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拂曉天色,馬漱便早早起來,挑了兩擔粥到集市來賣。


    經過臨安府衙時,他遠遠的看見了一個人,烏衣青劍,身姿拔健,十分眼熟。


    行近了,看見那人眉眼,竹風清朗,煞是悅目,然而還是記不起來,便隻作個以往的顧客,並不掛念,收了眼,就要自行開去。


    還沒行出五步,便聽見後頭有喝斥鬥毆聲,回頭一看登時驚住。


    隻見那烏衣男子一股腦的望那府衙裏頭衝去,給四個門子用黑棍架住了脖頸,一個勁的望外推。


    那男子不肯罷休,拳腳一開,三兩下就把那些個門子收拾在地。


    正看得起勁,馬漱便覺肩上挨了一拍,回頭看時,一名白衣少年正立在跟前,對他淺笑。


    見了此人,馬漱一個愣怔,驀的將身子一屈,就要躬身行禮。


    原來眼前立著的這位便是日前親到他寒舍施治的白衣人。


    當時境況從急,他隻來得及問了個姓字,得知他喚作白潮聲,是明堂子弟。


    後到了臨安玄舉那日,紛紛擾擾的人聲議論中,他得知了這位少年竟是名滿天下的明堂少當家,當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欽服。


    自那日過後,他便朝思暮想能再遇他一回,好請他再施援手,將內人多年的怪疾一並除去。


    這當時,心心念念的人驀的現在眼前,可謂是蒼天顯靈,他因此激動萬分,把持不得,怎能不躬身以對?


    那白潮聲見他突然這般,急出手將他扶住,頗為緊張的往府衙方位望了幾眼,悄悄的對他說道:


    “這裏不方便,我們到那頭去說。”


    馬漱點點頭,還沒起身,白潮聲早自轉過去,望集市的方位行去了。


    他急忙將擔子挑起,加緊步子跟隨上去。


    到了集市,日頭漸漸上來,那白潮聲開了柄杏紅傘,與他一同行在哄鬧處。


    行了些時候,便聽白潮聲問他道:“聽說你素來在軲轆街擺攤,怎換了地方了?”


    馬漱聽他此話,倒像有關注他的意思,便道:“軲轆街那邊早些時候冷清,須得禺中時候才有人煙。所以,我一般都先上這邊來。”


    那白潮聲聽過後點點頭,又自不語了。


    馬漱一麵隨在後頭,一麵思量著後麵的話。還沒想個仔細,恍惚間又聽那白潮聲問說:“孩子最近怎麽樣了,風寒好些了罷?”


    馬漱急應承道:“好多了。馬某無能,還未能酬謝您。您開了方,又免了那藥的資用,實在是太感謝了。”


    白潮聲笑道:“舉手之勞,何必掛齒。”又轉而問道,“你和你妻子成姻有多少時了?”


    馬漱見這問來得蹊蹺,心下沒有防備,頓時漏了一拍。


    當下隻諾諾的道:“倒是有——二十年光景了。”


    那人點點頭,又說:“二十年,你們夫妻二人定是美滿得很罷。”


    馬漱聽說了,臉上倒有些懨懨的,好似給說中了膈應處。


    這裏二人一道問一道答著,已行出了久遠。越到後頭,馬漱答得越不經心。


    到了一個沉默的當口,他終於定下了決心,驀的將兩肩的挑擔放下,抱拳恭敬的道:


    “馬某有一事相求,還請明堂少主恕我無禮。”


    這話一出,便見白潮聲微怔了一怔,複又笑道:“你要求我的,是你妻子的怪病麽?”


    馬漱當即愕然,心中暗想他怎麽得知。還在思解,便聽那白潮聲笑道:


    “那夜拜訪,便已瞧出令正氣血有些異樣。不過當時有事在身,沒能細看。眼見就要離開臨安了,今日來,也是要遂了這樁心事。”


    馬漱聞言大喜,說道:“本來已經承蒙公子照顧,不敢再多奢求。然而今日得見,實在不忍痛失良機。


    “賤內受患已久,多年來一直備受折磨,尋了許多郎中都無效用。後來有一個方士指出,那是一種玄門邪術,須得玄門中人才能解除。”


    “玄門邪術?可有說是什麽?”


    “並不能夠。因此我近幾年一直頗為關注玄門傳說,奈何一直得不到一名高人來作指點。”


    那白潮聲聽到這裏,便止住他道:“不必往下說了,帶路罷。”


    馬漱聽說,登時喜出望外。急將擔子挑了,搶在前頭,將那明堂公子一路引去。


    離家還有二三十步腳程時,便見鄰居的麻花妞奔上前來,急籲籲的對他道:“鶯姐兩個時辰前又沒了氣。”


    她這一說沒頭沒腦,將身側的白潮聲給驚到了。隻見他驀的回頭,急道:“沒氣了?”


    馬漱知他不通詳情,心下生駭,便趕忙作釋道:“這便是那病的古怪之處。內人得了這病後,起初隻是經期失調,氣血衰竭。


    “到了後頭,竟一陣一陣的作出斷氣狀。開始我也給驚得半死,過了半個時辰,她又複坐起來,呼吸通暢,恢複如初,宛若方才隻是做夢。”


    那白潮聲聽了奇道:“咽氣了半個時辰,還能複生?”


    馬漱又說道:“不止半個時辰。到了後頭,那時間是越來越長。最近一次,足足咽氣了有半日才醒轉。我怕再這般下去,恐她有朝一日,便再醒不來了??????”


    說到此處,他倒是真情流露,心生傷悲,聲喉有點噎了起來。正在吞忍時,已聽那白潮聲在身邊寬慰道:“我會盡力的。”


    得了此語,他頓時心寬許多。才要說話,抬頭見那白潮聲已隨在麻花妞後頭,望自家門戶行去,登時手腳失措,慌慌的卸下肩擔,搶上前來攔住。


    看見眼前二人詫異的神色,他作釋道:


    “內人多年瞧病吃藥,卻始終不得好轉,這便使她有些諱疾忌醫。等會兒醒轉過來,興許會有些言語不甚入耳,還望??????”


    他還沒說完,那麻花妞聽了,已是笑出聲來,對身邊的白潮聲說道:“沒事沒事,他啊,怕死了他老婆!”


    這話一下戳中他的痛處,使他有些莫名的難為情。


    幸那白潮聲並未過多留意,隻說道:“無礙。修道這麽些年,魑魅魍魎見了不少,還怕幾句話麽?”


    說著,便自繞開馬漱,行進屋去。


    馬漱急跟隨進來。他這一跟,心底是七上八下,一麵歡喜,一麵擔憂。


    喜的是到底尋到了高人,來給內人治病;憂的是萬一不行,往後他還要向何處去尋診?


    且妻子的心性是再經不起折騰的了,再有個把藥端到她的麵前,隻怕她要發瘋。


    一時之間,喜憂參半,忐忑不安。


    麻花妞說得不錯,他確乎是怕極了這位妻子。


    這種怕,不是相對豺狼虎豹時的恐懼,而是一份荷葉捧水珠的戰戰兢兢。


    他的妻子趙氏出身名門,後家道中落,二十年前流落在臨安街頭時,馬漱有幸遇見,施了一碗粥將她救起。


    她無處可去,便委身許與了他。二十年來,馬漱對她是捧手裏怕跌,含嘴裏怕化,無微不至的料看著。


    然而畢竟做過望族小姐,因了馬漱賣粥的營生,趙氏始終有些看他不起。


    鄰裏街坊常聽趙氏在家中呼呼喝喝、砸碗摔碟,卻不聽馬漱半點吭聲,因此給馬漱落了個怕老婆的笑名。


    這裏進去了,他便看見妻子趙氏端坐起來,正在床頭做女紅。


    看見這三人進來,她臉色有異,不等她開口,馬漱便搶先說道:


    “你醒了。這位是玄門明堂的少當家,今日來,是來給你,做一番,施治的??????”


    這簡簡一句話,他說得心驚肉跳,開頭一個“這”字,出口洪亮,是勉強提聲之故,越往後說,他的聲音便越弱下去,到了後麵,跟蚊子吱吱似的,真叫人疑心是說與他自個兒聽的。


    然而說畢了,卻久不聽趙氏回聲。他抬頭去看,竟見那白潮聲已自坐在了床頭,給趙氏把起了脈。


    而趙氏臉上看來,不慍不火,很安然。他頓時吃驚不已。


    這時趙氏瞧見了他,丟了一個白眼,嗔怪道:“粥賣完了?”


    馬漱一愣,哦了兩聲,說:“還沒。”


    “還沒還不快些去!”趙氏驀的喝道。


    馬漱戰了兩戰,急應過了她,出了屋來,挑上兩肩擔,抬頭看看日影,猜定了時辰,往軲轆街行去了。


    這頭一麵行,一麵不住的思想著:


    鶯兒怎麽不抗拒白公子呢——那白公子竟真的神才如此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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