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生在軍人之家,外公三十六歲才有她這麽一個孩子,卻從來沒有嬌慣她分毫。她從小在軍營長大,上的是紀律至上的軍校,住的是軍區大院家屬樓,隨父從軍的日子比外婆還要多。外公雖然表麵上對她苛刻,心裏卻是極為疼愛這個女兒,期望可想而知也是極高。


    因為從小到大的熏陶,母親性格和習慣都與外公極為相似,豪放又內斂,長相也隨外公一樣英氣健美,不似一般女兒家的文靜嬌弱。隻是後來因為**人母的身份,才讓她骨子裏透出來的軍人氣質多了幾分難得的溫婉。


    相比母親,我可能更像父親,如他溫潤恬靜,模樣也隨他秀氣柔和。長相雖似薑家,但外公說我從小就個性要強,偏執,重情重義,脾性倒是很何家人。


    我三歲的時候開始認字,大概剛認全500字左右,家裏請來了先生教我練字。那先生年紀比外公還要大一點,頭發與胡子全是白色,乍一瞧,以為是穿越過來的古人。


    那先生不愛說話,也不喜笑,麵無表情的樣子比板著臉的外公還要可怕。我常常不敢主動和他親近,要是有家裏人在旁邊,必定悄悄躲至熟人身後,才敢悄悄打量他。他也不是很喜歡我,總是板著一張臉,不同我笑,也不像其他人一樣跟我願意寵著我。


    先生那人,為人是真的刻板而又著實讓人可惱。


    我年紀小,練字這件事由不得我選擇,我雖然不喜歡,但是家裏人對他願意過來教我卻是欣喜萬分。外公說他是極厲害的人物,是真的人民藝術家,不慕金錢,不羨名利什麽的,很難有人能那麽有這麽大麵子請他出山。總之,我算是碰著狗屎運了,才遇到從天上掉下來個這樣牛氣的師傅。


    我自然知道他教我不是為了收什麽徒弟,或者單純地欣賞我的天賦(雖然我自認為沒什麽天賦,好像確實也是),隻是不好意思拒絕老朋友的請求,過來打發點時間。但是他隨意打發時間的時間對我來說卻並不是那麽好過的。


    我曾因為不會握筆就被他罵了好幾天,吹胡子瞪眼不在話下,還曾被他關在書房裏一個下午,說不練好字就別想休息,被嚇到手腳都不麻利了。


    剛開始練字的時候便是夏季,天氣悶熱難當,書房也有空調,但是老先生吹不得空調風,所以屋子隻會開兩扇窗子。一個下午過去,我便渾身像在桑拿房裏蒸過一次桑拿一樣。老先生卻很悠哉,他隻需要用前十分鍾的功,用後十分鍾的力,其餘時間,隻要搬了把椅子過去,躺在窗子旁的蔭蔽處,一邊看書,不時把他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推下去,督促我不要偷懶。


    我在書法方麵沒有什麽天賦,一直都覺得這個老師請的有些虧,不過聽外公說不要錢,也就釋然了。不然以他三天曬網兩天打漁的態度,三個小時隻願花二十分鍾的誠意,一定要讓外公給他開最少的工資。


    起初一個字一個字地練,我覺得還可以應付,練個百八十遍先生也會勉強給通過,後來一句一句唐詩摘錄起來就覺得吃不消,我常沒寫到一半,他的忍功也終於被我氣到破了功,撕了紙叫我重來。結果就是往往我們進去練不到半個小時,他就臉色陰鬱地走了。雖然下個周末他還是會來,但是我那時候還是會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自己蹲在書房的牆角暗自傷心。


    芸娘見我實在可憐,跑去和外公“求情”,外公眉心深糾,外婆也心驚又心疼,抱著我埋怨他說,孩子到底是小了點,著急作甚。


    外公什麽都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著手走開了。


    半夜的時候他想起來還有點工作還沒有做完,去客廳接了杯水回來,發現書房的燈居然亮著。我踩在他那把藤椅上,伏著身子埋頭練字,墨汁灑得宣紙上到處都是。因為先生的習慣我也忘記開空調,夜裏也是出了不少汗,後背衣服黏黏膩膩地貼在身上,頭發也是髒兮兮的。


    見他進來,我便慢慢地站起來,跳下來,把自己寫成的作品舉給他看,問他:“外公,我寫得可好?”


    因為這一句話,身板高大的老男人瞬間就眼紅了。


    後來聽芸娘說,外公因為這件事去先生家裏大罵了他一通,最後還把家裏親戚釀的上好的梅子酒藏了起來,算是對先生的嚴重“警告”。而最終外公想的這個的法子也奏效了,從那之後先生對我的態度確實比之前好了很多,耐心也漸漸長了許多。


    後來我的字有沒有得到先生的肯定,我已經不記得了,他大概教了我幾年,我從大院搬去洋房住,暑假的時候除了偶爾去他家裏上書法課,其他時間我要待在大院裏,偶爾他過來找外公喝茶聊天,見得麵數也就多一點。


    我再大一點的時候還學過鋼琴、大提琴,也學過畫畫和雕塑,但這幾樣都是淺嚐輒止,最好的學習階段也隻習得皮毛,後來耽擱,再撿起來也隻是表麵上的像模像樣。這麽多年,唯一堅持下來的好像也就是練字的習慣。


    我在溫哥華的家和工作室裏,有空的地方總擺有幾幅我親自裱過的字畫,客人們看到時常問上幾句,知道是我自己寫的,若是他們討要我實在推辭不了,我也會提筆寫上幾句,倒不敢自稱是先生的學生。


    我想我大概是從心底認為我不是先生的學生,雖然他從未說不許,雖然我也未曾問過,我畢業之前的作品,是否是他滿意的答卷。


    年幼時候的記憶太深刻了,我總覺得,我何曦若將來練不好這字,若不夠格做他的學生,如果天資所缺,那也是強求不得。若是練得好這字,於外公有了交代,今後怎樣也是我自己的本事,與此人無關。


    但是其實先生過世的那晚,忽而心驚,溫哥華的天氣又涼了幾分,而自己遠在異國,無法送他最後一程,還是有遺憾的。


    人至他那樣的年歲,死亡是極其自然的東西,更何況用他老人家的話來說,百年之後,無病無痛地離開,也是莫大的福氣。


    可不知這福氣是誰的福氣?他一生無子無女,真的離開的時候,來送的也沒有一個至親之人。就算生前再有蓋世才華,榮華富貴,到頭來傲骨錚錚也不過黃土裹身,葬一世精魂。


    前兩年,他九十高壽,我從溫哥華飛回去給他祝壽。那日酒席也辦的十分簡單,來的都是他的摯友和學生。缺了何老將軍,但是來了何老先生的親外孫女,麵子何其大,眾人唏噓不已。


    酒桌之間,他坐在上座,心情很好,幾杯小酒之後蒼白的臉上慢慢浮現一絲醉意。到底歲月不饒人,從前他再千杯不醉,意氣風發,現在不過低頭時眼底的一絲落寞。


    他向坐在角落裏的我招了招手,拉過我時,手有些顫。


    那日他端著酒樓裏最好的汾酒,將我帶到眾人麵前,介紹說:“這是我最後的一個學生了,不容易,在我這畢了業。”


    我還沒從他說我在他這裏畢了業的驚喜以及其他萬般感觸中反應過來,已經被推至酒席中間。


    那次喝的大概是這輩子最多的一次,倒也沒醉,隻是之後記起來,他那時候已經不教我好多年了,而且也沒有問我要“畢業論文”呀,這“畢業”畢得稀奇古怪。


    那時外公過世也有兩年多了,回溫哥華之後,先生曾千裏寄語:“若公過世貳年有餘,吾常感時歲蹉跎,又覺終年漫漫,近來終日頹沮,已知大限將至,幸焉。昨日親啟信箋,見字如晤,知其生平最是牽掛於爾,愧於未盡其所托,盡心照拂,倍感惶恐,而今見汝甚好,慰矣。他日重逢,必定慰其寬心,可安矣。汝知人生百步,非得善始而有善終,百步之遙,若將非往前之看,何有餘幸之說矣。故痛可暫,可長銘記也。爾甚聰慧,吾無所念之,願長今事事順心,百歲平安。”


    日後才知,先生的書信寄到我這裏時,已經是他過身的兩日之後。而我又因天氣的原因,未能及時趕回去送先生最後一程,常常感到愧疚不已。夜裏心悸鬧醒的時候,捧著先生的書信淚流滿麵,傷心之餘又替先生慶幸。他一生與外公最為要好,兩人誌趣相投,情誼金堅,這次一定是和外公重逢去了,比之人間,必定不那麽孤單。


    先生這封書信,這麽多年來也一直陪在我身邊,每每拿出來看時,仍然覺得先生之語“妄自菲薄”了。


    其實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在人生啟蒙之時,能遇到他這樣的良師、嚴師,我改掉了很多被慣出來的壞毛病,那讓我終身受益。雖然他總是毫不掩飾對我的“不滿意”,毫不猶豫地打擊我,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待我,而不是像他說的那樣,隻是遵照舊友之托,盡本分之內的事罷了。


    便如他所言,他過世之後,我沒有難過很久,隻是多感生死之間,短暫不過一瞬。自他離開之後,思念外公之人,世上又少一人,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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