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總有些路是不得不去走的,哪怕明知前途艱辛,哪怕明知一去不返……


    夏末的密林中,草叢雜木“唰唰”地來回搖擺,蚊蟲鋪天蓋地。天色昏沉,夕陽淺薄,能穿過枝葉夾縫中的陽光也少之又少,僅有一小部分光芒頑強地擠了進來,照亮有限的空間,可也極為有限。


    天色越來越暗,昆蟲們的叫聲也越來越多,林淵一步一腳印,踩得小心翼翼,也踩得熟練,他繞過一顆最大的樹,麵前不遠就是一座荒廢的木屋,上麵有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塗鴉。


    “金永昌是個王八蛋。”林淵輕輕地讀,讀給自己聽。


    他仿佛依舊能看到這裏曾經的種種歡愉,盡管眼前的一切都早已破敗,變成雲煙。林淵心中發堵,鼻尖一酸,一類眼淚順著眼角滑落,砸落一隻妄想吸血的蚊子。


    呆了一會,他繼續走,繞過木屋,後麵是一座狹小的墳,上麵立著一個小小的木板當做墓碑。


    林淵蹲下身子,伸出手輕輕撫摸墓碑,上麵歪七扭八的字跡早已快要被時光所抹平殆盡,可他看得懂上麵的字,也知道這是誰的墳。


    “子彈頭,我一直覺得挺對不起你的,讓你在這小地方待了這麽多年。”他閉上眼睛,輕輕地說:“不過我想你會喜歡的吧?你不是最喜歡這裏了嗎?”


    “這是你的家啊,你把這當家,你把我當親人,所以這裏也是我的家,我不久也會來陪你的,相信我。”


    林淵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嶄新的四驅車,眼裏含著瑩瑩淚花,他把四驅車放在墳前,又抓了兩把土填在墳上,口中念念有詞:“你慢慢聽我說啊,這十年以來,外麵的變化可太大了……”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林淵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外麵的故事太多了,他到底該從什麽時候說起呢?


    “算啦,你在下麵等我,等我下去了再跟你說吧!”


    蛤蟆在後麵呱呱叫,似乎他也很想繼續聽下去,所以隻能發出叫聲去催促著,可實際上他也隻是盯上了圍繞在林淵身邊的一隻隻巨大蚊子。


    林淵的眼淚嘩嘩地落,越哭聲音越大,“我跟你說啊,我可幹了不得的大事。曾經我跑了,但前天我又回來了,你肯定想問我回來幹了什麽大事吧?我告訴你,我替你報仇了,我把他們都送下去陪你了……”


    “開心嗎?你肯定很開心吧!”


    “再等我會兒,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呢!”林淵說到這裏突然收住痛苦的情緒,滿臉的憎恨與厭惡,殺氣騰騰。


    一陣強光突襲過來,這在漆黑的森林中是無比明亮的,亮得不能直視。


    林淵身體一抖,抓住背包背帶的手緊緊握死,在掌心留下一排醒目的指甲印,他假裝回頭,實際上側方翻滾,一溜煙竄了出去。


    這裏的地形他比誰都清楚,他有信心在這裏甩開任何人。


    “不許動!警察!”後麵有人大吼,林淵絲毫沒被他的吼聲所影響,繼續飛快地跑,像是一隻上了樹的猴子。


    林淵心裏發急,他不明白警察到底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這根本不可能,這裏明明隻有三個人知道!


    “砰!”


    一聲槍響,震下無數片落葉,林淵應聲停住,察覺到自己身體沒有異樣之後,他準備繼續跑,後麵又傳來喊聲:“再跑就真的對你開槍了!”


    “雙手抱頭,蹲下!”


    林淵唉聲歎氣,心灰意冷,他雙手高舉過頂,緩緩轉過身,看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警惕地盯著他,十幾個黑漆漆的槍口也在鎖定著他的腦袋,這個時候他隻要稍微有點超出常規的動作,下一刻腦門就會開花。


    要不要就這麽解放掉?林淵想。


    不行,還不行,那些人必須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他想活著。


    月光如水,一點點地滲透進密林中,灌溉著稀薄草地,林淵腳趾抓緊地麵,這時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動物的嚎叫,警察們被嚇了一跳,林淵也嚇了一跳,因為他們都在緊繃著神經。


    作為亡命之徒,林淵早已練就了一身迅捷,就連神經也包括。他率先反應過來,僅僅靠著這提前的零點幾秒再次逃亡,烏雲十分不巧地覆蓋住了月亮,林淵逃的很順利,因為森林中已然是一片黑暗,警察們十分惱怒,可也不得不盲目地照著林淵消失的方向追上去,他們速度不快,步步小心,誰都不知道這裏是否會有陷阱,也沒人願意在這惡劣的環境中丟了性命。


    對於連殺三人的極惡之徒,警察們步步為營,因為對方知道自己必死,所以再也不懼怕任何東西,哪怕全副武裝的警察。


    林淵十分慶幸自己並沒有就這麽放棄生命,不管是這裏的動物還是天上的雲,都在竭力給他創造著逃命的機會,既然可以逃走,那麽總要把自己的任務全部完成才行啊,否則他對得起誰呢?


    林淵想著子彈頭,想著金永昌,還想著她,就感覺自己像是有無窮的動力似的,腳步越來越快,眼淚也甩得越來越遠,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因為眼睛裏全是淚水。他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看不清東西了也一直跑,就好像他所思念的人就在前麵等著他,還向他招手。


    距離已經甩開了很遠很遠,四周再度陷入寂靜,林淵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開始下墜,他腦子昏沉沉的,像是塞滿了漿糊。


    下麵是黑暗的深淵。


    就這麽……結束了嗎?


    ……


    黑暗中沉睡的人突然顫抖著睜開了眼睛,他坐起身來,這才發現汗水早已經浸濕了睡衣。


    他摸索著打開手機,強烈的燈光讓他的眼睛感覺到了強烈的刺痛感,緩了緩,他看清了時間。


    10.15日淩晨2:53。


    果然依舊這樣,沒有一點變化。


    林淵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她關掉手機,目光有些聚焦,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的可怕。


    北方十月份的天氣已經開始明顯變寒,外麵嘩啦啦地刮著寒風,時不時還傳來一陣詭怪的聲音,這聽起來就像是西方奇幻小說中一群薩滿圍在一起念咒,也不知道是在下著什麽樣的咒語。


    林淵翻身下床,翻出櫃子裏塵封了很久的不知名香煙,裏麵隻剩下三根,他愣了愣神,片刻後姿勢笨拙地點燃了一根,也不放在嘴邊,隻是拿著,目光隨著緩緩升起的煙霧而動,他很喜歡這樣,因為這能讓他平靜下來。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雲也越聚越多,這是一天當中最安靜的時刻了,大多數的人都在熟睡,就連路燈也開始休眠,隻有他醒著,靜靜地看著窗外沉寂的一切,當然,呼嘯的寒風自然是個例外。


    林淵歎了口氣,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整整三年。”


    十分麻木的聲音,或許他自己都沒有聽出這句話裏究竟蘊含著多少的悲傷。


    他伸出手,接著猛然用力,枯木一樣的手臂爆出青筋來,他想把窗戶推開,可惜他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隻能一點點地推,一點點地拉。


    雖然過程艱難,可他終究是成功了,寒風就像是被大壩擋住勁頭的江水,在大壩突然抽開的那一瞬間一股腦灌了進來,吹的他四肢麻木,刺痛的感覺很像刀片劃過他每一寸的身體。


    屋裏的東西頓時亂了起來,垃圾桶也被吹得打翻在地,數不清的煙頭和煙灰撒了出來,煙頭落在了地上,煙灰撒在了空中。


    時間仿佛定格,林淵手裏緊夾的煙頭也從手上飛開,也不管它去了哪,因為他根本沒回頭看,哪怕一眼。


    伸出纖細而蒼白的手,輕輕關上窗戶,屋中大風頓時靜止,隻消兩秒,一切便塵埃落定,歸於平靜。而外麵狂風依舊,人間與地獄再次分裂,中間卻隻是隔了一扇窗。


    地獄,其實真的很近。


    輕歎一口氣,林淵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打著擺子走到床邊,從床頭櫃最下麵那層櫃子裏拿出一個外表嶄新而內部陳舊的筆記本,就那麽看著,一動不動。


    也不管屋內是不是亂糟糟一團,林淵打著赤腳,繞著幾十平米屋子一圈又一圈地走著,一頁又一頁翻看著手中的筆記本。


    像是做出了某種重大決定,林淵忽然重重合上了筆記本,伴隨著呼氣聲再次打開,接著右手掏出打火機,哢哢打著火,動作連貫,火焰頓時翻騰,映照在他眼中的火苗好似灼天烈焰,卻又僅僅帶給他稍許溫暖。


    正是這稍許溫暖,讓他的心漸漸沉靜了下來。


    燃燒著的筆記本是他的日記,也可以說,這是他的殺人計劃。


    整整半個筆記本,幾十頁的殺人計劃!


    撕掉了殺人計劃,可卻撕不掉心裏壓抑數年光景的憤恨。


    也正是這份強烈的仇恨才支撐他活到了現在,憤怒與抑鬱在他心中分隔兩段,相輔相成卻又分庭抗禮。


    整整三年,他幾乎每天都在做著相同或類似的夢,夢很短,也可以說很長。


    對於別人來說,一天分為白天和夜晚,可對於他來說,一天分為白天,夜晚,和淩晨2.53。


    每天的淩晨2.53分,他都會從噩夢中醒來,這足以折磨人去自殺的黑暗循環,他孤身抵抗了三年。


    日出日落,整整三年。


    “好好活下去。”


    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對他說過的話,也正是這五個字才得以讓他苦苦支撐,苟活世間,像是流淌在他身體裏的血。


    筆記本漸漸燃燒殆盡,在地上變成一片濃濃的黑,空氣中不時有灰燼飄散。


    門外突然傳來高跟鞋敲打地麵的聲音,緊湊而急促。


    “砰砰砰!”


    陣陣敲門聲回蕩在耳畔,林淵動也不動,眼睛像是釘子,緊緊釘死在地上那坨灰燼上。


    透過灰燼,林淵好像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模光彩。


    彩色照片殘存的一角,在微弱的燈光中燁燁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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