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孟昕過來敲門,孔信瞪著一雙醉紅的眼睛去開門,憔悴之慘狀把一向泰山崩於眼前也不變色的孟昕給嚇了一跳,“怎麽喝這麽多?”


    “幫羅子庚代酒,被那老哥幾個灌慘了,”孔信去用涼水洗了把臉,頭腦清醒了些,“怎麽樣?”


    孟昕將一個黑布袋放在桌子上打開,嘩啦啦一陣響聲,倒出十幾片碎瓷片,“你猜得不錯,果然有內部的人偷拿瓷片出來賣,在龍王廟前的街上,都形成小型鬼市了,不過都是些破瓷爛片,沒有整器。”


    “肯定不會有整器,別看現在來了這麽多收藏家和古董販子,真正能吃得下柴窯整器的人,恐怕沒幾個,”孔信隨手撚起一個瓷片,“就這些破瓷爛片,估計也不便宜吧?”


    孟昕點頭,“成百,上千。”


    “還不知道都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摳出來的呢,”孔信罵了句娘,扔到一邊,“價錢卻比古玩街上貴幾十倍,這是渾水摸魚來了。”


    沏好濃茶,兩人坐在燈下,摸著碎瓷片鑒定年代,孟昕在買的時候已經粗略估計過一遍,但是鬼市那個氣氛下,根本就看不分清,再這麽細細過一遍,就發現絕大多數都是魚目混珠,真正的“珠子”卻沒幾個。


    最要命的是,現在根本沒有權威性的文獻能夠告訴你柴窯到底是個什麽標準,隻憑著一句“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簡直抽象得令人發指。


    將手頭存疑的瓷片放在一邊,準備帶回南京去讓孔仰山鑒定,孔信仰頭將茶水喝幹,揉揉眼睛站起來,這才發現,渾身骨頭僵硬得哢哢直響。


    “你去睡會兒吧,”孟昕放下瓷片,“剩下這些我來就行。”


    孔信瞪著猩紅的眼睛,“我不困,明早肯定還有市場,叫上羅子庚,我們一起過去。”


    孟昕眉頭微皺,“你扛得住?”


    “嘿,”孔信咧嘴笑,“我興奮著呢。”


    淩晨四點,羅子庚被喊了起來,一開門,就看到孔信站在門外,麵容憔悴得跟剛從墳裏扒出來似的,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賊亮,“小子,不是喜歡逛鬼市麽,走,哥帶你去開開眼。”


    “鬼市?”羅子庚吃了一驚,“這裏也有?”


    孔信白他一眼,“你歧視人家小地方呀,有需求就有市場,快點穿好衣服出來,再磨蹭天都要亮了。”


    冬天的淩晨陰風陣陣,孔信裹著棉襖嚎叫,“日哦,凍死爹了……”


    羅子庚解下圍巾遞過去,孔信一愣,連忙擺手,“別這樣,我皮糙肉厚的沒什麽,萬一把你凍病了,溫知君要賴我,我才不要跟他扯皮,你快點自己圍上。”


    “我不冷。”


    “不行不行,”孔信縮縮腦袋,顛著小碎步往前跑起來,大叫,“日日日日日……你倆快點,咱們跑起來就暖和了。”


    孟昕抄著手,無比閑適地看了羅子庚一眼,跟著孔信往前跑起來。


    羅子庚默默將圍巾係上,總覺得孟昕那一眼好像看明白了什麽。


    村外有龍王廟,每年廟會時,這裏都要逢大集,此時,本該寂靜無人的地方,卻是人影幢幢。


    有七八個民工裹著軍大衣,麵前都有一袋袋的碎瓷片,據說是他們在發掘現場工作時私自留下的。


    既然是舊窯址,肯定少不了碎瓷片,上麵部門隻關心有沒有出土整器,對這些碎瓷片其實是不太關心的,但全國各地聞風而來的收藏家喜歡呀,於是就滋生了如此這般神秘的市場。


    “分頭行動,”孔信眯著眼睛壞笑,“小孟往左,羅子庚往右,我直走,咱們敞開了收,看看能收多少好東西。”


    “好。”孟昕微微一笑,拿著手電筒往左邊人群中去了。


    孔信看向羅子庚,“小子,有信心沒?”


    羅子庚故意道,“沒有。”


    “真不上進,”孔信拍拍他的肩膀,叼著煙往前晃去,“現在沒別的路子,咱們至少得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什麽都不幹,隻收這些破瓷爛片,等這個星期過去了,你的眼力要是還沒個提高,就自裁去吧。”


    “……”羅子庚盯著他的背影,目色深沉。


    ――總覺得眼前這人,離自己那麽近,又那麽遠。


    事實證明,孔信的預測還是太樂觀了,他們不止一個星期,整整二十天,什麽大事都沒幹,全都花在這些破瓷爛片上了。


    天寒地凍,又日夜顛倒,孔信以坐火箭的速度感冒了,又以坐宇宙飛船的速度燒到三十九度,感冒病毒來勢洶洶,燒得兩眼通紅小臉蠟黃。


    “孔哥,感覺怎麽樣?”羅子庚抬手摸摸他的額頭,皺眉,“怎麽又燒起來了?”


    孔信縮在棉被下,可憐兮兮就露出兩隻眼睛,蔫蔫地看著他,啞聲問,“再接著掛水?”


    “連著掛一個星期了,醫生說停一天看看,”羅子庚笑,“別擔心,病去如抽絲,肯定要多躺幾天的,不過,你身體素質也太差了,免疫力太低,要鍛煉。”


    孔信眼珠子轉了兩下,沒有說話。


    羅子庚敏銳地捕捉到,放緩了聲音,“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孔信抓抓亂糟糟的頭發,猶豫半天,還是沒說出來,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因為他覺得自己一向健康,突然病成這個傻逼樣兒,不是艾滋了吧?


    不知道其他gay們會不會擔憂這個,反正他挺怕的,自己是沒有什麽不潔性行為,但難保紀凱不會偷吃,那小子十四歲就開葷,如今這個年紀正是多情愛玩的時候,萬一和別人感染了什麽髒病,回來再和自己上床,豈不是一傳染一個準?


    這麽想著,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情路坎坷。


    “怎麽回事?”羅子庚疑惑地盯著他,這人表情突然哀怨憂傷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麽。


    孔信燒得昏昏沉沉,滿腦子控製不住胡思亂想,生無可戀地歎氣,“沒事。”


    羅子庚怔了一下,沒有再問,唇角掛上一絲輕笑,柔聲道,“別想太多,隻不過是感冒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孟昕敲門進來,拿著手機,“孔信,你手機關機?”


    “啊?”孔信摸出手機,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自動關機了,“哦,忘記充電了,什麽事?”


    “孔伯伯電話打到我這裏,說是博物院請阿十公來汝州鑒定,咱們可以跟進去看看。”


    孔信驚喜,“阿十公?他什麽時候來?”


    “明早就到。”


    三個人都是喜上眉梢,朱阿十是南京古玩行裏的老人了,解放前名震石頭城的“博古十少”裏最年輕的一位,也是唯一碩果僅存的一位了,以他的輩分和閱曆,簡直能稱為古玩行裏的活化石。


    老人一生愛古玩,愛烹飪,是圈子裏有名的老饕,那讓孔信推崇備至的燴萃樓就是老爺子的產業。


    第二天一早,孔信拔了吊針瓶子就出門了,柴窯的發掘現場已經全線戒嚴,沒有省領導特批根本就進不去,這麽好的機會絕對不能錯過。


    朱阿十已是杖朝之年,童顏鶴發,見到孔信先狠狠捏了一把臉,哈哈大笑,“不錯,不錯,真是越長越像你爺爺了,哎喲小孟這孩子還是不愛笑,跟當年孟老七也是一個德行。”


    “孟七爺爺可沒有咱們小孟長得俊,”孔信吊兒郎當地逗弄孟昕的下巴,“是吧,阿十公。”


    “是是是,小孟最俊了,”朱阿十老沒正行,一手轉著兩個文玩核桃,另一隻手翹起大拇指,朗聲道,“貌比潘安,顏如舜華,風度翩翩,器宇軒昂,麵如桃李,冷若冰霜……”


    “夠了!”孟昕冷冷地打斷他,“你們兩個都夠了!”


    孔信大笑,一把將羅子庚拽過來,推到朱阿十麵前,“阿十公,這是溫知君的姨弟,姓羅,羅子庚,現在正跟著我混。”


    老爺子帶著老花鏡看他半天,突然哦了一聲,“知道是誰了,長得跟溫知君還真像,哎喲我最喜歡你們家這小虎牙了,嘿,小羅子,你媽媽當年可是個大美女。”


    羅子庚抗議,“不要叫我小羅子啊!”


    “那叫你啥?”朱阿十很認真地問,“羅鍋子?小庚庚?”


    羅子庚崩潰,覺得這老爺子絕對屬於見麵不如聞名,活化石什麽的,果然還是需要供在神壇上。


    不管性格如何惡劣,老爺子在圈內的地位不可小覷,不然也不會被博物院千裏迢迢地請過來。三個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活化石的助手,輕鬆地跟著老爺子就進了“禁區”。


    “朱老,這些都是本次發掘出來的瓷片,”工作人員指著眼前的碎瓷片對朱阿十恭敬地介紹,“另外還有一些已經鑒定出來,也十分有研究價值。”


    老爺子嚴肅地點了點頭,神情非常高貴冷豔。


    孔信眼明手快地遞過顯微照相儀,老爺子俯身撿起瓷片一一詳細鑒賞過,深呼一口氣,萬分感慨,“沒想到我朱阿十有生之年竟能見到柴窯,上天待我不薄……”


    將瓷片放回原處,隨意道,“小信小孟小庚,你們仨也上上手,這個學習機會可不容易得。”


    “是,”三個人假裝很乖巧地應了一聲,立刻餓狼撲食一般撲向碎瓷片,老爺子那句話說對了,這個學習機會可不易得,何止不易得,簡直是太太太……太不易得了!


    孔信捏著瓷片,和孟昕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震撼,這種美麗的顏色、細膩的質感,果然隻有瓷中神品的柴窯才能夠有。


    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全都不是傳說!


    回到酒店中,三個人的心情都久久不能回複,半天,羅子庚喃喃道,“不愧是柴窯,真美……”


    “這還隻是碎瓷片,如果是整器,那器、那型……該有多漂亮,”孔信感慨,“這一次要是國家能挖出整器,那絕對是世界級的震撼。”


    孟昕擔憂,“我們從工地收來的那些碎瓷片,恐怕一片真的都沒有。”


    “那不重要了,”孔信感冒沒好,懶懶地躺在床上,聲音軟綿綿道,“能親手摸到柴窯,我們這一趟就算是值了。”


    孟昕點頭。


    “子庚,”孔信看過去,“你在想什麽?”


    “我想啊,”羅子庚長長地歎一口氣,“如果我爸還活著,能親手把玩一次柴窯,他該有多高興……”


    孔信眉頭皺了皺,抬起眼睛看著他,淡淡道,“識古不窮,迷古必窮,我希望你能記住。”


    羅子庚搖搖頭,腦中浮現出那個從天堂到地獄的夜晚,聲音苦澀,“我這輩子怕是都忘不了。”


    “記不住的反而是我們,”孟昕輕聲道,“阿信,如果不是家大業大,我們早就窮得叮當響了。”


    “哈哈,”孔信大笑,“是啊,我們簡直能稱為最富有的窮人。”


    孔家是綿延幾代的收藏世家,滿屋子國寶,雖然號稱以藏養藏,卻一件都舍不得出手,賬上現錢沒幾個,確實是富有的窮人。


    晚上孔信又燒了起來,找醫生來打完針,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羅子庚讓孟昕回房休息,自己守在床邊,省得孔信半夜醒了,身邊連個倒口水的人都沒有。


    夜漸漸深了,厚重窗簾遮住窗外波詭雲譎的夜空,床頭一盞小夜燈讓狹小的房間籠罩在昏黃的暖光中。


    羅子庚輕輕給孔信掖掖被角,低頭看著他沉沉的睡容,目光柔和。


    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他有了異樣的情愫?


    古玩街的那次解圍?還是失怙後的出手相助?還是在潘南華麵前的維護……相處那麽短,回憶卻這麽多。


    安靜的房間裏隻有兩人的呼吸聲,羅子庚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這家夥……看上去犀利精練,其實迷糊得很,也很脆弱,一點寒流就感冒,拖拖拉拉不肯好……


    “快點好起來吧,”羅子庚無聲地笑,悄悄俯身,輕輕一吻落在他的頭發上。


    突然一陣清透的古琴曲響起,孔信的手機屏幕在床頭櫃上亮了起來。


    孔信痛苦地鑽出被窩,眯著睡眼在床頭櫃亂抓半天,摸過手機,放在耳邊隻聽了一聲就破口大罵,“王八蛋你個孫子,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


    “沒功夫跟你扯皮,”王八賢難得嚴肅,語速飛快地叫道,“快來本王下榻的翠綠旅館,有大生意,路上注意點,別叫其他人盯上。”


    孔信呆了呆,“……什麽大生意?”


    王八賢冷哼,“幾千萬上下的大生意我會在電話裏告訴你嗎?”


    孔信一個激靈,王八賢的路子夠野,他從來不懷疑,既然說幾千萬上下的大生意,想必不會差太遠。


    遂應道,“行,等著,我馬上就到。”


    咬牙從被窩爬出來,一轉臉看到坐在床前的羅子庚,哆嗦一下,魂差點嚇沒了,“你你你……你怎麽在我房間?夢遊?”


    “夢遊!”羅子庚沒好氣,好意留在房間照顧他,也成罪過了!


    孔信裹上大棉襖,“下回夢遊去小孟房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他那麽冷淡,會不會夢遺,你正好幫我打探一下。”


    羅子庚無語,轉移了話題,“八賢王有事?”


    “說有大生意,”孔信皺了皺眉,“他雖然不靠譜,但這麽晚了,應該不是涮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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