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場合太監宮女都是極少,而我看不懂打獵,就跟看不懂足球一樣,眼睛又給太陽耀得發花,便隻管在北麵場外搭的涼棚下猛灌涼茶。


    太熱了,我簡直快脫水,虧他們還打獵打得一頭勁,“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這話真是一點不差。


    但我也不能表現得太遊離,隻好時不時跟著其他沒資格上場的低等級武士小兵拍手叫好,偶爾跺個小腳,還要配合上麵部表情,甭提多累。


    最受不了他們叫的是滿語,我就大叫:“也——”,叫了幾回竟然有人跟著我叫,不過他們發音實在很委瑣,竟然無師自通會加個字“哦也——”,害得我隻好改叫“哇塞!”,其實現代台灣俗語“哇塞”就是“香蕉你個芭樂”的同義詞,這裏當然不會有人知道,可惜四阿哥此時不在場上,不然我喊起來絕對鏗鏘那個有力一百倍。


    忽然間,東南場中起了一陣雷動歡呼,我周圍人滿麵笑容,互相說的也是滿語,我看不出門道,也聽不出,正好奇時,隻見場上鳴號收隊,潮卷雲收般湧出黃鞍紫綹的康熙和緊貼著他、策小馬而回的小屁孩十八阿哥,他離康熙的位置甚至比大阿哥還近。


    我忍不住主動問旁邊人到底怎麽回事,那人用漢語笑道:“十八阿哥的箭射中了一隻大牝鹿,真是巴圖魯小勇士!萬歲主子喜悅,要給大家分飲鹿血!”


    還沒等我想通一隻鹿的血怎麽可能分給那麽多人喝,康熙他們馬速奇快,轉眼近前,包括我在內眾人全體迎上,就地跪拜,口頌聖德,我最煩這一套,但人在清朝飄啊,哪能不磕頭哇?


    一套程序做完,康熙他們也不下馬,直接令人拖過大牝鹿來,取刀刺血,康熙先飲,然後大阿哥以下分碗而飲。


    這種此血生飲的封建社會上層階級作風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真不知是同情鹿好,還是同情人好?這樣生飲鹿血會不會有鉤形蟲什麽的寄生體內?至少也兌點熱酒殺殺菌吧?


    大牝鹿是被十八阿哥一箭噎喉,取血的人手法又巧,並沒讓它斷氣,應是為了防著生鹿血一沒了溫熱就失去效用的緣故,我卻不忍多聽多看,唯垂首而已。


    不料十八阿哥突然叫我:“小年子,你上前來!”


    出了宮,人多嘴雜,因女名不可外泄,幾位阿哥當麵都是叫我小年,十八阿哥也學會了,卻叫的不倫不類,好端端加個“子”幹什麽?嫌我穿起男裝不像太監嗎?


    眾目睽睽下,我真不知道這個小祖宗要幹什麽,硬著頭皮走到他馬前,他將手中尚盛著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裏紅碗向我遞來,神氣道:“賞你喝!”


    ——啊?


    ——鹿血是zhuang yang的好不好?


    我看著他,驚到失聲。


    其他康熙隻看看十八阿哥,又看看我,並無插手意思,七位阿哥表情各異,四周人有沒聽清的,也有聽清了不敢響的。


    然而十阿哥迸出的難以抑製的爆笑打破了這短暫的難堪僵局,隻見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老十八,鹿血這玩藝兒是、是給——小年子喝的嗎?這麽多隨扈大臣現放在此你不賞?”


    我瞧他唇形,猜他原是要說“鹿血不是給女人喝的”,中途卻改了口,接了半句不倫不類的話。


    出宮以來,我一直是男裝打扮,除了有限幾名近侍大臣略知一二,外人並看不出我的女兒身,就有知情,也不點破。


    來避暑山莊路上,我和十八阿哥朝夕共處,對他性情也算有些了解,看他眉頭,我就知道他嫌鹿血難喝。


    十八阿哥年紀尚小,唯知鹿血是好物,又懂什麽壯不zhuang yang的,但十阿哥當眾嘲笑於他,他也聽出意思不對,本來打獵出了汗,現在更是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一隻手拿著碗懸在空中,伸也不是,進也不是,反更見尷尬。


    我瞧見十三阿哥在馬鞍上側身要動,忙目注他微搖了搖頭:諸位阿哥都已喝過自己那份鹿血,再多喝,這光天化日下萬一克製不住,鹿血的勁道發作起來,不是好玩的。


    要怪就怪哪個王八蛋給十八阿哥倒鹿血倒多了,這種發東西,小阿哥跟大阿哥能喝一樣分量嗎?真他媽的蠢材!


    好在我之前待棚裏涼茶喝的多,這麽半碗鹿血,應該不至於怎麽樣的吧?


    何況生理構造不同,就好比給個男人偶爾吃兩顆烏雞白鳳丸,也譬如不吃一樣?


    橫豎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我隻求速了,當下一甩袖,就地打了個千兒:“奴才謝十八阿哥賞!”


    說完,我抬雙手接碗,十八阿哥卻興奮過頭,竟然親自捧著碗將鹿血倒給我喝。


    我不得以被動仰臉張口接下,他又不會把握,溫熱帶腥液體直貫入口,深入喉管流下,幾乎弄到我嗆咳。


    我心知這一咳若止不住那便是當眾嘔也嘔得出來,無論如何也得強忍,因將脖子仰的更加直些,口張得更加開些,眼睛隻盯著天上雲卷雲舒,細數其形,以分散注意。


    天色在我眼裏由天色自藍到淡藍到淡青到淡紫又到紫紅,十阿哥的聲音也由先前大笑變為母雞般的咯咯駭笑又至無聲,就在我快到極限之時,十八阿哥停手下來。


    我垂首連做兩個吞咽動作,因見自己剛才幫著捧碗的右手虎口上還有一道新鮮殷紅鹿血流下,無處可擦,又抬手湊到唇邊迅速一舔舔去,這才起身回禮。


    康熙解下自己馬鞍邊裝酒革囊,令劉鐵成送來給我,我急需燒酒壓腥,一刻也顧不得,接在手中仰頭就灌了一大口,極烈極烈的酒,喝下去,腦子裏就像有把刀在攪一樣,雖不好受,剛才那種難耐的惡心之感卻是過去了,謝了皇恩,方立過一邊,候康熙又命人取鹿血給隨扈王公大臣等人分飲完畢,人群各處高聲應合,滿語漢語夾雜,震得我滿眼金星,及見動作,才知他們意猶未盡,仍要下場行獵,這次不分文武品級,凡有誌者均可入場角逐,按所割鹿角、鹿茸分賞。


    一時眾呼萬歲,群情激奮,大有逐鹿爭雄之心,就連我,也有總角小廝牽過馬來給我,並有硬弓箭囊奉上。


    我一眼瞅見南麵林中有鹿影一閃,掛上弓箭,認蹬扳鞍,躍馬加鞭,下坡直驅而入。


    林中濃蔭蔽日,地麵雜草如毯,人一入林,身上燥熱頓減。


    入林漸深,愈覺陽光將山林所染金色襯著頭頂微露淡青天光,分外特異。


    這裏每株樹看上去都有十多米高,不時可以見到需要幾人合抱才可圍攏的大樹,在烏桐的菱形葉和黃連木的羽狀葉交會的地方,天光篩過兩種不同形狀葉子的天光,照射在林中落滿了樹葉的草地上,形成一個個光斑,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方才鹿影久尋不見,坡路卻是越來越陡,周圍的樹木灌叢更加密集,我聽見水聲,下馬牽韁走過樹叢,林外人聲愈遠,陪伴我的隻有鳥聲啁啾,腳下溪水有時彎彎緩流,可以照見樹影和林隙間透落的天光。


    再往前,潭深水溢,從岩石間像銀網交織,有時漫過大石,石上生青苔,一種小小的“岩魚”在其間清晰遊動。


    直走到山林幽深,潭水間山林中呈現碧綠,落腳處都是沒有草的地方,我才停下步子,仔細尋一塊尖頭大石把馬拴好,除了帽子、外衫,挽起袖管,俯身就水。


    我把頭湊在水裏,貪婪的吸了幾大口,清涼的甜味漫下胸腔,水流擊濺在臉上,沾濕了發梢,我也全不理會,隻閉著雙眼,盡情享受。


    聽到異動,是我從水裏抬起頭以後。


    同岸上遊來了兩騎馬,八阿哥一騎,十阿哥另一騎。


    十阿哥下馬向我走來同時,我才想到從水邊爬起身,見八阿哥並未下馬,我除了微感狼狽,也沒多想別的,隻伸手去夠晾在石上的外衫和帽子,打算穿戴齊整再向兩位阿哥請安。


    不料十阿哥走得極快,看看沒幾步,轉眼已到近前,我正舉衣套了一隻袖管,他抬手一打,竟野蠻扯下我的外衫,要不是我讓力讓得快,好好一件衫子就給他撕壞了,盡管如此,人還是被他帶的步下一踉蹌,身子往側倒了一倒。


    十阿哥老實不客氣伸手挽上我腰際,我看見他眼神,猛地一驚,哪裏容得他又把我往他懷裏拉,下死力推開他,奪出身去,站穩腳跟,先挽結長發,束了一束,冷冷道:“十阿哥請自重!”


    十阿哥大嘴一咧:“嗬!在老子麵前裝哪門子貞烈?實話告你,老子今兒鹿血喝多了,你倒知趣得緊啊,曉得老子在這裏,不給老子看難道是給八阿哥看?”


    我低頭一看,自己胸前衣襟果然被水打濕一片,陽光下一照,近乎透明,事已至此,明知十阿哥有意挑釁,卻也不便爭執,反正裏麵還有小衣,也沒什麽大不了,忍氣道:“奴才實不知兩位阿哥在此歇腳,擾了兩位阿哥清靜是奴才的錯,奴才願回莊領罰。奴才告退。”


    十阿哥一抵步,攔住我去路,一對眼珠子隻在我身上到處打轉,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你算什麽奴才?你是男是女?以為喝了皇上賞的酒就得臉了?想回莊找十八阿哥還是十三阿哥?老十八還小著呢,喝再多鹿血也是白搭,怎比得上我——”


    我轉目往他腰下帶了一眼,果見其蠢蠢欲動,不由泛起一陣惡心:丫吃的是鹿血還是鹿鞭?


    但八阿哥至今旁觀,未有一絲表態,光天化日下,我不知他們兩個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時間拖下去,隻會對我更加不利。


    加上十阿哥這一番話說的亂七八糟,更扯到十三阿哥和十八阿哥身上,我再多說,對己對人有害無益,隻得強抑怒火,也不去撿衫子穿了,徑從十阿哥身邊繞過到石邊牽馬。


    我手還沒觸到馬韁,隻聽身後腳步急響,猜準十阿哥上來拿我,側腰抓起掛在鞍上的長鞭,回手一振,還未抖開,十阿哥早飛起一腳踢在我腕上,一記令我吃痛鬆手,掉下馬鞭。


    電光火石間,十阿哥的臉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手腕又是一陣銳痛,卻是他扭住我的傷處。


    我痛的冷汗也出來,一時無力掙紮。


    十阿哥得意道:“這才像話,你放聰明點乖乖聽老子的話,有你的甜頭!”


    說著,他貼身上來,我咬緊牙關盡量往後躲,十阿哥越發笑道:“好,你喜歡這個調調也行,老子陪你玩!”


    他手上加重力道,我隻覺手腕快要脫臼,能夠往後移動的範圍自然縮小。


    那邊八阿哥坐在馬上不耐道:“老十,少跟她廢話點,剛才北麵號角響過,是大阿哥斬獲不少,你快點辦了事咱們歸隊!”


    十阿哥見說,當真發狠把我按到地上,倒下去時他手有一瞬間的鬆開,我往後靠了一靠,以未受傷左手扯下鞍邊一把短匕首,借機在石地上一磨,拇指用力推開外鞘,先平壓在背後,趁十阿哥回手解開自己腰帶時,一彈身,認準位置,疾抽匕首往他肩頭紮下。


    錚!


    嗖!


    唰!


    一枝齊梅針箭破空射來,打下我匕首,擦過我耳廓,直接釘入我頭旁堅石內,楊木箭杆尾部栝染朱雕羽兀自顫動不已。


    這一箭力道太盛,我左手虎口掙破,當場流血,但我的感覺完全集中在八阿哥身上,我瞪著他,就像瞪著天下最可怕的怪物。


    我知道這些阿哥騎射功夫都是一流,但我不知道八阿哥的箭術可以精準到這個地步,剛才十阿哥在我身前,他的箭隻要偏一點,就能貫穿十阿哥,再射中我。


    他不在乎我的生命,十阿哥可是他的親兄弟啊!


    連十阿哥也意識到這一點,一麵按住我,一麵回頭吼道:“老八你失心瘋了?”


    八阿哥放下手中金桃牛角弓,麵部表情溫和的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比射一隻兔子更不稀奇,他的聲音悠閑如玉:“我的箭,你還信不過?你被個女人用匕首傷了,就很能見人了嗎?”


    比起十阿哥的粗魯,八阿哥這種淡然其實更可怕,不過我既然敢拿匕首紮阿哥,就已經什麽都豁出去。


    我不自救,天理不容!


    你八阿哥有種就一箭把我射死在這裏,誰皺眉頭誰就是永定河裏的王八!


    手不能動,我還有腳,借十阿哥這一回頭功夫,憋足了勁挺膝撞他,八阿哥看得分明,急聲叫道:“老十當心!”


    十阿哥轉過神來,不知怎樣動作,一下以他膝蓋壓住我小腿,同時掐住我脖子,惡狠狠道:“他娘的,死丫頭連老子要害也敢踢,活膩了是吧?爺今兒不弄死你,你不知道爺厲害!”


    我喘不過氣來,手腳都痛到不似在人間,眼前發花,心頭冰涼:難倒今日當真死在此地了嗎?


    眾念紛呈中,忽然冒出一個寒氣十足的聲音:“放開!”


    是四阿哥!


    四阿哥來了?


    不可能的,他遠在京城,他不會來救我!


    那麽是我的幻聽?


    可是聲音真像他,那麽……是我快要死了嗎?


    我的身體開始有失重的感覺,十阿哥鬆開我的每一個動作都像電影裏的慢動作,我就像被扯壞的布娃娃,費了很大勁才找回拚湊起來的感覺。


    八阿哥至此方下馬朝我走過來,我拚命掙紮起身,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才抬起半身便失力往下倒,我這才意識到我受的傷比我想象的更加嚴重。


    然而在我的頭撞到石地上之前,有人過來半蹲在我身邊用有力雙手托抱住我。


    甫一接觸,我便知他不是四阿哥。


    我艱難地轉動脖子,自下而上看到他的臉。


    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桃花眼裏看到如冰山暴裂般的寒意與不屑。


    我該閉上眼睛的,因為我快要哭了。


    但如果我哭,他一定能清楚看到我眼裏漾出的水色,是以我盡管發抖的厲害、管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把鈍刀在割我的喉管、盡管他的懷抱輕柔地像羽毛一樣,我還是強忍了哭泣的衝動,我不要他的可憐!我誰的可憐也不要!


    我掙一掙身,他會意扶我從地上站起。


    這時八阿哥已走到我們身前站定,十阿哥反而立到八阿哥身後。


    八阿哥微糾眉頭:“老十四,她剛才對老十——”


    十四阿哥很快打斷他:“我隻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不管怎樣,她隻是個小女孩!”


    八阿哥伸手搭上十四阿哥左邊肩頭按了一按,十四阿哥頓一頓,抑下一些激烈語氣,冷笑道:“我一句話不說第二遍,這種事隻此一次,若讓我知道有第二次,不管是誰幹的,我隻找十哥算賬!”


    說完,他一把橫抱起我,先放我側坐上他的馬,他才一躍上來,一手環抱住我,一手抓韁,任身後十阿哥破口大罵同八阿哥的連聲喝止響成一片,頭也不回地帶我離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情傾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珠並收藏情傾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