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熊荊於潛入了客棧的後廚,同裏頭燒飯的老媽子打過了招呼,遂自個兒動手,風風火火的做了一道水煮肉片。


    做畢,欣喜著,小心翼翼的端了,一步一步行到那人的屋裏去,門一開,兩聲叫喚,卻無人回應。


    顧了一圈,這才發覺是個空屋。


    熊荊於登時有些惶恐起來。


    她是來尋季長風的。


    招員武會當日,她立在一旁,聽說了整個來回,雖不能參透個中詳情,然而她與季長風相交多日,依據季長風當時的言表,她立時斷定——


    這個素來憨傻的友人定是受了擺布。


    因而那雲中君言之鑿鑿,她卻是一字也不信。


    最終季長風大悲大慟,吐血暈厥,她是恨不能言,悔不能察,幾日下來都憂心忡忡。


    不日前,她才從給季長風問診的郎中那裏套了話,知道季長風約摸在今日蘇醒,便起了早,特意燒了個菜過來。


    不成想卻是一個空屋,早不見了那人的蹤跡。


    季長風經受了這般多的變故,心情定是極差,保不準便做了錯想,要自尋短見。


    思及此,她忙不迭的將手裏的水煮肉片歇了,一個奪門,放足而去。


    來到客棧的櫃台,她揪住了一個跑堂的就問,有沒有看見這樣一個人,這樣高,這樣瘦,穿件烏衣,腰間別個青劍。


    那小二略一思索,竟真想了起來,說是一大早便悄遁出去了。


    聽到這個,熊荊於也忙不上道謝,驀的一甩頭,又要破門而出。


    那小二在後頭喊她,她隻作沒聽見,一心的隻顧她的路,這才出了客棧的門,便迎麵撞在了一個人懷裏。


    抬頭,就要作罵,拳頭也一並起來,就要揮上臉去。


    然而她看見了那人的眼,登時便一驚,一驚之下,舌頭打結,罵不出來,拳頭也跟著定住了。


    好深好深的一對眼。


    這樣一對眼,她再大的忘性,也是抹不掉的。


    當下,隻見她默默的收了拳,抿了嘴,換了一副細柔的聲喉,有點作顫的道:“玉??????玉樹樓主,你怎會到這兒來?”


    這時她才想起,適才那跑堂小二喊與她聽的話便是,“有人在外頭等你”,當下更是心生窘迫,諾諾的道:


    “你??????在等我麽?”


    那玉樹樓主冷爐煙見她前後如此變化,甚是滑稽,登時就要笑:


    “嗯,在等你。你要出去?”


    熊荊於輕聲道:“嗯對。我得去找我一個朋友。”


    “是上次那個男孩麽?”


    “對??????我怕他??????”


    “他沒事的。”


    熊荊於驀的一抬頭,問:“你怎麽知道?”


    冷爐煙笑道:“今早我來的時候,遠遠的看見他了。他後麵還隨了明堂少主,應該不會有差池”


    熊荊於聽到有白潮聲隨著,登時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冷爐煙能撞見此幕,定是很早便來到此處。


    思及此,她抬頭笑道:“玉樹樓主,你等這麽久了啊??????”


    冷爐煙笑道:“可不是。聽聞你被收入明堂門下,這在玄門可是鮮有的事。我是特來拜賀的。”


    熊荊於笑道:“也就你來拜賀了。這幾日我行到哪,就有人說到哪,說法千奇百怪,居然還有說我勾引明堂少主的——”


    冷爐煙道:“此番言論,都是妒者口舌,莫要去計較。”


    熊荊於擺手道:“那是。換作平時,老娘早一個炮仗打過去。如今我也是明堂的人了,怎說也得寬耐些,可不能折了明堂的麵子。”


    冷爐煙笑道:“你能這樣想,自然是好的。往後去了襄陽,也要這樣時時克製自己。襄陽可不比這邊,明堂素來以等級森嚴、管教苛刻聞名,到了那邊,以你‘女玄士’的身份,想必還要招致許多苦頭,你且寬耐著,莫要衝動,就當是鍛煉心性罷。”


    熊荊於連連點頭,要對方住嘴的架勢,說道:“你這口口聲聲,比我爹地還叫人生煩。”


    冷爐煙登時噤了聲。這廂靜下來,他將適才的話做了番回想,確是急躁了些。因歎了口氣,說道:


    “總之,多加保重。你未婚夫的事情,我會替你留意的。”


    周遭霎時間裏靜了。兩個人相互覷看著,看得久了,冷爐煙的一對眼便成了兩口井,深深的起著波光。


    波光裏出來一個宮殿,宮殿後是一棵桂花樹,樹上棲了隻雀,雀兒拍翅飛到雲裏,雲一片一片的將一塊月給籠住了。


    細看那個月,幽幽的,好似個井,一閃一閃的起波光,波光裏,又是宮殿,桂花樹,雲雀,和月影??????


    熊荊於一個哆嗦,往後退了三步。冷爐煙這時也將眼錯開,不再去看。他怕自己動了感情。


    熊荊於咳咳兩聲,強作鎮定道:“樓主??????接下來是做什麽打算?還留在??????芙蕖苑麽?”


    冷爐煙應道:“是。不然,也無處可去。”說這話時,眼是斜的,並不望對方。


    熊荊於道:“嗯,也是頂好。聽聞你工於箜篌,改日來拜,定要叫我開開眼界。”


    這句說畢了,冷爐煙沒有接話,登時又靜了下來。


    兩人立在那裏,互不打量,都自琢磨要尋個新話頭,然而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一麵懊惱,一麵都盼著對方快些開口。


    冷爐煙自知話到了這個份上,是當作別的時候了。然而他究竟是有些不甘。


    有些話,他記掛了好幾日,來的路上還在叨念,當下麵對麵的,卻是給忘了。


    其實也未必是忘,他是假托忘性,來將自己的怯懦掩去。


    誰料熊荊於卻在這時開口道:“玉樹樓主,是還想邀我,做你的侍女麽?”


    冷爐煙一聽,雙頰立時臊紅,支吾著說:“本樓主並無此意。先前那番說辭,隻當你是個莽撞的小賊。現今你念想順遂,已是明堂門下,哪還能再來叨擾你。”


    熊荊於聽說了這話,味出了三分掩飾,三分委屈和三分怨氣,當下也不知何如,隻是幹瞪眼,沒了後話。


    冷爐煙見他如此,胸中的話更是吐露不出了。正煩惱間,已聽那熊荊於說道:


    “玉樹樓主要是沒有旁的指示,我便先行告辭了。”


    說著,那人便做了回身,就要別去。


    冷爐煙在這時拉住了她。


    她停住了。他伺機說道:“往後,還能再見麽??????”


    千言萬語,終了隻有這麽一句。


    熊荊於回頭看他。他低了頭,不看回視。算起來,也是三十有餘的人了,這時候看來,卻青澀羞怯,像極了少年郎的模樣。


    一刹之間,她再憋不住,一聲噗嗤,大笑起來。


    冷爐煙見她笑,心下更沒了底。揪著的手也鬆垂下來,被唬住了一般。


    正這時,熊荊於反過來,拉住了他。


    “肯定能再見的。我隻是去襄陽,又不是去戍守邊境,幹嘛說得跟生離死別一樣。好好活著啊,明年臨安的杏花開了,我就來看你。多吃點,你可真太瘦了。”


    說罷,還在冷爐煙的肩頭上拍了兩拍。


    熊荊於這一番話,說得是俏皮,個中也不無情分。


    她素來便感懷玉樹樓主的照顧,本也盤算要伺空去拜訪,然而諸事冗雜,一時抽不開身,今日見過,也算是將長久的念想給了了。


    正當時,冷爐煙微張了口,還有話要說,卻見客棧內奔出來一人,正是那跑堂的小二,急籲籲的,一徑到了熊荊於跟前道:


    “女俠——你剛問的那人回來了!”


    “回了?從哪回的?適才沒見到他啊。”


    “不是從這裏,是後門。來了一駕馬車,把人丟下就走了。人是昏的!”


    熊荊於聽說人昏了,立時著急,匆匆別了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趕入客棧去了。


    冷爐煙意猶未盡,還要跟著,忽然聽到後麵有人說話:“你真放心讓她去襄陽麽?”


    回頭一望,立在那裏的,赫然是白潮聲。


    “你可是忘了,白頁生還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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