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見到老先生,是在公園,公園裏正好搭了個臨時的戲台,一個由曲藝愛好者們組成的臨時戲班子在唱著桂劇和彩調。台上的先生們正在演著《重台別》,我找了一塊比較高的石頭坐下。老先生正好站我前麵不遠處,大爺帶著個圓簷帽,穿著中山裝,一雙黑布鞋,手中拿著一杆煙杆時不時的送到嘴裏“吧嗒”兩口,腦袋也隨著先生們的強調搖來搖去。下午五點,戲班子散了,台下人該散的也散了。大爺沒走,看著拆台子的先生們,就那麽看著,靜靜的看著,我看著老先生,我也像他看著先生們一樣。老先生手中的煙杆送入嘴中的頻率更密集了,我點煙的頻率也更密集了。先生們把台子拆完了,把服裝道具也都收拾好了,他扭過頭,看見石頭上的我,點了點頭便朝著小區走去,我也跳下石頭,趕上老先生。


    老先生扭頭看了看追上他的我,嘬了一口煙杆,問道:“怎麽,小夥子,你也來湊熱鬧啊。”老先生一邊說著,嘴角一邊露出濃煙,我點了點頭:“小時候跟著奶奶經常去公園或者劇院去看,後來我們那邊劇院拆了,那群先生們也老了,小縣城也沒人再唱了,就沒再看了,後來去了北京,工作又忙,偶爾也會抽空去看看京劇,桂林人還是想念這一口桂柳話。”老先生笑了笑:“嗬嗬嗬,你這年紀也沒多大吧,難得啊難得啊。”我也笑了笑:“哪裏哪裏,太陽還沒落山,老先生要不要去茶館坐坐?”老先生抬起腳,煙杆往鞋底敲了敲:“會下象棋麽?”我回道:“這個當然,要不咱兩殺兩把?”老先生又問道:“有好茶麽?”我也回道:“這個自然,我上次去貴州帶了點七舍,店家跟我說是母樹的老茶,想請您嚐嚐。”老先生又從煙袋裏拿出點煙絲塞好,點燃吸了一口,跟我說道:“帶路。”


    我從展示櫃上取出一個紙囊,拿到老先生麵前,我把紙囊雙手放到他的桌上:“您瞧瞧。”他把手往茶具上攤了攤:“來,殺兩把我也回去吃飯了。”我點了點頭:“行。”說完我便點燃了些許無煙碳放進風爐,又從一個礦泉水桶裏接出一銚子水,放在煤爐上燒著,老先生見狀笑著點了點頭,我們都沒有說話,不一會銚子裏便傳出絲絲“呼呼”的聲音,我用一個檀木勺盛了幾次茶葉放入銚子中,老先生依然是笑著點了點頭:“來殺一盤?”,我點了點頭,待到二沸之時,我們隻是走了不過十手,我趕忙取出熟盂,舀出其中浮沫,舀完後便繼續與老先生下棋,我正在思考時,銚子“咕嚕咕嚕”的響起,我趕忙將銚子拿下風爐。又用鑷子取出兩個茶盞,用銚子裏的茶湯潤了潤,給老先生倒上半杯。


    老先生嗅了嗅杯中的茶,搖了搖頭:“你這什麽母樹老茶,這明明是新樹新茶,你哄騙我老頭子呢。”我又是尷尬的笑了笑,我指了指棋盤:“大爺,咱下棋。”此時的棋盤已經被撥亂,我們又重新擺好後,老先生“哼”了一聲,便開口:“你個小孩我不欺負你,你先吧。”我笑了笑:“大爺,這規矩不能亂,您著紅棋,您先。”他點了點頭:“哼,還算你懂點事,來當頭炮。”我笑了笑:“嘿,大爺當頭炮,我來個單提馬。”


    殺了一把,老先生贏了,銚子中的茶湯也見了底,老先生站起身來伸展了下,跟我說道:“你小子不錯,明天我還來。”我也站起身來給老先生送到了門口,稍稍彎腰向他說道:“明天我還在這等著您。”老先生滿意的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第二天,老先生如約而至,我有給他換上了一餅七子,正如昨日一般下棋品茶。他突然問我:“你這一個酒吧一個茶館忙得過來麽。”我笑了笑:“我還有兩個夥伴,平日裏我們大多都在酒吧,偶爾來茶館喝喝茶看一看。”老先生冷笑了一聲:“小子,分歧於汝,而二於物,茶館挺好的。”我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回道:“您有所不知,現在的茶館都沒什麽人來了,我們也需要吃飯啊,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們這啊,剛開,原來我們在北京的時候,倒是茶館比酒吧的生意稍微好上一點點,不過也隻是一點點罷了,那個時候還不用交房租,可是水電也是入不敷出,雖然在這也不用交房租,但是每個月茶館的水電啊,還是得從酒吧的賬麵上支出。”老先生有些慍怒:“那是你們不用心,你們要是用心,我天天帶著我那幫老夥計來給你們捧場。”我諂媚的笑了笑:“嘿嘿,大爺啊,那我也不能靠著您吃飯呀不是,您是可以常來,可是現在出來喝茶的人畢竟少了,誰家沒個幾套茶具啊。”老先生拍了拍桌子:“那你就應該像這樣嗎?”說完便站起身來走到另一張客桌上,用手在上麵一抹,又走到我麵前把手遞給我看:“你瞧瞧,你們這樣,能有客麽?那客來了坐哪啊?”我有些羞愧,因為來茶館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是來買茶葉,買完便離開了,剩下的那一個,不是朋友,便是同行,我與房東對於茶館的客桌客椅自然也不是那麽上心,房東把那些茶葉當作寶貝,每天打掃,所以也不至於像這桌椅板凳一般。


    老先生見我沒說話,歎了口氣:“做生意要有個做生意的樣,不管做什麽都一個樣,你得心無旁騖。”我彎下腰拱了拱手:“小子記住了。”


    第三天,老先生沒來,我便走到公園去碰運氣,正巧,一群人圍在一個地方,我走了過去,眾人圍著一張桌子,老先生正在和另一位老先生鋪著羊毛氈,還有一位老先生正站在一旁研磨。老先生鋪好羊毛氈抬頭看見了擠入人群的我,向我搖了搖手,我便走了過去,他指了指硯台:“來得正好,你來。”我從研墨的老先生手中接過墨錠,在硯台裏推磨起來。老先生看了看我研墨的手點了點頭,而後又讓跟他鋪羊毛氈的老先生跟他切起了宣紙鋪好。這時候我發現,老先生的鎮紙是兩方一板過的金絲楠。他抬頭朝我說了句:“好了,給我吧,今天我就送你一句話。”我雙手拿起硯台,送到老先生旁邊,老先生又朝我說了句:“看好了,小子。”


    我看著老先生在紙上龍飛鳳舞,我便跟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起來:“靡。”老先生轉身潤筆,看著我說了一句:“不錯。”老先生接著寫,我也接著念:“不。”老先生沒有再與我說話,潤筆,下筆,潤筆,下筆,一直在寫著。不一會便出現了八個大字:“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不斷的嘀咕著這句話,走到另一端與老先生將其平端而起,放到桌子另一端,又用一方閑置的鎮紙壓好,不停地看著這八個字,周圍有些人也湊上前來圍觀,人群中也不斷傳出“好字”“寫得好”等聲音。


    我陪著老先生寫了一下午的字,他把寫好的字都送了出去,得到的人都歡喜不已,可眾人都有一個疑惑,就是沒有一幅字是落了款的,得字之人紛紛問老先生,老先生卻搖了搖手:“名字隻是讓別人叫的,有沒有都無所謂了。”


    眾人已經散了,我幫老先生把東西收拾好,正要疊起老先生送我的那幅字準備帶走,老先生攔住了我:“你等等,這幅字你還不能帶走。”我有些疑惑:“大爺不是說要送我麽?”老先生走到我跟前接過了那幅字:“送你是不假,但不是現在,你回去等著吧。”


    過了大概半個月,我正在酒吧看著賬本,突然門外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誒,慢點慢點,對,來,放這,先等著。”我抬頭一看,正是老先生,我趕忙走出去迎接,老先生身後站著兩位師傅,一個扁平的紙箱立在地上,老先生看著我:“來,小子,你們這開業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這就當送你的了。”我有些疑惑,指著紙箱問道:“這是?”老先生回答我:“你先趕緊把茶館的門打開。”我走進酒吧拿鑰匙,示意林接了三杯熱水端到茶館。


    兩位師傅把那扁平的紙箱送到茶館後,老先生環視了一圈,指著一個展示櫃上的空牆跟那兩位師傅說道:“來,就掛那。”等師傅拆好紙箱,我便看見了一塊匾,那塊匾便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老先生笑著說:“一個茶館怎麽除了招牌連塊匾都沒有,這像什麽話。”我笑了笑:“小子謝過先生了,不知道該怎樣報答您。”老先生搖了搖手笑了笑:“以後我來喝茶的時候,你小子可要給我便宜點。”我回道:“往後您盡管來就是,看上哪款茶也盡管帶去,跟小子談錢您可折煞我了。”老先生笑了笑:“生意是生意,該多少我又不會差你的,別搞得我跟個強盜似的白吃白喝。”我笑了笑:“是是是,先生說的是。”


    送走二位師傅後,老先生又坐下與我喝茶,他問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送你這幾個字。”我搖了搖頭。老先生抬起頭看了看那四個字,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我痛心啊。”我給老先生添上了熱茶,他接著說:“我前些年還在劇院看戲看話劇,這些年啊,也隻能在公園過過幹癮,或者等到有什麽活動啊節日的時候,才能看看真正的舞台上,真正的戲,就那天,還記得麽,那天,那幾個先生,這要在以前,哪有先生自己拆台的啊。”說到此處,他拍了拍胸口,喝了口茶,我又趕緊給他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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