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安先生說,究竟那七年多的時間是怎麽過來的,明明有那麽長,也不覺得難熬。但是現在見麵才幾天啊,我反而比見不到麵的時候更想你了。


    安先生這次難得沒有因為我的表白直接而花癡打趣我,反而說深有同感。他問我說他要不要過來悉尼陪我,考慮到他的工作,我忍痛拒絕了他的提議,但安先生耿耿於懷因為之前那個噩夢我會對他有什麽誤解,反複跟我確認沒關係才肯放心。


    當時我沉浸在和他久別重逢的喜悅中,我們互訴衷腸,確定關係,就像每對經曆過分別又重新見麵的戀人一樣,陷在愛情的甜蜜裏,無法自拔的渴望著對方,設想著明天的美好和再次見麵的欣喜,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也看不到存在我們自己之間的問題。


    現在想想,其實那個時候我們才剛剛重逢,在這些年裏我們都經曆過的那些事是對方不曾參與的,又有哪些變化是對方不曾見過的,觀念、態度、目標、想法和習慣都在這漫長的時間裏發生改變,但我們都還沒來得及重新了解一下對方,就已經接受。所以後來的那次見麵,因為這些日子的空白所引發的大大小小的問題,全都在第一時間該暴露的不該暴露的全部暴露出來,其實也是可以預見的。


    過了最忙碌的三月份,到四月漸漸得空了下來。ge


    e是第一次跟著我做巡展,在下了飛機踏上溫哥華這片熟悉的土地的那一刻,忍不住跟我吐露,以前攝影拍片隻是覺得身體累,現在開完巡展之後才知道心累是怎樣的。


    開巡展,從選題開始就是一個難題,到後來流程策劃,布置安排,每一步都需要溝通再溝通、確認再確認,需要從上至下保證渠道的通順。巡展過程中,既要應付場館各關係人,又要對付四麵八方的媒體記者,還要接受公眾和同行對作品的考驗。專業經理人的打理工作多麽辛苦尚且不說,就是這一個場合一個場合應酬下來,也快無趣瘋了。


    我問ge


    e:“那你是更願意跟我風裏雨裏走,還是更願意陪我東西南北飛?”


    ge


    e愁眉苦臉了一會,隨後說:“前者自由廣闊,每一趟旅程都充滿新鮮和刺激。後者能結識不同專業領域的人,又可以增長很多見識。”


    我說:“那不就是說不準?”


    ge


    e搖頭:“說不準。”


    “總之,反正我也不用做單選對不對?你走哪我跟到哪。”ge


    e很認真的跟我說。


    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能吃苦,就能留下來。”


    她眼睛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搖著我的手臂:“我發現我真的是太幸運了。”


    我的工作雖然歸屬於美術院,但是因為是獨立攝影師的身份,在院裏隻是做個與攝影編輯有關的閑職,偶爾去學校教幾節選修課(一般是夏季課程)。再回溫哥華前,環球地理雜誌邀請我幫他們做一欄與極限生存有關的節目,他們和電視台商量好要求真人自願冒險,雜誌紀實的版麵和內容由特邀攝影師負責審核編撰,節目剪輯歸電視台管理審核,雜誌編輯處特約參與。


    本來這次我答應跟拍這次的節目,第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和雜誌主編的交情,第二個是他們答應了我的條件,作為特邀攝影師,我隻需要做跟蹤拍攝,將不需要任何出鏡。但是等製片人和我領導溝通之後,即使我起先並不願意,但最後還是同意他們在最後一期節目中,給我和我的團隊剪輯二十多分鍾的鏡頭。


    美術院要得到社會的關注,需要曝光度和話題,像我這樣的閑職工作者,能為院裏做的貢獻大概也就是趁此機會幫助我們美術院進行宣傳。因為還沒有開學,等節目做完,基本上我就完全閑下來了。


    我給ge


    e放了長假,她父親的身體出現了一點問題,需要入院安排手術,這個時候留兩位老人在家中,她不放心。我特別能懂那種當親人生病,恨不得放下一切去照顧和陪伴他,希望自己能夠減輕他的痛苦的感受,於是我跟ge


    e說可以等她將家裏的事情都處理安排好之後再回來,ge


    e替我安排了後麵兩個月的行程,第二天她就飛回韓國了。


    我有半個月的時間休假在家中,反複查看我相機裏一路拍攝下來的照片,有些直接導入到了我的電腦裏,查看文件夾,發現還有好幾年前拍的照片。我會挑選出一些我滿意的,有些我不滿意有感覺的去暗室衝洗,通常一待就是半天。


    幾天前在一次采訪中,一家新聞媒體的記者問我下半年有什麽拍攝計劃,什麽時候會再舉辦一次個人攝影展,我沒回答她。當我以前的導師問及我差不多的問題的時候,我也回答不出來。我並不是忙得沒有想過下半年計劃甚至未來一年的計劃,而是我完全想不出來。甚至這兩個月來,我甚至都沒拍出讓我特別滿意又有感覺的照片。


    園林文化的繼承和遺失,人與自然的關係,信仰與路程,夢想的遠方和現實的囹圄,那些海底山崖的風光旖旎,遙遠浩瀚的宇宙星空,我都拍過了,我想接下來我要繼續拍的主題還是人。但是我還不知道應該把我的工作聚焦到哪一個群體,也許是我的生活還沒有碰到過這個群體的人,所以沒有這個衝動和感悟讓我開始。


    我在研究生時期的一位學長準備出發去可可西裏,去拍一期保護野生動物的專題。這個話題近年來一直引起社會很高的關注度,他在學校的時候也做過很多研究,非常有信心,問我要不要參加。


    我說,要去可可西裏的話,我應該選擇一個美好的時間,帶著美麗的心情去賞美麗的高原風光,一路走一路拍,什麽也不想。


    “怎麽?”他表示疑惑,“你覺得這個專題不夠吸引你嗎?”


    我說:“恰恰相反,這個選題非常具有吸引力,也很有社會關注度。”


    “那是為什麽?”


    “做了個調查,這個月從無人區回來的獨立攝影師或者攝影團隊至少已經有三批了。”我停頓了一下,開玩笑說:“這樣下去也不知道保護站的人是要保護攝影師,還是保護野生動物了。”


    學長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亦覺得話說得有些重了,明明他的出發點是好事,而且我也相信他的能力和影響力,一定能讓平凡而偉大的英雄以及野生動物的生存困境得到更多的關注。於是跟他解釋:“我的意思是無人區沒有想象的那麽危險,但隻要非法獵殺和販賣野生動物的行為依然存在,無人區就沒有想象的那麽平靜,保護站和保護站的工作也沒有那麽安全。”


    學長難掩焦慮:“深入無人區腹地,拍攝最真實的野生動物保護工作,沒有保護站的工作不行。如何從一眾相同的主題作品中,有頭腦有立意的脫穎而出,也是頭疼問題。”


    他的眼睛通過電腦屏幕直勾勾地看著我:“su


    y,在情感的共鳴方麵,和對圖片處理上,你比我有天賦,我需要你。”


    我想大抵他心裏想的真正想的是我能拍能寫,最擅長敘事剖析,有故事的圖片加上有故事的文字,最易“蠱惑人心”。他不是非常認同我對圖片進行文字翻譯,覺得我容易趨利避害,為此也曾敲擊過我很多次,但他也說過他是羨慕和佩服我的。


    我和學長在研究生期間的導師是同一個人,老師曾當著我們倆的麵對我倆進行評價。學長的性格裏理性偏多,我是感性偏多。他的攝影作品濃烈熱情,風格清晰,極端主義。我是清淡盡致,詭辯不真,朦朧加極端主義。就拍攝藝術而言,我比他是比上不足,後天也追不上,就圖片處理的能力而言,他比我是望其項背,後天也追不上。


    以前我的老師曾給我們建議,攝影師保留對畫麵最直觀的感受,舉起相機是不需要思考的,作品最終歸真,就是居中平衡。所以不是非得貧窮才能發人深省,不是走向極端才貴在平庸,也不是有人才有思想和溫度,有內涵深度才有可(閱)讀性。為此他曾毫不猶豫地批評過我早期過於重視作品的畫麵感和故事感,盡管我的作品風格一向以故事向性為主且最擅長,作品也是建立在理想主義之上,但在他看來“過”則有嘩眾取寵的嫌疑。他也曾批評學長一腔熱情如火如荼,痛痛快快地自燃,之後理想埋於灰燼,餘溫帶不起火熱,太過理想主義,也曾點評我的商業趨向,太過操之過急。


    我無法否認這一點,當你進入到公眾視野,擁有傳播力和影響力的時候,你就必須考慮你的商業價值。


    商業價值既然由公眾口味和社會需求決定,那公眾喜歡且享受,再讓這種價值為作品服務有什麽不可以。既然理想容易被嘲笑,現實又容易被鄙視,為什麽不談野心。等野心實現了之後,理想還是現實,還是居中平衡,不管哪個選擇自然有它道理了,誰又去在乎你是哪一派,又對你惡意中傷呢。我跟老師提起,他仿佛如夢初醒,所以他承認他對了一半,我也對了一半。但我沒有誤入歧途,確實得益於他孜孜不倦的提點。


    學長也曾說過,我比他聰明能幹。我們都曾是非常清醒的理想主義者,但是我覺得他比我更適合這個定義,所以這也是我敬重和佩服他的原因。


    人生良師益友得此,幸焉。


    最終我還是沒有答應跟學長去可可西裏,因為有工作的安排也抽不開身。學長說等他回來,我們一定要見麵一次,我答應說好,如果他能在7月之後抽出一點時間的話。他又問了我些最近的工作情況和安排,臨下線前又問我有沒有什麽建議給他。


    我當時手裏正拿著畢業那天還是他幫我拍的我和老師站在校園門口的合照,突然想起那天居然都沒有和他單獨合影留念。等見麵那天一定要記得補上啊,我在心裏想著。


    對於學長的困惑,我說:“你知道在寫作中,對人物或者景物的描寫手法有正麵描寫和側麵描寫兩種手法嗎?”


    學長說:“你的意思是......”


    我說:“意思很簡單。舉例來說如果你想拍平民窟的落魄生活,那麽你也可以拍富人區的窮奢極侈作為烘托。在生命禁區,如果你想拍生命堅守和頑強,那麽不僅巡守在這裏的保護者是的,動物也是的,湖山、花草也是的。如果你想拍信仰,那太多了,在可可西裏,在羌塘,在阿爾金,在那裏的每一寸土地上,每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種信仰。”


    “是的。”學長說。


    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一切的一切,能看到的是最容易的,怎樣去解讀是再充分也不夠的。那麽就讓攝影師用照片記錄和保留最歸真最直觀的畫麵,讓一千個讀者去有一千個想法和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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