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虎山那座在申城的知名度,絕不會比杜公館低的新府邸中,此時雖然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左右,但依然燈火通明。


    當然,平常的時候,張公館中同樣會有各種酒局宴會進行到深夜。


    但是今天和平日不同,張公館內並沒有那種歌舞升平,縱情享樂的氣氛,府邸周圍有不少穿著黑綢衫的配槍大漢,警惕地在巡邏著,府邸之內,更是戒備深嚴,這些張虎山手下最能打的幫眾徒孫,一個個都神情嚴肅,如臨大敵般警戒著。


    而在一座戒備最深嚴的小型會客廳內,此時坐著十幾個人。


    張虎山,還有他最信任得力的一些手下,此時都集中在這個會客廳中了。


    但是坐在具中首位的,卻並不是主人張虎山,而是一名四十出頭年紀,瘦麵窄臉,目光銳利,頗給人一種陰森感覺的中年男子。


    而張虎山反倒坐在他邊上的客位上。


    中年男子穿著一件黑色的絲綢袍褂,腳下穿著一雙緞麵繡花黑布鞋,衣著很有大華傳統風格,當然也很富貴。


    此時這中年男子,正悠然端著一個青瓷茶碗喝著茶。


    但是除了他之外,這個房間中的其他人,卻是一個個都神情焦慮,頗有坐立難安之色,包括張虎山也是如此。


    見到張虎山不是會伸長脖子朝會客廳外望上幾眼,那那中年男子啞然失笑,眼神中有些不屑之意。


    “張老板,你就放心,就算你手下那幾名槍手失手了,但我們大江堂的人,卻絕不會失手。”


    然後這中年男子淡淡地說了一句道:


    “既然收了張老板的錢,今天晚上我們大江堂就肯定會把你的那個對頭殺掉。”


    “老張自然相信貴堂的信譽。”


    張虎山連忙對那中年男子陪笑道。


    而會客廳中張虎山手下的那些兄弟,見狀則都是露出了不解之色。


    對於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中年男子,他們都不認識,以前從來沒在張爺的府上見過,不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到底是什麽人,更不知道張爺為什麽對這個中年男子這麽客氣,甚至客氣到了有些討好的地步。


    大江堂?


    道上有這麽一個幫會嗎?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而且這中年男子說話的口氣,還真是大啊!


    這個時候,掛在這個會客廳牆壁上的自鳴鍾的鍾聲響了起來。


    眾人齊齊朝牆壁上望去,卻是已經深夜十二點了。


    中年男子低頭喝了一口茶。


    ……按照事前的卜卦,杜文強應該是在十一點零六分走出百樂門歌舞廳的……


    這這件事情他已經告訴過張虎山,所以張虎山自己安排的那些槍手,才能那麽準確地恰好出現在百樂門歌舞廳的大門外。


    而不管是那些槍手,還是自己大江堂的那名修行者得手,這個時候都應該回來稟告消息了。


    至於失敗的可能,中年男子從來沒有想過。


    因為在接到這單生意的委托之後,他們大江堂也對那個目標人物了解了一下,可以很確定那個目標人物,這幾年來沒有接觸過修行者,也應該不知道他們修行界的存在。


    這樣一個沒有修行者保護的普通人,排出一名引氣期的殺手,已經完全足夠了,又怎麽可能會失敗。


    中年男子如此想著,將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旁邊的金絲楠木茶幾上,對張虎山笑了笑道:


    “張老板,五分鍾之內,必有好消息傳來。”


    似是在驗證他的話一般。


    他剛說完這句話,這個會客廳的門外,就傳來了幾個人的腳步聲。


    張虎山頓時一臉激動地站了起來。


    ……他終於死了嗎?


    這幾年來,當初那個賣水果的小弟,不知給張虎山帶來了多少煩惱和壓力,可是他往日還不能露出半點異樣,否則就會被人說妒賢忌能,被人說他小家子氣。


    現在,那個這幾年來已經強大到早成為他眼中釘肉中刺的同門師弟,終於死了嗎!


    張虎山臉上的神情,是無比地期待。


    而他的手下也是人人伸長脖子朝會客廳大門望去。


    隻有那個中年男子,此時卻是眉頭微皺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反倒消失了。。


    外麵來的人中,有一個修行者。


    境界應該是……初識境!


    不對,自己這次派去的,隻是一名引氣期的修行者!


    中年男子的臉色驟然一變。


    而這個時候,大廳外再傳來幾聲人悶喝倒地的聲音,似乎是守在廳外的那幾名幫眾倒下了,緊接著四道人影就從廳外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名身穿黑色薄呢風衣,圍著白色圍巾的瘦削中年男子,他的腿腳似乎有些不太利索,走路的時候一側肩頭微微聳起往前探出,但是並不妨礙他此時走進來那種昂然軒挺的氣勢。


    這個人,會客廳內的眾人都很熟悉。


    今天晚上他們這些人會坐在這裏,就是在等待這個人的死訊。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等到的,不是死訊,而是這個人本人。


    杜文強來了。


    而走在杜文強身後的,是一名身型彪悍目光冷厲的年輕人,那是杜文強的貼身保鏢小箭,對於這個年紀二十出頭,就已經在申城青幫中打遍全幫無敵手的青年,這會客廳中的人也都很熟悉。


    所以當小箭現身的時候,張虎山手下的這些堂口老大們,都莫名緊張了一下。


    因為他們知道,雖然他們人多,但真要動起手來,這個小箭絕對能把他們大部分人都幹掉。


    而在杜文強和小箭的身後,第三個走進來的,是一名穿著灰色僧袍,身材瘦小的年輕和尚。


    張虎山和他的手下們,不明白為什麽有個和尚會跟著一起來,不過那個年輕和尚進來之後,目光在會客廳中每個人的身上轉了一圈之後,這些張虎上手下的堂口老大們,一個個心中都心跳突然加速,莫名有些畏懼之意。


    至於坐在主位上喝茶的那個中年男子,在那年輕僧人現身的時候,目光頓時落在了年輕僧人的身上,緊緊地盯著年輕僧人,神情變得異常凝重。


    至於最後走進來的,那個穿著長衫,看去平平無奇的年輕人,則會客廳中一時間根本沒人去注意。


    杜文強的視線在廳內轉了一圈,然後落在了張虎山的身上。


    “張大哥,我聽人說,今天晚上你想要我的命,所以我特意過來問問,是不是真有這麽一回事。”


    杜文強凝視著張虎山,大聲地問道。


    當杜文強走進來的時候,張虎山的臉色就已經變得異常難看,他本來先是看了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一眼,可惜這個時候,那中年男子正神情凝重地看著那個年輕灰袍僧人人,並沒有回應張虎山那個帶著詢問意味的眼神。


    此時張虎山沉默了一下,咬了咬牙,有些凶狠地說道:


    “不錯,老子今天今天就是先要了你的命,小杜啊小杜,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擋了多少人的財路了。”


    “擋人財路?”


    杜文強眉頭皺了一下道:


    “幫中的這些生意地盤,這些年來杜某敢說從沒躍過界,張大哥你盡可以想想,以前我們手下的兄弟,因地盤,生意發生的爭執,哪一次不是我杜某人先退一步,息事寧人,哪來擋人財路之說。”


    “我沒說幫中的生意,而是半年前我跟你商量的那件事,要知道那可是大生意,就算我們幫中想要做的人都不少,卻因為你杜文強的反對,大家都沒得賺,你說是不是你擋了大家的財路?”


    杜文強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我小杜雖然是個流氓頭子,妓院賭館,大煙軍火,隻要能賺錢,什麽生意都能做,但就是不賣祖宗,要我跟旭日國人合作,想都不要想!”


    “那既然如此,你也別怪我不講兄弟情分,這世界上,啥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親兄弟都要為了錢反目,別說我們這種隻是上了同一柱香的假兄弟!”


    張虎山惡狠狠地吼叫道。


    然後他轉向了坐在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道:


    “郭先生,你們答應過我,收了錢就會在今天晚上把這人給殺了的。”


    那被張虎山稱為郭先生的中年男子,沒有轉頭看張虎山,依然緊盯著那個年輕的揮袍僧人,隻是淡淡說了一句道:


    “我們大江堂,收了錢自然肯定會辦事。”


    然後,他就肅然問了那年輕灰袍僧人一句道:


    “閣下怎麽稱呼?”


    “小僧篤竹。”


    篤竹很是客氣地合什為禮。


    郭先生皺了下眉,他從來沒有在申城的修行界,聽說過這樣一個人。


    “我們大江堂的那個派去殺他的人,是不是死了?”


    然後郭先生指了指杜文強,又這麽問了一句。


    “如果你是指一個用長槍的壯漢的話,死倒是沒死,小僧隻是讓他睡上一覺而已。”


    篤竹想了想道。


    “小僧不殺生。”


    然後他又很誠懇地這麽說了一句。


    郭先生似是微微鬆了口氣,接著點了點頭道:


    “倒是要謝過閣下的手下留情,不過我們大江堂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今天晚上我必須殺了這個姓杜的凡人,你能不能讓讓路?”


    篤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束觀一眼。


    “你對付得了嗎?”


    束觀問了他一句。


    那個端坐在高椅上的中年男子,進來的時候束觀就已經觀察過了,這也是一個初識境的修行者,實力應該在七重樓八重樓左右,和篤竹的境界相差不遠。


    所以束觀才會問了這麽一句。


    他今天是決定自己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倒不是為因為篤竹這個免費打手很好用,所以他要壓榨對方一番


    而是因為今天晚上的事情,申城兩位最大的道上梟雄青幫大佬之間的爭鬥,肯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包括修行者。


    比如七仙盟,明日也肯定會得知這件事情的消息,所以束觀希望自己在這件事情中的存在感,能夠低就盡量低一些。


    “小僧盡力吧。”


    篤竹再次苦笑了一下。


    那個魏先生詫異至極地看著這一幕,他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和他差不多強大的修行者,居然要去問一個凡人意見。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個看去很普通的年輕人一眼,確認了那隻是一個普通凡人。


    此時也無暇再多想什麽,從剛才那兩人的對話中,魏先生已經聽明白,要想殺掉那個杜文強,就必須先殺這個灰袍年輕僧人


    於是魏先生緩緩站起身來,同時對張虎山說道:


    “張老板,有一件事情我要說清楚,那就是你出的錢,隻夠我們大江堂,出動我這種實力的人為你辦事。”


    “所以如果等會我失敗了話,我們大江堂不會再繼續這個委托,但是我們會把錢退給你。”


    “當然,如果我失敗了,我想張老板你也活不過今晚了。”


    最後一句話,這個魏先生的語氣間,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之意。


    然後,他端起楠木茶幾上的茶碗。


    茶水依然溫熱。


    魏先生緩緩揭開了茶碗的蓋子,似乎想要喝一口茶水。


    隻是在他揭開蓋子的那一瞬間,無數根細長,尖銳,冰寒的冰針,從茶碗中飛出,暴雨般射向篤竹僧人,同時也射向了那年輕僧人身邊的其他三人。


    篤竹的口中,發出了一聲大喝。


    他的身材很是瘦小,但是這一聲大喝,卻宛如霹靂般響亮。


    而口中發出大喝的同時,篤竹的一隻手掌舉了起來,那隻手掌在空中驀然脹大,變得宛如一張席麵大小,然後篤月的巨掌一揮之間,將那些尖細的鋒銳冰針盡數握入掌中。


    在他身後,束觀看著空中的那隻巨掌楊了揚眉。


    又是一門他沒見過的道術,這心相寺的傳承,還真是有點讓人越來越刮目相看。


    幾個小時之後前,如果自己不是一刀砍在了那個佛像的額頭上,那麽拍在自己背上的,恐怕也是這麽一隻巨掌吧。


    篤竹慢慢地收回了手掌,那隻巨掌也慢慢變回了正常大小。


    然後篤竹攤開了手掌,一縷清水自他的手掌間流淌而下,滴落在地。


    水滴猶自冒著熱氣。


    仿佛剛才的那杯茶水,隻是從茶碗中來到了他的掌心處而已,其他什麽都沒有變過。


    然後篤竹雙掌合什,對著那魏先生微微頷首致意。


    剛才他對束觀說他會盡力。


    但是看他現在這般神情,也不知到底盡了多少力。


    而那個魏先生,此時的臉色已經變得異常難看,甚至還有些恐懼。


    原本他還有一些信心跟這個年輕僧人一戰,但是在看了那玄妙莫測的一掌之後,他再也沒有半點信心。


    雖然大家的境界相同,但是對方的道術,卻絕不是自己能夠匹敵的。


    緊接著,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很是詫異的事情。


    隻見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銀票,放在了楠木茶幾上,接著又用茶碗壓在了銀票上。


    “張老板,這張銀票我退給你。這單委托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他有些遺憾地對張虎山說道:


    “當然,你如果加錢的話,我們大江堂可以派更強大的人過來,但是你今夜恐怕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說完之後,魏先生朝剛才那名剛才展露了一手了不得神通的年輕僧人再度深深看了一眼,然後整個人飛掠而起,朝著窗戶外躍去。


    雖然就這麽放棄任務回去,回到堂內之後肯定會受到嚴厲的責罰,但是總比把命丟在這裏好。


    雖然那個年輕僧人說他不會殺生,但是這種話聽聽就好了,真要信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頭腦問題了。


    至於那年輕僧人會不會出手阻攔他,魏先生倒是不怎麽擔心。


    打,他肯定是打不過那個年輕僧人。


    但要逃的話,大家都是初識八重樓,魏先生相信還是能逃掉的。


    當他即將從窗戶處飛掠而出時,他的眼角餘光一直留意著那個年輕僧人的動作,當看到那個年輕僧人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並沒有出手的意思,魏先生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至於站在年輕僧人身後的另外一個年輕人,他根本沒有看一眼。


    接著,魏先生就躍出了窗戶,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束觀的手,從長衫之下腰間的手槍上放了下來。


    在思考之後,他最終還是沒有拔槍留下那個中年修行者的命。


    剛才這中年修行者和張虎山之間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


    這個魏先生,隻不過是張虎山花錢請來對付杜文強的修行者而已,聽那魏先生剛才所言,他應該是屬於某個修行者組織。


    而既然人家自己選擇了退卻,倒真沒必要把人家的命留下。


    大江堂嗎?


    束觀想著剛才聽到過的這個名稱,或許下次參加密修會的聚會的時候,自己可以打聽一下這個組織的情況,要知道自己現在可是密修會的高級成員呢。


    而此時大廳之中,除了剛剛離去的魏先生,以及束觀和篤竹兩人,其他所有人包括杜文強和小箭,都宛如石化般僵立在那裏。


    他們臉上的神情,是茫然的,是恐懼的,是無措的,那茶碗中飛出的漫天冰針,那半空中巨大的手掌,這些都是以前神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事情。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


    這是此時所有人都縈繞在腦中的一個問題。


    像杜文強和小箭,剛才來的路上,已經見過篤竹展露修行者的超凡力量了,如今再次目睹,終於確信了這個穿著灰色僧袍的年輕僧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神仙!


    而剛才自己就跟這個神仙一起坐在同一輛車中,這個神仙甚至在今天晚上救了自己三次命!


    自己何德何能啊!


    一想到這裏,杜文強激動地開始渾身發抖起來,激動到他甚至忘了來到這裏的目的,此時他應該是去找張虎山算賬的。


    但是束觀沒有忘。


    他陪杜文強來這裏,除了是要幫杜文強解除後患之外,還要問問張虎山,憑什麽他能接觸到這麽多的修行者。


    而張虎山和其他人一樣,此時同樣是茫然而恐懼地站在那裏,似乎他雖然知道那個魏先生是很厲害的人,但卻不知道“厲害”到了這種程度。


    束觀準備朝他走過去。


    隻是在走過去之前,束觀看了看這會客廳中那些凡人的表情,微微皺了下眉頭。


    ……人數有點多啊,難道要浪費十幾張忘神符?當初離開荊城的時候,師兄也就給了那麽一疊忘神符而已……


    於是束觀問了篤竹一個問題。


    “以前你們遇到這種情況,是怎麽解決的?”


    他指了指廳中那些發呆的凡人道。


    篤竹先是一怔,接著立馬明白了過來,連忙說道:


    “我們寺裏有一篇經文,可以讓凡人忘卻他們見過的事情。”


    束觀頓時笑了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


    昨夜選擇放心相寺的這兩個僧人一馬,還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心相寺的和尚,真好用。


    然後束觀邁步朝張虎山走了過去。


    隻是在他剛走了幾步之時,卻猛然頓住了腳步。


    因為張虎山突然開始吐血了。


    黑色的,汙稠的,腥臭的血,從張虎山的口中泉水般湧了出來,血水中還混雜一塊塊碎裂的內髒般的東西。


    然後張虎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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