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過後。


    雖說慶平城還未完全入秋,可甚如離別之季,囚龍長城高掛白綢,夜放天燈。


    有人慶幸劫後餘生,有人親骨埋地無處尋,有人照舊打上二兩酒,舉杯對月小酌,入夢鄉。


    陸凡池在更是在入夜之時,悄然醒來,明明呆在識海的時間也不過一炷香。


    二十多天的沉睡,渾然不知小竹屋裏的人,一撥又換一撥。


    蘇染枕在她的雙手上,在清涼的木桌上入睡。


    目光一掃而過,除了蘇染,並未見到其他人。


    下床走入院內,趙沉陽倚靠竹牆,頭也不回,聽著後頭人的慢行腳步,雖然陸凡池在後頭沒看到,但是嘴邊也是微微翹起,為其安心。


    陸凡池走前,坐在台階上,長時間沒有觸地,愣是路都走不好。


    他托起暈乎乎的腦袋,估計是方才讓玄女拿走靈根的緣故,一點力氣都沒有。


    陸凡池沉悶片刻,雖說趙沉陽平日裏寡言少語,麵色也是平淡,完全瞧不出是個殺豬屠夫。


    但好歹自己也是久久未醒,如今人在他麵前,愣是屁都沒放。


    二人就靜靜看著夜色下靜謐的竹林。


    陸凡池身上骨頭硬如石頭,他聳了聳肩,又扭了扭頭,無處安放的雙手,一切在別人眼裏看去是多麽的不自然。


    趙沉陽依舊是一句話不說。


    陸凡池抬眼看去,趙沉陽確實是沒睡著,還能感知到他無時在調息著體內真氣。


    “你沒事吧?”


    這句話本該是從趙沉陽的口中說出,但陸凡池著實忍不住,這人怎會如此安靜。


    趙沉陽笑道:“先生,應該是我來問你,你沒事吧。”


    陸凡池頓時提起精神,說道:“有事,特別有事。”


    趙沉陽說道:“先生醒來的時間不對,若是早幾天你,還能見到聞人姑娘,她已經隨著那位南海劍仙前輩離開了,其他人估計現在都在忙著戰後事,莫昭和寧白,先生很難見到了,魯崔,我讓他回家歇著了,他...太吵了,江蘺姑娘也在忙著修繕她的飛渡船,現在竹屋這,隻有我和蘇染,還有先生。”


    陸凡池一邊聽趙沉陽所說,一邊在心裏清點著人數,問道:“凡青呢?”


    “不願留在在這,回罹難府了,我們也知道先生不會為難一個小女孩,雖然她給方道全通風報信。”


    陸凡池雙手撐在背後地麵,仰頭長歎,凡青性子不壞,好好教導一番,學一門手藝,興許能像江蘺一般,開個裁縫鋪。


    打心底,陸凡池也不會去怪罪一個小女孩,這種事情放在身上一個成年人身上,也是多有為難,何況是個從小自卑的人。


    最可惜的是未能見到小雀兒一麵,在他醒來之前,本想多問幾句關於六國的事情,且更好奇小雀兒這個人。


    趙沉陽問道:“先生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陸凡池,既然沒了這玄女的束縛,是該想想接下來幹什麽。


    陸凡池說道:“可有辦法讓我進金源宮?”


    趙沉陽說道:“先生可是在擔心如今裕國的處境?這一點,先生大可放心,蘭伯山已經入宮診斷了裕王的病,不日會痊愈,且現今大小事務都掌握在寧白手中,以他為首的官員也在出手相助,沒了方道全,很多人也在盡力恢複原狀...裕國也算是歸於玄女教的控製下。”


    陸凡池問道:“蘭伯山?誰?”


    趙沉陽此時也坐下說道:“聽他說,他也是玄女教的人,我們也驗證過他的身份,先生可放心,醫術方麵,我不太懂,至少可以相信玄女選中的人並不會差。”


    說起來,還有三個玄女教人未出現,蘭伯山是其中一個,還有兩個。


    玄女還真是喜歡故弄玄虛,也不知拿了九鼎之氣要作甚,不過就算問了,也不會說。


    裕國正在休養生息的狀態中,眼下就算立馬出兵,無疑是在葬送國運,現在也有足夠多的時間讓陸凡池一步一步的籌備,六合一,來日方長。


    陸凡池忽而想起老酒鬼,笑問道:“對了,楚慕青如何?和我一樣在養傷?”


    看著趙沉陽閉口沉默,陸凡池此時的疑問也停滯在這一刻。


    人不語,故在意會。


    陸凡池就算由此意會,還是下意識的繼續問道:“怎麽?不說話?”


    趙沉陽轉頭看著陸凡池那愁眉苦笑,淡淡道:“死了。”


    一語出,陸凡池雙眼湧動,與此刻寧靜的夜色截然相反,他是猜得到的,但又為何又多嘴一問?


    有些不敢麵對的事情,總得從別人口中說出,才肯接受。


    陸凡池極力端起內心裏那一碗水,猛地起身離去,赤腳在夜色裏奔去楚家院。


    與楚慕青的相識,對於陸凡池來說,不是緣分,是犯罪。


    他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罪過,就是聽信了方道全,去找楚慕青。


    相逢何必曾相識,一見如故的人,還是因自己離去。


    梅晗,烏玉,楚慕青,還有那些死在戰場上,未曾有過一麵之緣的某某。


    陸凡池在患得患失這一點上,心性並不成熟,甚至還不如一個孩子弄丟了手中的糖葫蘆,哭個一時半會,便平息。


    換作陸凡池,他總會往死處想,總會把所有罪責攬在肩上。


    如果早點發現內鬼,不去找楚慕青,不應允那日的擂台,也不會有亡命鴛鴦。


    這一切怎能不怪罪自己的能力不足。


    楚家宗祠,鳳凰古藤在黑夜下,片葉也能夠紅得絢麗。


    隻是樹下沒有了楚雲昌。


    楚翔站在靈堂前。


    身後走來的少年,一襲白衣,赤腳站在院內,地麵傳來的冰涼,不如靈位前那人的心涼。


    楚翔回頭,那少年氣喘籲籲,悔過二字寫滿臉上,他的雙眼一直在“天生將相”牌匾下尋找,從上至下,從左至右。


    陸凡池心有小慶幸,苦笑道:“為什麽沒有?沒死?”


    楚翔眼神落寞,嘴上似是被縫住針線,搖頭走向旁邊的一間房門前。


    陸凡池視線追尋,雙腿也不由得跟去。


    門被推開,屋裏的火盆,還燃著未熄滅的紙錢,雪白色紙花在頂上中間,白綢掛於兩邊,底下是一桌,桌上擺著三個靈位。


    半截“凰翼”在其中一個靈位的旁邊。


    與它的主人一樣,冷不伶仃,沒有往日的光輝。


    陸凡池聲音顫抖,問道:“為什麽...不能在那塊牌匾之下?”


    “我爹這三兄弟,沒有一個是讓我爺爺省心的,中間的是我大伯,楚雲昌,在朝堂上罵了裕王,家裏長輩說是敗壞楚家名聲,三叔,楚慕青,沒有繼承家傳道心,已經是離經叛道,還同我大伯一起頂撞了曾經的駐城將軍。”


    剛要說到下一位,楚翔嘴邊的一抹愁感,讓他顫抖著張開嘴,“我爹,楚化疾...一身病患,明明不能上戰場...我不明白...為什麽到死都願意追隨我三叔,明明三人當中資質最差,明明還有我...”


    陸凡池走進凰翼長槍,老酒鬼倒酒的動作尚未忘記,那日在閣樓裏,一見如故的拜把子笑話掛在耳邊。


    一代“天下無雙”就此落幕,可還未曾見過楚將軍的意氣風發。


    隻記得戰場上的修羅,持槍不倒。


    這便是心骨境的修士?既然如此不堪一擊?為何還硬生生開城門。


    陸凡池問道:“所以,他們是配不上天上將相嗎?”


    楚翔心如刀割,不願說出,輕聲說了一句:“他們配,隻不過,不是楚家的將。”


    陸凡池久久未能平息,裕國一行,凡是遇到的,都在三言兩語間失去。


    玄女教,方道全,楚家,青樓花魁。


    仿佛他們身上都有著同樣的經曆,都在人的疾苦之中重生。


    他們之中有舉手造生殺,也有放手成遺憾。


    而梅晗與楚慕青都有強烈的欲望,前者為不謙不讓,後者是天生傲骨的不屈之意。


    追求欲望的道路不同,結局卻是相同。


    欲望也是人道中的一種?還是人道本就是追求欲望。


    陸凡池也有欲望。


    是純粹的欲求榮華富貴,也是欲成叱吒風雲,尋求長生的修士。


    看著囚龍長城那飽經風霜的城牆。


    矗立體內的石碑告訴他,欲要這個天下再無戰事。


    人情薄如秋日浮雲,楚家的長輩無一人來此探望祭奠。


    陸凡池將幾兩黃酒倒在靈位前喃喃道:“天下無雙,也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離開了楚家幾天後,沒了凡青,一大早陸凡池便守著空院。


    囚龍長城那邊,也不再封關,過往商隊逐漸也多了起來,原本停留在裕國的異鄉人終於走上了回鄉的道路。


    一位身穿青藍衣袍的青年禦劍飛過囚龍長城,莫昭沒有拉弓,而是仍由那青年入了關。


    青年早在半個月前就來到裕國,奈何當時封關,在城外迂回了許久。


    他一路跟隨著手上一紙尋靈符,符紙經過多次響應,在靠近慶平城城外小竹林那,靈光愈發強烈。


    最終一紙靈符從天而降,落在院內,陸凡池低眉看著靈符,從懷裏掏出與其相似的靈符。


    青年將劍氣收鞘,踏地而落。


    陸凡池抬頭。


    “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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