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抵達都靈後,我和ge


    e收拾行李下車,決定先入城休息半天,再坐下一班車去羅馬。這段時間我們可以去吃當地的特色餐,找個半日租的飯店寄放行李,再出來望風,順便拍一些風景照和遊客照。ge


    e在車上已經念叨了一路,這會兒出來興致高漲。


    安先生沒有跟我們到都靈,他在巴黎待了一天之後就返回了倫敦,處理剩餘的工作。ge


    e對安先生好奇,她跟我工作了一年多從來沒見過也沒聽我提起過安先生,有一堆好奇的問題。問他什麽工作,什麽星座,我們認識多久,這麽認識的。安先生平時是一個不喜歡跟別人說太多私事的人,這一次倒是很配合,該回答的都回答了,言簡意賅但語意中肯。


    巴黎那一晚,安先生和我兩個人把巴黎最繁華熱鬧的街道都差不多走遍了。說了大半夜的話,也沒說完這些年彼此經曆的那些事。回酒店的時候,老老實實趴在安先生的背上,問他:“重不重?”


    安先生墊了墊手臂,笑:“重,但做夢都想。”


    我有些難過,頭埋下來,蹭著他的臉頰:“既然那麽想,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


    “你呢?”安先生反問。


    我抬頭,臉頰蹭過他柔軟的細發,一絲冰晶落在唇畔,涼了他一下。


    原來是巴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嘉樹你看,是初雪呢?”我興奮的說。


    “你呢?”他的腳步停了,頭微微地側過來,低低的“嗯”了聲,親昵的呼吸。


    “我在等你啊。”我低頭被迷惑住地吻向他的唇角,又離開,輕聲問道:“那你呢?”


    他笑了,停了好一會兒,才答:“因為不是想隻背這一次啊。”


    在都靈車站架起相機拍遠景的時候,ge


    e看著深街遠巷突然感慨:“我原先不知道,真的喜歡一個人,對別人不說,自己也不說,這樣的感情能有多深。見到小曦姐和姐夫之後才知道,別人都不知道,隻有自己和對方知道我們深深相愛的,才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愛情。”


    我說:“也跟我們攝影一樣,別人看到什麽是你拍出來什麽,但是你最想拍出來的東西,卻不是給別人看的東西。”


    “所以你愛的是深深嵌入心底的歡喜。”


    她又問:“那當攝影師那麽久,小曦姐最喜歡拍什麽?”


    “天空吧。”


    我想了很久,才說出這個答案。


    我跟她提起,我剛開始拿起相機的時候,幾乎什麽都想拍,什麽都拍,但是當我知道一個攝影師的相機有什麽責任時,我開始尋求故事,尋求主題和價值,我開始進攻,總想要掌握自己的敘事方式。


    那個時候我拍的最多的是人和物,我去拍城市底下和城市邊緣,拍底層的社會和邊緣人物的掙紮,我去拍“死去”的東西,以及依附在它們身上的不為人知的故事。但是當我越靠近他們的時候,我就越無力去表達他們給予我的反饋。死亡的無助、生存的掙紮,屬於黑暗的狂歡和呐喊,照片代替他們發出聲音,社會能聽到的往往隻是一小部分。而攝影師本人反而被它反噬,扼製喉嚨,感覺窒息。所以後來我便喜歡去拍雲雨河川,地理自然。因為在生物圈裏,萬物自然被寬廣接納,公平公正,又保持自有的神秘。攝影師不會被反噬,而是被洗滌幹淨。


    “一個攝影師如果拍不到自己認可的作品,拍不到有價值的作品,是比才思枯竭更加痛苦的事,但是作品的價值可以是自己認可或者不認可的,反過來卻不行。”


    ge


    e問:“這有什麽關係嗎?”


    我故作高深地答:“關係大著呢,我拍不出來想要的天空,別人卻以為那肯定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ge


    e皺眉:“可是“無垠之後”最後的那張照片......”


    我回答她說:“是的,是塔希提島的天空。”


    我至今還記得我在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我在想什麽,當我看到那片天空,我又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


    那個時候我已經連續幾個月拍不出自己滿意的照片了,我的導師說的很對,當我拍不出影像裏的東西想要我表達的一切的時候,我的鏡頭也就失去了一切,拍的再多,就像是說不出口的話語一樣空白靜默。


    他說:“su


    y,我以前覺得你拍的東西像一個天真浪漫的少女一樣,幹淨,純粹,直達心底。後來我才發現你的作品想表達的是困獸之鬥的野獸,撕裂,嗜血,露骨震撼。你太想超越前者,但又征服不了後者。不如你去外麵走走吧,看看風,看看天空,你會找到的,有些力量無聲而強大,平靜自然,可移山覆海,也一樣震撼。”


    大概也是從那時候起吧,我從蒂羅爾州出發,走遍全世界大半的公路,幾個月的時間裏,我學會了平和與堅守,不再固執被自己的意念所縛,也不再橫衝直撞,而是靜靜等待機會。大夢想裏有小夢想,雖然與當初的壯誌豪情有些出入,但是一樣有值得也有意義要做的事。


    直到這次巡展,遇到老師,老師說,他很高興看到我的作品風格又回到了以前,但是比以前更加成熟。學會在所聞所見裏吸收,這是作品的力量,也恰恰是因為我成長了。


    ge


    e比我還苦悶,她說:“還以為像你們這樣的人,隨便拍什麽都會成功,都會有人追捧,沒想到原來也有那麽多身不由己的事,左煩右煩也甩不開的事。”


    我安慰她:“是呀,所以說誰也別羨慕誰,好好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四月中旬,在差不多繞了地球一圈之後回到了溫哥華,去醫生的診所複診。醫生家的小公主不在,被她母親接走去南方度假去了。兩三個月不見,醫生也比之前瘦削了幾分,他剛忙完另外兩個案例的事。


    我的情況好了很多,自從經曆過倫敦那次之後,再沒有出現那麽難受不能自控的時候。這次醫生減了藥,初步宣告我已經恢複如常。


    我想起醫生的前妻,我說,我以為你不可能將女兒那麽放心地交給她。


    醫生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教會她什麽是愛,但是沒有權利幹涉她接受什麽形式的愛。”


    我說:“如果是我,我不會像你那麽大方的。”


    醫生無情嘲笑:“也不曾見你大方。”


    我咬了咬牙,說道:“那至少我給錢很大方呀。”


    “這點我也承認。”醫生毫無所謂,痛快地點了頭。


    我想起了我和醫生第一次見麵,不是在診所那次,是在一次意外中,我的車不小心撞了他的車。


    那時我是急著去參加上司的婚禮,而他是剛準備從婚禮的場地出來,在倒車的時候,被我的車給刮著了。而那場婚禮的主角,巧不巧的是新郎是我工作上的領導,新娘是醫生的前妻。


    醫生說,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對我的印象就不好,與交通事故本身無關,而是十個攝影師九個眼神都非常相似。所以他知道我是攝影師,第一眼就對我沒有好感。後來知道我們這層關係,就更不用說了。


    我對醫生的印象也不深刻,那個時候我對於自己患上“ptsd”非常的震驚,一度拒絕接受任何外界的幫助和開導。我短暫的忘記了回國那段時間所發生靖瑤身上的事。在我的認知裏,我跟阿靖的關係隻是回到了以前,回到我們小時候最要好的時候。小學上完我們兩家就已經沒有住在同一個小區了,但是我和阿靖一直保持著電話聯絡。白天我們各自上學,等回了家,在學校裏遇到什麽新奇的事情我們會和對方分享。晚上我們騙家長已經睡了,其實是在房間裏偷偷煲電話粥。


    阿靖小時候特別希望自己長大之後成為小說家,盡管她認為畫家更加適合她。


    她從初二的時候開始寫小說,寫的是光怪陸離的鬼怪世界。阿靖希望能聯係到一家雜誌社的編輯,讓小說在雜誌上連載,她想問問我的看法和意見。有時候她會把剛寫好的初稿寄給我看,有時候她會在電話直接跟我講她那些冒險曆奇的故事,講到重要的情節上,還會故意嚇我。


    阿靖這些小說最終還是沒有發表在雜誌上,不過她並沒有放棄。高中的時候,她寫的一篇名叫《萬小姐的魔法高跟鞋》的短篇小說終於被一家故事會的雜誌編輯看上了,阿靖高興得不得了,不過在收到這筆稿費之後,她也就再沒有創作新的作品了。


    我們之後的聯係,再沒有那段時間的頻繁和緊密,漸漸的,電話聯係和時間都自由了,人反而卻不“自由”了,是為遺憾。


    我剛開始意識到自己生病的時間,其實是這麽久以來除了剛去英國那會最難的一段時間。想到阿靖,我一度陷入難過自責無法自拔,但是麵對母親,我又愧疚和心疼。


    當我在電腦備份的軟件裏找到靖瑤結婚時我自己拍的照片時,我拿去跟母親求證,我問母親什麽時候靖瑤結的婚,母親不願說,我說,為什麽不告訴我。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猜到了,隻不過母親以為我並不記得生病期間我的反常行為,我也並沒有告訴她我已經決定找醫生的事。


    那時候我在網上搜索與“ptsd”有關的社區論壇,在一個自稱是“ptsd”綜合症患者發布的治療記錄的回帖中找到了he


    be


    t醫生所在醫院的信息,我第二天便預約了he


    be


    t醫生的看診,但是醫院服務台的人員告訴我he


    be


    t醫生在兩個月前就已經辭職了。


    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也是醫生最難的一段日子。


    那個時候醫生剛離婚,妻子再婚,兩個人的女兒又在這個時候生了很嚴重的心髒病,醫療費和撫養費的重擔都壓在了醫生身上。醫生不久之後丟了工作,自己開的診所又剛剛起步,被同行打壓,一度讓他以為撐不下去。不過即便是在那種時候,在知道我可能不會接受治療的意願之後,他仍然沒有嚐試去動搖我的決定。


    醫生說過,是去克服ptsd這類相似的心理疾病,還是接受它的存在,同它共生,兩種方式都需要非常大的勇氣。既然如此,別人怎麽幹涉怎麽看,也就不重要了。不過後來他偶爾也會跟我開玩笑,說如果不是那個時候我正好出現,或許他的診所早就關門大吉了。


    有一次不是在醫生的診所,而是在外麵和醫生一塊吃飯聊天,敞開心扉的說了很多。


    醫生談到:“其實那次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參加gi


    a的婚禮,老實說到了那我已經快要打退堂鼓了,要不是被你蹭了車,我也可能不會進去吧。”


    “沒想到是這樣。”我說,“那時候真猜不到,gi


    a的前夫是你。”


    醫生說:“你恐怕也猜不到,在那之前我還見過你。”


    見我疑惑,醫生說:“在ca


    dyhouse。當時你和你的同事,也就是gi


    a現在的丈夫,還有gi


    a三個人在聊天。”


    我說:“我想起來了。”


    除了婚禮上的那次,在那之前我領導的未婚妻我隻見過一次。


    我解釋說:“那次剛好是下班的時候碰到了,領導他非要請我喝茶。”


    醫生說:“我還記得那家店是她最喜歡的甜品店。gi


    a和我結婚前,我們也經常去。”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醫生和他的妻子曾經很相愛。


    醫生和他的妻子gi


    a兩人在高中的時候就認識,大學才正式在一起。後來醫生畢業之後來了溫哥華讀研,gi


    a也辭了溫尼伯的工作,義無反顧的跟著他一起過來。在剛來溫哥華的那幾年裏,醫生說他和gi


    a兩個人都度過人生最漫長也最艱苦的時間,但是他和gi


    a兩個人相互扶持,都沒有放棄過彼此。在經過7年的愛情長跑之後,醫生如約在畢業那天向gi


    a求了婚,而gi


    a也回應他最炙熱漫長的親吻。


    本來以為童話故事裏愛情到這裏已經是最圓滿的結局,接下來他們的人生將重啟幸福的新篇章,可是這幸福也隻短暫的堅持了幾年。


    醫生說過他和gi


    a兩個人曾經約定會相互愛對方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離,他們也曾說過會相互坦白,如果有一天,在愛情裏他或她先走散了,會告訴對方,也會彼此祝福。所以在他們的結局裏沒有欺瞞,隻是有一個人恰好走快了而已。


    醫生很少喝酒,他在工作的時候總是克製自律,不過那天倒有些醉了。


    他說,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和gi


    a會分開。


    “也許平凡的婚姻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對嗎?”他比平時看上去多了些失意頹疲之態。


    我說:“請你清醒,是你們的婚姻生活不適合她。”


    醫生自嘲地笑了,“果然你這人半點不討喜,連句安慰的話都不會說。”


    我說:“那你是怪她還是怪自己?”


    醫生遙遙地注視這中央吧台那盞燈,那暈出的光圈,在醉了的時候竟然像海底的遊動的魚,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沒回答。


    我長歎了一口氣,我在想也許他心裏是怪過她的,也是怪過自己的,可是把那些傷害和不舍都處理掉之後,他還是坦然地放手了。


    我說:“也許相愛中的人都相信過永遠吧。”


    可是永遠又是哪裏呢?永遠是永遠有一天回過頭去看,嘲笑他們也隻是走過了一段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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