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車高速穿梭在夜幕中,駛向遠處更深層次的黑暗。


    林淵靠著窗子昏昏沉沉地做了個夢,是個真實的夢。


    路燈灑下刺眼的光,穿透空氣中漂浮的微生物,金永昌站在那束燈光的正下方,說:“我找到他了,也計劃好了。”


    林淵不懂他的意思,但能在這裏遇見他確實令人意外:“什麽意思?報仇的事?”


    金永昌臉上黑黑的,和路燈之外的地方一個顏色,在強烈的對比下顯得有些飄渺。


    他說:“趙萬金,我有機會殺他。”


    林淵知道勸他沒用,也不想勸他。


    其實從心底裏,他很希望子彈頭的仇可以報,但仇人卻是趙萬金,趙奇的爸爸。


    趙奇沒了眼睛,不能再繼續打籃球,更無法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


    周叔也不在了,小蕊也不在了,他不希望趙奇再失去父親。


    兩種截然不同的念頭在腦海中碰撞在一起,最好的結局就是同時毀滅,變成微不足道的殘渣。


    他掙紮思忖,決定順其自然:“你要是不在乎你自己的未來,那你就去吧。”


    金永昌不屑地笑,整個人鬆鬆散散,說:“我哪還有什麽未來?”


    “老大和我的關係,你想象不到的。”金永昌又說:“我和他的命運是一樣的,我和他綁在一起。”


    “而你不一樣,你是萬人寵。”


    林淵一動不動地聽他敘述自己的內心世界。


    “他的命運是死,我的命運是替他報仇,你的命運是替我們好好活著。”


    ”這他媽是從我們三個認識開始就注定的。“


    “你有選擇的機會,這完全是可以選擇的命運。“林淵想起了曾經的零星記憶,清醒的部分擺在眼前,模糊的部分就像不近視的人戴上高度眼睛,摸不到,看不清。


    ”我想我媽了。“金永昌慢慢後退,轉過身與他背道而馳,他伸開右臂,用力地揮了揮,“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告別的決心,我幫他報仇。還有你記住,和對自己重要的人一起,好好活著。”


    背影結合進黑暗的元素。他呆站在原地看著金永昌漸漸走遠,直到身影縮成黑點。


    林淵不記得自己那時候都想了什麽,但好像確實想了很多東西。


    他望向了身後泥濘的狹窄土路,在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地方,微弱地亮著幾盞燈,像是螢火蟲的光,忽明忽暗。


    這些夢幻的光,其中或許有林音音那裏的。


    關於他所想的。


    比如他所一直質疑的。


    真的能好好活著嗎?


    為什麽所有的壞事,所有的悲傷,所有的難過都不間斷地湧來。


    盡頭是哪?


    還是說,就和眼前這條破路的黑暗一樣,完全沒有盡頭?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緊貼著他雙腿的靠椅分出一道透明的影子,在他眼前反複搖擺。


    時間是淩晨2.53,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好燙。


    周圍很安靜,一排排車燈亮著微弱虛晃的光。


    火車高速碾過鐵軌,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前排的前排有幾個女孩在竊竊私語,伴著陣陣的低笑,她們在說什麽呢?一定是很開心的話題吧。


    想這些沒用的做什麽呢?林淵搖了搖頭。


    腦子裏像是被灌上水,伴隨著晃動發出沉重的,頓頓的痛。


    旁邊有個中年男人睡著了,打著有節奏的呼嚕,頭正倚在他的肩膀上。


    哪怕是陷入沉睡,臉上還是帶著深深的疲態,看樣子應該是受盡了奔波苦。


    不難猜想,生活對於他來說,一定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林淵沒忍心動彈,目光望向窗外,分散注意力。


    完整或是破碎的記憶,有意無意地從他的目光裏閃過,就像是播放一部老式黑白影片。


    關於他爸爸媽媽的,幾乎已經殘缺得不成樣子的記憶也再次被臨時拚湊起應有的樣子。


    那天的天氣什麽樣子已經完全記不得了,他隻記得太陽很大,天氣也很熱,他爸爸留著成功人士標誌性的胡子,穿著一身西服,開著奔馳回了家。


    以往麵生或麵熟的街坊鄰居們都很熱情地登門拜訪,那幾天的農村老家很熱鬧,有個叔叔還送給他一個玩具,讓他跟林甲文說,這是有根叔特意買來送給他的。


    可是那個玩具已經很舊了,他記得明明是小胖的。


    後來爸爸媽媽都不在了,玩具也不知道丟到了哪,或許早已深深地陷入地下。


    記憶在漸漸淡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徹底消散,就像是柏油馬路上路過的一輛輛汽車。


    它們駛過,再遠去。


    或快,或慢。


    身邊的人一直在換,沒有誰能永恒地陪著誰。


    不管舍不舍得,但無法改變。


    子彈頭的意外,金永昌寧願賠上整個未來也要替他複仇。隻有他自己庸庸碌碌地活著,好像什麽都不在意。


    可又好像什麽都在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著,可他根本懶得去想,他隻想順其自然。


    身邊不幸的事情接二連三,好像陷入深淵,無限墜落。


    未來安好與否,能做的,居然隻剩祈禱。


    2


    街邊的商鋪上都掛出了新年大酬賓的牌子,小區斜對麵的大酒店也張貼出了優惠告示。路邊走過的人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或憂或喜。


    新年將至,忙碌的氛圍好像極大減緩。


    出租車師傅說拉完他這一單就要暫時停運了,兒女在北京掙了大錢,要接他去那邊過年。


    林淵笑著恭喜他,開始幻想以後的生活。


    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像司機師傅的兒女一樣在外麵掙大錢,然後帶著李叔去更大的城市生活呢?


    美好短暫的盼望轉瞬即逝,接踵而來的是深深淺淺的憂慮。


    林音音那裏,還好嗎?


    他拿起手機,盯著亮著的屏幕愣了一會,下定決心再撥一次。


    又是關機。


    為什麽關機,為什麽總是關機啊?


    一直有人很在乎你的啊!


    到底為什麽要躲起來?


    “小夥子。”司機師傅回過頭叫他,“你說的小區到了,我說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呢。”


    “您來過?”林淵掃了一下二維碼準備付款,司機又說:“這小區呀,前兩天死了個人。”


    “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林淵深表同情。


    司機歎了口氣,說:“要是這樣的話可就太正常了,我跟你說呀,死的是個警察,據說是被人報複啦!”


    “這世道呦!好人沒好報啊!”


    “小夥子,一共收你30。”


    林淵拿著手機發愣,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警察嗎?他想。


    心好像被揪住,拋飛起來,懸在了天上。


    3


    小區裏停了很多輛車,路過人工湖結的時候,林淵發現湖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如果是小時候,他會撿起石頭砸,一定可以砸碎很大一片。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誒,凍得人很難過,如果不是要過年,恐怕很少有人願意出門。


    樓下的花圃好像很久沒有人打理過了,亂糟糟的。


    小區裏沒人走動,林淵拖著行李箱,緩慢地順著記憶的路線行走。


    空曠的小區發出回響,很蒼白。


    麻木,生硬,好像沒有一點活力。


    有個很熟悉的人從樓上下來,和林淵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注意到對方。


    一起說對不起,又一起說沒關係。


    那人仔細打量了一下林淵,悲傷的聲音裏混合了一些驚訝,“你......你怎麽回來了?”


    “是呀,放假了。”林淵看著他,擺出生硬的微笑,“李叔還好嗎?”


    劉奧運抿著嘴沉默,過了一會低下了頭。


    他掙紮著說:“對不起......”


    對不起嗎?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了,能有什麽對不起的呢?林淵了想,沒出聲。


    他繞開劉奧運,一顫一顫地上樓。


    老式小區還沒有電梯,他拖拉著行李箱,很艱難地一步步爬。


    “我嚐試過聯係你,可是打不通。”劉奧運回頭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發出如刀刺一般尖銳的痛,“我猜你可能是換號了,還沒來得及想別的辦法,你就回來了。”


    林淵在樓梯拐角處停了停,輕聲說:“那個手機丟掉了,新號隻有李叔有。”


    “但他現在,也沒了。”


    安靜的樓道忽然不再安靜。


    冰冷空曠的空氣被啜泣聲填滿。


    聲微力竭的哭聲,磅礴似海的悲傷。


    林淵丟下行李箱,瘋狂地向樓上跑去。


    劉奧運蹲在地上,哭聲越來越大。


    一切都變了。


    4


    屋裏站著很多熟人,樊世洪,樊世綱,還有許許多多老警員。


    林淵穿過這些人,在中間環顧他們:“李叔呢?”


    他們都低下了頭,像是在逃避。


    有個警員指了指臥室,蒼涼地說:“下午就要去火化,明天在警局舉辦追悼會。”


    樊世綱伸出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去,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事到如今,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悲傷的,安慰的話,全部卡在了嗓子裏。


    它們融成一團,血痰一般的粘稠。


    林淵把書包也脫下,腳步摩擦著地板,很緩慢,也很艱難地推門進去。


    臥室裏還是和從前一樣,空空蕩蕩的,書架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地方。


    上麵全是一些刑偵辦案類的書籍。


    這些幾乎是他一輩子的積蓄。


    曾經林淵問他:”李叔你為什麽不買一些實用的東西?“


    他摸著林淵的腦袋,笑著回答:“錢都留著,以後都給你結婚,買房,買車,養家用。”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為什麽就不能為自己考慮呢?


    我們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啊!


    僅僅隻是兩個孤兒走到了一起啊!


    你什麽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啊!


    沒有人能聽到他內心的嘶喊,哪怕是離他最近的李洪傑。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像是紙人一樣。


    林淵磕磕絆絆地跪倒在床邊,眼淚像江河奔騰。


    他呆呆地哭,怔怔地想。


    真的沒有誰能一直陪著誰。


    或許從電話打不通的那一刻起,李叔就已經不在了。


    他在臨終前會不會一直喊著自己的名字呢?


    他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就好了啊!


    如果這個時候忽然從課桌上悠悠醒來,發現課本上流滿了口水。


    正在講台上的老師在前麵瞪了他一眼,同桌趕緊拍拍他,小心又緊張地說:“你快好好聽課。“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操場,還有綠油油的樹葉,像是要穿過窗子,一直延伸到教室裏。


    陽光大大的,天空藍藍的。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還充滿希望。


    可以想著晚飯媽媽會做什麽,周末爸爸要帶自己去哪裏玩。


    一切都無憂無慮的,一切都還是好好的,完整的。


    而不是現在這樣破破爛爛的。


    為什麽什麽都不複存在,什麽都開始塌陷?


    哪怕有一點微微的希望也好啊!


    我可不希望你做英雄。


    可最後還是成了英雄。


    好好活著。


    可誰又能好好活著?


    你不在了,誰都不在了,我又怎麽好好活著?


    能不能重新開始?


    房門被輕輕掩上,好像有人走了進來。


    她說:“我來看看你。”


    他回過頭,是周風鈴,消失了很多年的周風鈴。


    她還是她,漂亮,優雅,自信。


    可他現在就是一個毫無鬥誌的爛泥。


    “我沒事。”聲音很嘶啞無力,喉嚨裏還卡著一股痰。


    很難聽的聲音,像是行將朽木的臨終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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