利昂德爵士氣餒,我是真打不過他。若是在戰場上,我根本擋不住利昂德爵士的衝勢。”


    “我隻是可惜這柄闊劍,都養出劍血了。”


    亞特拿起闊劍端詳了幾眼,闊劍的劍身確實已經浸入了暗紅的血色,“嗯,是有些可惜,等回到山穀之後我讓武器工坊給你專門定製一柄精鋼騎士劍,你現在是騎士,早該換一柄鋼口上佳的配劍了。”


    亞特用拇指拭了一下闊劍的劍鋒,還給了羅恩,問道:“今天看了隆夏軍團,你覺得隆夏軍團和威爾斯軍團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羅恩引劍歸鞘,一臉的惋惜慢慢消失,正了正神色,答道:“死氣!”


    “嗯?死氣?”亞特沒明白羅恩想表達什麽。


    “對,就是死氣。”


    “我們威爾斯軍團絕對算得上一支悍勇精銳的軍隊,事實也是如此。不過隆夏軍團卻在悍勇之外有一股死氣,那是一種把自己當作死人一般活著氣息。”


    “且不說下午觀看隆夏軍團軍陣訓練時那種如死人般的沉寂,最後我與利昂德爵士比武的時候這種感覺更是強烈。比武過程中我被打急眼了,使用了戰場劈砍的殺招,若是尋常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格擋或躲避,但利昂德的第一反應是趁勢攻擊我的腰腹薄弱,我要是同樣能有那種死氣的話他的半邊肩膀就會被我砍掉。不過我的本能反應是立刻收劍回防,結果劍刃被巨力砍缺了一個深口。”


    “老爺,我也殺了不少人,自問也不算怕死的人,但我還做不到把自己當作死人一樣活著。”


    亞特聽了羅恩的話深表讚同,其實從利昂德拔劍的那一刻開始亞特就感覺到了那種超越本能的殺氣,若不是弗蘭德再三下令點到即止,羅恩或許就不是損失一柄配劍那麽簡單。


    “羅恩~”


    梆~梆梆~


    梆~梆梆~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亞特的話頭。


    “請進!”亞特對著門口說了一句。


    來人正是兩人口中談論的對象。


    “利昂德爵士,你有何事?”亞特起身問道。


    利昂德朝亞特深鞠了一躬,“亞特男爵,我特意來向羅恩爵士贈上我的配劍。”


    “我?給我贈送配劍?”羅恩一頭霧水。


    “是的羅恩爵士,你是第一個活著接下我二十招的人,我砍壞了你的配劍,正應該將我隨身的騎士劍贈送與你,希望下次你能夠用這柄騎士劍再次與我比試。”利昂德的語氣十分平靜,聽不出他的語意中的絲毫感情。


    羅恩先是愣了一下,當即又興奮了起來,他幾步走到利昂德跟前雙手接過那柄牛皮劍鞘磨損有些嚴重的騎士劍輕輕拔出,騎士劍劍柄用細細的牛皮鞘繩纏繞過,牛皮鞘繩顏色殷紅,顯然是被鮮血浸染過;劍格處有幾道凹痕,這應當是敵人的武器留下的;玄灰色的劍脊微微突起,劍刃部分應當是在下午的比試後研磨過。


    “利昂德爵士,您真的願意將它送給我?”


    “是的,羅恩爵士。”


    “它有名字嗎?”


    利昂德臉上突然淺笑了一下,但瞬間又恢複了平靜,“羅恩爵士,殺人的劍不該有名字。”


    “哦~”羅恩還以為利昂德會給自己的配劍取一個響亮的名字。


    “那我該如何感謝您?”羅恩不認為自己可以占便宜。


    “下次拿它打敗我。”


    利昂德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將目光轉向了亞特,“亞特男爵,我家伯爵邀請您到他的公事房中閑談。”


    這才是利昂德的真實來意。


    “請你轉告伯爵大人,我稍後就到。”


    利昂德再次朝亞特和羅恩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


    亞特盯著看著羅恩對那柄配劍愛不釋手,沉聲道:“羅恩,看來不用讓工坊專門打製配劍了。”


    ............


    暮色降臨,隆夏城一派安寧祥和。


    伯爵府邸二樓公事房,推開兩扇沉重的橡木大門,首先見到的便是一顆張著血盆大口露出尖長獠牙的棕熊頭顱掛在一張長條公事桌後方的牆壁上,熊頭下的公事桌應該是紫杉木打製而成,寬大的公事桌上隻有一隻鐵箱、一套鵝毛筆和墨水盒外加一盞燭台,桌子正中擺著一本厚厚的聖經。


    公事房的左側是一麵嵌有壁爐的紅磚牆,牆上掛了一些狼皮、熊皮和鹿角等物;右側的牆根是一個掛著油光程亮全身板甲的盔甲架,一排武器架靠牆而立,武器架上靠著短矛、長斧、弓弩箭矢等武器,右側牆下放了幾張靠椅,顯然是給訪客準備下的。公事房的地麵鋪了一層雕花的羊毛毯。


    亞特沒進過弗蘭德的臥房,但他猜測這裏也應該算得上是整個伯爵府邸中比較奢華的一間。


    仆人將亞特引進房間靠牆處一張靠椅上坐下,道:“亞特男爵,伯爵剛剛去營寨處理急事,請您稍候片刻。”然後給靠椅旁木杯中斟了半杯葡萄酒。


    亞特點頭端坐在靠椅上靜靜地等候。


    這一“稍候”讓亞特在公事房中稍候了整整一個小時,期間沒有任何人進來給亞特打招呼。


    亞特不知弗蘭德是真的在處理緊急軍務還是有意“擱置考驗”自己,反正也無事,他索性閉目養神靜靜地思考今晚可能出現的對話......


    ............


    咯~~吱!


    公事房的大門被推開,弗蘭德匆匆忙忙的走進了公事房。


    “亞特堂弟,讓你久等了,剛才去軍營處置了一點小事。”弗蘭德疾步經過亞特身邊,來到武器架旁拿起了一塊擦劍的亞麻布,將滿手黏糊糊的血跡擦幹。


    亞特起身朝弗蘭德行了一禮,看見他的胸口和裙甲上全是飛濺的血跡。


    “弗蘭德堂兄,您這是?”


    弗蘭德將沾滿血漬的亞麻布扔到了劍架上,指著裙甲上的血跡,毫不在意地答道:“這個呀?這是我軍中一個小雜種的血,他因為一個營妓而教唆士兵嘩變,被我親自用短刀割下了頭顱。這些家夥隻要不打仗就開始給我惹事了。”弗蘭德的語氣就像剛剛出門踩了一隻螞蟻一樣冷漠。


    亞特內心有些微動,但臉上卻始終保持著絕對的淡定,也像聽人提到無意間踩死一隻螞蟻一般。


    弗蘭德盯著亞特的臉看了足足一瞬,然後笑著繞過長桌走到了自己的公事桌後坐下。


    “亞特,昂利德送給羅恩爵士的配劍他還滿意吧?”


    “多謝弗蘭德堂兄的良苦用心,本來羅恩還有些沮喪,得到昂利德爵士的配劍後他十分激動,我對此向您表示最衷心的感謝。”亞特早就知道那是弗蘭德收買人心的小手段。


    “弗蘭德堂兄,我想您深夜召我覲見不是為了一柄騎士劍的事吧?”亞特先發聲。


    弗蘭德笑了一聲,然後表情旋即嚴肅了下來:“亞特,你已經知道了於格家族的曆史淵源,想必也知道我對勃艮第伯國的繼承權吧?”


    “是的。”亞特點頭。


    “往事暫且不提,你當知道伊夫雷亞侯爵僅有一個兒子,我的繼位權應當在世子羅貝爾之後吧?”


    亞特也隻是默默點頭。


    “那你認為勃艮第伯國世子羅貝爾是不是伊夫雷亞侯爵的嫡子?”


    “這~”亞特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沒想到弗蘭德的話題會從這裏開始。


    不過弗蘭德顯然也沒打算從亞特那兒得到答案,他直接說道:“羅貝爾確實是我那位侯爵堂兄的嫡子。”


    亞特有點反應不過來了,他得到的消息是世子非嫡出,而且結合侯爵幾任妻子都沒能生育的事實,亞特也有理由相信那道傳言。


    “我想你也聽到了許多世子非嫡出的言論,甚至你也可能對此深信不疑。不過這條謠言是我精心設計的,為此我花了不少的時間和金錢。”


    “這件事侯爵自己肯定知曉,你也不可能騙過侯爵和內廷,而且這種謠言也騙不了鮑爾溫伯爵這樣的權貴。”亞特提出了質疑。


    弗蘭德沒有直接回答亞特的疑問,“我想你應該知道蒂涅茨郡的郡長彼埃爾子爵曾是宮廷侍衛長,你就不好奇為何一個十二歲便跟著侯爵的貼身侍衛會被發配到蒂涅茨那麽一個偏僻的窮地方?你們侯爵的直屬封地可不止那一處。”


    亞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想想確實有些異常。


    “因為五年前宮廷出了一件醜聞,宮廷侍衛長彼埃爾剛剛挑選的一個侍衛軍官爬上了侯爵夫人的床榻。那個侍衛軍官當然被秘密處斬,而彼埃爾也因為禦下不嚴逐漸受到侯爵的猜忌和冷落。”


    “那個侍衛軍官是你派去的?”亞特聽出了端倪。


    “那個侍衛隻是我的救急之策,為此我損失了一名悍勇的屬下。”


    “救急之策?”亞特有些不解。


    “貝桑鬆宮廷裏有一位宮廷醫師,他是我父親安插的人。從伊夫雷亞十二年前新婚開始那位醫師就給他和曆任侯爵夫人服用一種特殊藥物,那種藥物不會致命,但會讓人失去生育能力。那個時候隆夏的實力太弱,我隻能這樣名正言順地繼承侯爵爵位,而且反正我等得起。”


    “不過五年前那位醫師告訴我新任的侯爵夫人懷了孩子,緊接著他就被發覺端倪的貝爾納殺死。我也曾嚐試過讓人下毒,但貝爾納防的太厲害,我始終沒能成功。”


    “所以你就換了一條計策,立刻派人勾引了侯爵夫人讓侯爵對夫人腹中的家夥產生懷疑?”


    弗蘭德用一種“你很聰明”的笑意看了一眼亞特,“醜聞和侯爵夫人懷胎前後相隔不到一個月,我本以為伊夫雷亞肯定會殺掉那個“雜種”,但我的那個堂兄居然遲遲沒有動手!而貝爾納那個老東西也將小雜種護得死死的。”


    “特別是兩年前伊夫雷亞居然在廷議上提議傳位的事情,我原本是打算溫溫和和的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他卻逼著我發瘋。”弗蘭德的眼中浮起了一絲陰狠。


    亞特聽得有些汗顏,他那裏想到待人一向和善的弗蘭德內心居然如此陰暗,“那侯爵兩年前開始臥病是不是~”


    “我倒是想趕緊幹掉他,不過內廷將他護衛得太嚴密。他重病臥床與我沒有絲毫關係。不過我沒想到他在臥病之時將我請到貝鬆桑,隻為警告我不要對世子有非分之想。”


    “我怎麽可能有非分之想,我想要的都就屬於我,我隻是拿回我自己被奪走的一切。”


    弗蘭德講完之後停頓片刻平靜了自己的心情。


    “知道這些事情的人不多,甚至連鮑爾溫都隻是有所察覺。亞特,今天你知道的這些秘聞足以讓你死一千次。”弗蘭德的臉上浮出一絲冰冷的笑意,直直地看著亞特不再發出任何的聲響。


    亞特沒想到自己居然與真正的大反派站在了一起,這件事讓他始料未及,也就僅此而已。


    “弗蘭德伯爵,您需要我做什麽?”亞特的答案很幹脆,是不是反派對他而言根本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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