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無條件地寬容我一切經心不經心的舉動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他看著我從這個世界慢慢的撤退出來的過程, 可是有時候,他會突然指著什麽說:“玉瑩,這個拿去給十八阿哥。”


    不管這樣的話一天會重複幾次, 我每次都會不假思索地答:“口庶。”


    然後眾阿哥都放下筷子,驚駭地看著我, 因為他們不敢這樣看康熙。


    但我總能夠直接從談話的地方走開,仿佛沒有任何話值得我留下來傾聽, 隻有沉默是最好的休眠, 保護我度過沒有眼淚的幹燥的季節。


    我很奇怪關於死亡的記憶為什麽能保留的那麽長久,並且不斷盤旋,我沒有辦法鎮靜地麵對回憶, 我能做到的是盡量克製自己多一點、再多一點, 我為此類作戰異常清醒地耗損著自己的精力,以至於當我在失去十八阿哥的兩天一夜後終於能一個人安靜地在康熙後帳小床上躺下, 當我無限驚恐地看到帳篷原本疊合完好的布幅上自動、緩慢及堅定的出現了一條裂縫, 當我以夢遊般的膽大卻又出奇輕盈精巧的步伐下床走近前與該條裂縫後突然露出的一雙眼睛對視上,我極其迅速的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尖銳的叫喊,我慌亂退後,抓住手邊一切能抓住的東西,再拋出、打碎。


    越來越多的人擁進後帳, 但誰也無法靠近我,直到我突然間落進康熙的懷抱。


    “不要慌,不要怕, 告訴朕,你看到了什麽?”


    康熙的聲音鼓舞著我回頭向出現裂縫的地方看了一眼,可是它還在那兒!


    它在那!


    我渾然忘了規矩,隻簌簌發著抖,將手死死揪在康熙襟前,偎縮進這世上唯一安全的康熙的懷裏:“皇上……皇上……”


    而此時康熙也看到了那道裂縫,他用手臂擁著我,我的麵頰靠著他的心髒,他的手指伸到了我的嘴角,聽任我微細的脈搏在他指下瘋狂的跳動。


    半柱香之內,康熙令吳什等侍衛召集來眾皇阿哥。


    子時末,諸阿哥在康熙布城帳殿後帳聚齊,看到那道裂縫均是目瞪口呆,尤其大阿哥和十三阿哥肩負著保衛康熙的責任,當即下跪請罪,一時其他阿哥也都跟著跪下,唯獨太子姍姍來遲,雖也跪了,但始終昂著頭,麵上掛著一絲冷笑,可惜是為了要冷笑而冷笑的那種冷笑。


    除我之外,康熙隻留下有限貼身親近侍衛,後帳內靜如古井,康熙的目光在阿哥們臉上來回巡睃良久,才緩緩側臉看向跪在另一側的我:“朕知你看到了,現在朕準你指認,你隻管大膽說。”


    “皇阿瑪!”太子在一眾阿哥愕然揚首之際率先站起身,暴跳如雷,“您這是懷疑兒子們?”


    康熙揮手令跟著緊張起來要保護他的侍衛退下,眼神微諷:“朕現在隻要看一個人,聽一個人說話,就已足夠。”


    太子愣了一愣,隨即回過身,縱到我身前,粗暴的拉起我,拖我一同到康熙麵前,一指指著我叫嚷道:“皇阿瑪為了十八阿哥之死移愛年玉瑩,又封格格又封侍衛,外頭早已議論紛紛,兒子以為皇阿瑪是傷心太過,總會過去,可如今竟然偏聽偏信,隻憑她一句話就要定兒子們的罪?裂縫是真,焉知不是她自己劃的嫁禍於人?”他一頓,又狠狠道,“或者應該好好拷打,瞧仔細她到底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


    一語既出,激起千重浪,帳內人無一不動容,十阿哥跳起身麵紅耳赤衝太子叫了一通滿語,太子放開我,轉身同他對吵。


    一臉怒容的十三阿哥也要動,被緊挨著他的四阿哥一把推住。


    最前麵大阿哥死盯著太子不放,麵色驚人煞白。


    八阿哥忙著勸開太子和十阿哥,拉了這個,拉不住那個,九阿哥不得已加入幫忙,卻越幫越忙。


    十二阿哥一貫性情衝和,見了這個陣仗卻也目光漂移,六神無主。


    而十四阿哥直挺挺跪著,視線始終不曾離開康熙,偶爾眼角餘光掃到我,也是一瞥而過。


    我無聲喘口氣,理好衣角,不理一切紛雜,隻安然向康熙福了一福:“回皇上,玉瑩適才所見並非別人,而是十八阿哥。”


    滿人流俗相傳,人死後三天,要登望鄉台,遙望家鄉,或真的會親臨作第二次訣別,因此要在人死去的第三天晚上,在門外焚燒一次紙紮的車馬和轎子等燒活,叫做“接三”。


    十八阿哥於九月初二淩晨身亡,他的接三儀式原定在九月初四亥時進行,現在剛過子時,一早一晚,相差十個時辰,但接三之說,原不是那麽精確,十八阿哥又素來和我好,就來看我,也是應當,是以我這麽一說,場內立時安靜下來。


    康熙端坐原處不動,凝視我半響,淡淡道:“是嗎。”


    他的語氣本身沒有什麽波動,卻像海邊滲進了鹹味的空氣,不管被呼嘯的海風吹得多遠,最後還是會蔓延在我的心髒裏,若無傷口,便無事,但若有傷痕未愈,就會引起一陣劇烈抽痛。


    我垂首又回了一遍:“是,玉瑩所見是十八阿哥。”


    太子一步躥過來,擋在我身前:“你怎麽不早說?”


    我的眼光越過太子,看向康熙,他馬上意識到他不該背對著康熙,急側過身來。


    我這才又朝太子行了一禮,以恭敬語氣道:“太子有話要說,玉瑩不敢搶話。”


    說完,我突如其來地眼睫一抬,同太子赤裸裸對視上,太子雙眼在一刹那閃出諸般神色,憤憤道:“你竟敢——”


    十阿哥聽至此處,忽硬生生打斷,斜睨我道:“好,我就算你真的看到十八阿哥!裂縫又怎麽說?難道也是十八阿哥用刀割的?”


    他這一句話正問到點子上,一時眾人目光投來,看我表現。


    我揚一揚眉,反問:“刀?”


    八阿哥聞言一滯,我卻看到太子眼棱突的一跳。


    而康熙沉沉道:“不是刀,是匕首。”


    吳什雙手一托,捧來一麵朱漆盤,我上去揭開盤上蓋袱,現出底下一柄形如劍而不及劍長、寒光浸浸的匕首,而匕首柄上同樣有明黃色緞纏繞一圈,卻是舊緞。


    康熙又開口:“太子置朕召喚不顧,姍姍來遲,可是為了找這件物事?朕當年在南苑海子將此匕首賜給太子,記得還有個鯊魚皮的套子一並賜下,太子又帶來未?”


    太子瞠目,待要抓取該匕首,我眼疾手快,將匕首握入自己手裏,吳什則迅速踏前一步,擋住太子,其他侍衛嘩啦一下半扇形散開,成對太子合圍之勢,有如防範大敵。


    我退回康熙身邊,康熙忽笑道:“匕首給他,給他,怕什麽?朕要好好看著這個孝順兒子是怎樣來對付朕!破帳!逼宮!嚇倒朕,朕的皇帝就該讓給他做!”


    太子撲通一聲跪下,瞪著眼、嘴唇發抖想要說什麽,卻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幹,失了氣力。


    其他阿哥也驚呆了,互視一眼,齊又跪下,康熙一抬手,阻止他們說話:“大阿哥,傳朕口諭,將太子胤i即行拘執,其黨羽格爾芬、阿爾吉善、二格、蘇爾特、哈什大、薩爾邦阿、杜默臣、阿進泰、蘇赫陳及倪雅漢等一並拿下!今日拔營,務必酉時前到達布爾哈蘇台行宮!”


    大阿哥動作甚快,我出殿換上三品侍衛服色,同邢年到各隨駕常在、答應歇處通知了臨時拔營之事,再回帳殿,也不及一個時辰,正好跟大阿哥碰上,他一眼見著我過來,似沒認出,陡然停了腳,對我打量了一下,但到底沒說什麽,就直接進去跟康熙報告。


    我侍立一旁,聽大阿哥說事已辦完,除了康熙所指名者,還有某某、某某某或在場密聚或有嫌疑,因統統關押,等待發落,且人數不少,不由一愣:以大阿哥能力,這麽短時間內可以將太子勢力一網打盡,似有未逮,再聯想康熙先前發落太子神色,難說不是胸有成算,那麽,在帳殿夜警發生前,康熙就已經著手防範、乃至部署了?


    康熙聽完大阿哥報告,似甚疲倦,李德全捧過小毛熏貂緞台冠和貂皮黃麵褂康熙著上。


    康熙見我穿的是正黃旗下金黃色缺襟馬褂行裝,知我準備一會兒騎馬扈從,令李德全將一件潔比雪豔的大銀貂風領及白狐裏子鶴氅拿來,叫我穿戴完畢,又親自朝我麵上觀了一觀,向左右歎道:“《晉書·王恭傳》記載王恭嚐披鶴氅行雪中,形貌整麗,濯濯如春月柳,有雋容儀,時人以為‘玉人’,而今朕亦有位玉格格,非但濯濯如春月柳,更灩灩如出水芙蓉,不知後世又將如何記載?”


    我就是從後世過來,《懷玉格格》的電視看過,但身份好像差的有點遠,至於清朝有位“玉格格”的史書記載我絕對沒見過,不過說到芙蓉……相信康熙見識過網絡紫紅名人芙蓉姐姐之驚世駭俗之“s”身段造型,就不會拿芙蓉這一詞組來形容我了。


    但轉念一想,關於芙蓉,“濯清漣而不妖,出汙泥而不染”的典故我還是懂的,康熙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對我容貌發出議論,莫非另有深意,暗示我要老老實實做事,認認真真做人,以平和的心態,直麵坎坷阿哥黨?


    想著,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時全理會不到其他人七嘴八舌在迎合什麽,正好其他阿哥都換好了騎裝回來,我一轉頭,看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披著同款玄狐皮大氅一前一後踏進門來,心頭忽的一抽。


    ——如果是老十三的話,就沒有關係。


    在我的夢裏,四阿哥曾說過這樣的話,而冥冥中,我總覺得這句話是真的聽到過?哪部清宮戲裏麵有過這個台詞?


    從永安拜昂阿到布爾哈蘇台行宮,沿途修有大道,路寬二十尺,逾山涉穀,逢河架橋,以前修路時投到道路兩傍的土則堆成一英尺高的規整的土牆,立有標柱,標示裏程,最奢侈的是為了預備康熙回程,道路兩側一早接連不斷地掛上了繡龍的掛帳,將道路保護得很好,晴天就如同打穀場一般光滑,十分好走。


    康熙帶著有我在內的一隊人馬,走在最前麵,保持一定距離的後麵,是帶著隨從的後妃們的金轎,再隔一段距離,是各王侯,最後是官員們,接著官階,順次相隨,無數的騎馬隨從殿後,此外還要加上帳篷、寢具、食具等等隨同這一隊伍,還有數不清的車輛、駱駝、騾、馬等大隊跟在最後麵,這車、人、獸相摻雜的不間斷的大群,越處在在後麵越鬧得塵埃飛揚,如同前進於無邊際的雲霧中,風從迎麵或是側麵吹過來時,十五步到二十步遠的地方,往往什麽也分辨不清。


    我剛剛從驚見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公然穿上情侶裝的震撼中恢複過來,開始好好想想這兩天發生的事。


    尤其帳殿夜警這件事上,我始終有一個關節沒有想通。


    當時裂縫後的眼睛我雖然感覺熟悉,卻並沒有看清,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太子?


    如果是太子,他又何必來後帳偷窺?


    十八阿哥死後,康熙就沒有合過眼,到後帳睡的可能更是很小,太子不可能不知道,這麽做不是很荒謬嗎?


    但那人被我發現後,倉惶逃離現場時所遺留的匕首的確是太子貼身之物,昨晚晚膳我還見他佩在腰間。


    太子身為皇儲,國之根本,與眾阿哥又不同,他跟前護衛之嚴密絲毫不亞於康熙,若說有人特意盜了太子的匕首再來康熙帳殿偷窺栽贓,等於要冒兩次險,變數更大,除非希曼再世,否則未嚐不算mission impossible。


    如果說皇儲在位的太子也存了軾父篡位的心,那其他阿哥的心思不是更可怕?


    再退一步說,即使太子以非正常手段做了天子,哪個又服他?到時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所謂高處不勝寒,說的就是我現在所護衛的康熙吧?


    生命、名譽、家庭、歡樂、孤獨、寂寞……他自有他付出的代價和忍耐。


    從我這裏,可以看得到康熙的側麵,他的嘴唇始終抿得很緊,騎在馬上,腰杆也很筆直,虎毒不食子,子要食虎,卻錯揭了龍鱗,又待如何?


    申時三刻,這樣大群人馬居然真的準時在酉時前全部到達布爾哈蘇台行宮。


    進入行宮前,康熙例命命令喇嘛念咒祝福,驅除邪氣。


    除各部整頓外,八阿哥還負責安置十八阿哥靈樞,這是頭等大事,足足又用了一個時辰多才鋪陳完畢。


    戌時,康熙召諸王大臣、侍衛及文武官員等齊集行宮正殿前,命皇太子出而跪地,當眾垂淚訓其罪行曰:“今觀胤i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虐眾,暴戾淫亂,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胤i其惡愈張,寥辱在廷諸王貝勒官員,專擅威權,鳩聚黨羽,窺伺朕躬,起居動作,無不探聽,平郡王呐爾素、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毆打,人臣官員以至兵丁鮮不遭其荼毒。諸臣中有言及伊之行事者,伊即仇視其人,橫加鞭笞。”


    “朕出巡各地,未曾一事擾民,胤i同伊屬下人恣行乖戾,無所不至,令朕赦於啟齒。又遣使邀截外藩人貢之人,將進禦馬匹任意攫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種種惡端,不可枚舉。”


    “今更滋甚,有將朕諸子不遺噍類之勢。”


    “更可異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竊視。從前索額圖助伊潛謀大事,朕悉知其情,將索額圖處死。今胤i欲為索額圖複仇,結成黨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之人,豈可付以祖宗弘業!”


    “朕即位以來,諸事節儉,身禦敝褥,足用布襪,胤i所用,一切遠過於朕,伊猶以為不足,恣取國帑,幹預政事,必致敗壞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


    我侍立在側,一路細聽下來,唯獨“遣使邀截外藩人貢之人,將進禦馬匹任意攫取”及“今更滋甚,有將朕諸子不遺噍類之勢”這兩條最為觸心。


    若非太子當日截取蒙古人進貢禦馬試騎,惹起蒙古人公憤,就不會驚馬,不會把我撞至昏迷,不會害得十八阿哥驟然吃嚇,加重病情,終告不治,


    而說至此處,康熙忽然痛哭撲地——地上平鋪金磚,陰涼傷氣,如何經得?


    一眾大臣慌得紮手紮腳,上前扶起康熙。


    康熙又言:“太祖、太宗、世祖之締造勤勞,與朕治乎之天下,斷不可以付此人。俟回京昭告於天地宗廟,將胤i廢斥。”


    當即又雷厲風行,命將胤i即行拘執,其黨羽索額圖之子格爾芬、阿爾吉善及二格、蘇爾特、哈什大、薩爾邦阿六人俱行正法,杜默臣、阿進泰、蘇赫陳、倪雅漢四人充發盛京。


    諸位阿哥陪太子跪在殿前,早聽康熙這一番訓斥聽得個個淚如雨下,唯有太子容色不變,盡管他的眼睛並沒有一刻離開康熙,但他隻以那一種殘酷的沉默來回應康熙的所有指責,也不為他的屬下申辯一句。


    眾臣見康熙悲痛若斯,無不流涕叩首奏曰:“諭旨所言皇太子諸事,一一皆確實,臣等實無異辭可以陳奏。”


    康熙看著大阿哥帶下雙手被縛的二阿哥,忽又在他們將要退出場之前朗聲道:“朕前命直郡王大阿哥胤a善護朕躬,並無欲立胤a為皇太子之意——胤a秉性躁急愚頑,豈可立為皇太子。”


    大阿哥好似略微停了一停,卻沒有回頭,徑自領著二阿哥去了。


    康熙的侍衛沒有一個人流淚,也包括我,因為要保護皇帝,視線模糊是絕對不行的。


    吳什和李德全一左一右攙扶康熙回殿,康熙已屬不支,令我代他出守今晚亥時為十八阿哥接三的儀式。


    豎引魂杆,燒“倒頭紙”、“倒頭車”、“倒頭轎”、念“往生咒”、傳燈焰口等一整套儀式下來,別人是似哭似喊、有聲無淚,我是靈魂被抽盡,殘留著軀幹,從此與未了願同存亡,地老天荒。


    將近黎明,我才踏出十八阿哥靈床所在寢殿,因忘了穿氅衣、風領過來,迎風一凜,偏首捂嘴掩了咳嗽,身上忽的一重,一件玄狐皮大氅落下來。


    我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識以為是十三阿哥,脫口而出道:“你——”忽一抬眼,看清是四阿哥,忙忙止住。


    四阿哥不以為意,替我圍好大氅:“這次見你,瘦了不少。”


    我看著他走開,坐在廊下,麵對天井,他的目光注視在某處,微微出神。


    他的側麵頗有幾分像康熙,孤意在眉,絕情在睫,明明凜然而然,不容人親近,恍然間卻有迷惘、疏離、孤獨、落寞等等情緒傾瀉蔓延。


    這個時辰,連八阿哥也交了事,到康熙那裏報到去了,我在寢殿內也不打抬頭看人,隻當四阿哥同其他阿哥一樣,都去了康熙處,沒想到他還留著。


    陡逢太子被廢這等大事,布爾哈蘇台行宮上下表麵平靜,實則暗潮洶湧,各有各的打算鑽營,而諸皇子中,四阿哥是相對而言表現的最波瀾不驚的一個。


    我想我應該找點話說,但我實在太疲倦,隻站在那裏,等他開口。


    果然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真的相信你在裂縫後見到的是十八阿哥?”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了好久,才道:“請四阿哥不要問我這樣聰明的問題,我向來甘心做個快樂的笨人。”


    四阿哥一曬:“我不問你,你也會問你自己,你快樂嗎?”


    我想了一想,答道:“春有嬌花夏有月,秋有涼風冬有雪,若是心中無閑事,便是人間好時節。”


    四阿哥一頓,道:“這句話……”


    我接道:“是聽你說的。”


    那時四阿哥安排我住入四貝勒府書房怡性齋所在跨院東間,準我書房行走,理經整卷,隨供調問,期間我有多次機會聽到他偶得閑暇和人談佛論經,而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句。


    顯然他也想起來,因望住我微微一笑。


    我心裏卻很難受,唯有垂首而已。


    四阿哥忽然上來緊緊擁住我,我掙一掙:“別。”


    他不放,他的手臂越收越緊,好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體:“誰都知道你本來是我府裏出來的人,皇阿瑪憐你疼你重你,別人都眼紅我……可我隻懷念以前那種一抬頭就能看到你的日子。”


    到了此刻,我已不關心會否有人看到我們,他不介意,我更無所懼。


    我隔了一會兒,才能略脫出他的懷抱。


    失去溫度,有點寒冷,但我要的就是這個。


    我揚起臉看著他,我的自尊,任他踐踏,隻憑個人機智閃避,躲不過時隻得忍痛犧牲,從來沒有任何人站起來為我說過一句半句話。


    多少夜晚睡覺時候,我仍然警惕,稍有聲響,馬上靜靜睜開雙眼。


    這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


    沒多少人可以洗脫過去,從頭再來。


    他已經傷害了我,我大可不必加倍懲罰自己。


    我不想再向任何人懇求時間、愛戀及憐憫。


    我痛恨選擇,選擇永遠是錯的,因為必須舍棄一樣,去爭取另一樣,日後一定後悔,但如果我這一生一定要倚賴一個人,那麽這個人,我已經選定,不是四阿哥。


    於是我一字一句說給他聽:“真的到某一時刻,你發現你每天一抬頭就能看見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你會發現我不過如此,四阿哥,我不想做你的‘不過如此’。”


    四阿哥沉思片刻,看著我的眼睛緩緩道:“你不是不過如此,你會是我的側福晉——”他執起我一隻手,輕吻在我的手心。


    我的手上還淺淺留有幾天前被十四阿哥推倒時弄出的數道傷痕,他的嘴唇柔軟、溫熱,緩緩摩挲移動之處,讓我起了一陣戰li。


    他微微低著頭,眼角卻揚起看我,這一眼,碧海晴天。


    “我說過,你是我的,我不會對你放手。弱水三千,隻有你是我的專寵,無人可以取代。”


    他接下來兩句話,令我啞然失笑,我忘了,他腦子裏不可能有什麽男女平等,他的觀念就是“你似絲蘿不能獨生,必須依托於我這棵參天大樹”。


    可是,要讓四阿哥明白他所說的“專寵”就是我指的“不過如此”,該是一個多麽浩大的工程,比小白星反攻地球難多了。


    跟他說不通的,他是典型硬的不行來軟的、軟的不行來硬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可以讓我不舒服,我不可以讓他不舒服,他根本就不接受我的意見。


    碰到占有欲這麽強的人,又是金伯利岩做的腦袋,我看要炸開才行。


    十八阿哥的接三儀式過後,康熙很快命八阿哥先行護送十八阿哥靈樞返京,九阿哥、十二阿哥同行打點。


    九月初七,康熙又一次命張庭玉、吳什、鄂倫岱等傳渝諸大臣侍衛官兵人等:“朕以胤i凶戾,勢不得已,始行廢斥,斷不輾轉搜求,旁及多人。若將從前奔走之入必欲盡行究處,即朕宮中宦侍將無一入得免者。今事內幹連人等,應正法者已經正法,應充發者已經充發,事皆清結,餘眾不更推求。嗣後雖有人首告,朕亦不問,毋複疑俱。至於皇三子胤祉,曾召來行在有所質問。伊平日與胤i相睦,但未曾慫恿為惡,且屢諫止,胤i不聽。其同黨杜默臣等四人因無大惡,故充發盛京。”


    同日,命八阿哥胤t署內務府總管事。


    似這般諱暗不明,滿朝震動的情況下,此令一出,人盡皆知康熙對八阿哥非同一般的信任與器重,八阿哥將成為下一位皇儲似乎已是有眉眼的事。


    最突出是十阿哥自打知道這個消息,出來進去愈發趾高氣揚走路帶風,也不顧康熙由於心情十分之難過,已經連續七天七夜不思寢食、不吃不睡,孰不知他這樣的狂喜之態看在康熙眼裏,更添厭煩而已。


    相形而言,其他阿哥就要謹慎的多,自從康熙廢了太子,又當眾斥責大阿哥“秉性躁急愚頑”,這些皇子基本上是人人自危,既不能表現太過,也不能不表現。


    因為過於傷心,康熙得了輕微的中風,右手不能寫字,每日隻能用左手批答奏章。


    一般在亥時末,康熙一天的工作完成,便令我替他按揉捏拿,左右肩關節、肘關節、腕關節、指關節由上而下做完一套,約摸半個時辰左右,之後正好服當天最後一劑藥,而康熙或閉目養神,或召一位或幾位阿哥來說話解悶。


    四阿哥說我瘦了,我看這些阿哥才真的是瘦了一圈,勞心勞力且不說,隻看康熙不思寢食,其他人就連正常的飲食也要克製,說難聽點,就算是表麵功夫也得做下去。


    不過聽說大阿哥負責看守的二阿哥倒是化悲憤為食欲,大吃大喝,索求無度,大阿哥亦遵康熙之命滿足他在這些方麵的一應要求。


    講到底,康熙精心培育二阿哥四十餘年,如今說廢就廢,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接受,情緒極不穩定。


    初九這日,康熙傳來領侍衛內大臣,滿大學士、前鋒統領、護軍統領、副都統、護軍參領、侍衛、滿侍郎、學士、起居注官等,當麵涕泣不已,未語淚先流,謂曰:“朕曆覽書史,時深警戒,從不令外間婦女出入宮掖,也從不令姣好少年隨從左右,守身至沽,毫無暇玷。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實不勝憤懣。至今七日未曾安寢。”


    諸臣皆嗚咽,奏請“頤養聖躬”,隻是跪在靠後位置的有不止一人在聽到“姣好少年”幾個字的時候抬眼偷瞧了瞧我。


    和康熙的侍衛比容貌,我自然算得是姣好,但如今康熙身邊有個人氣急升的哈哈珠子、身兼一等侍衛的玉格格也早就傳開了,這些人大概是隻曾聞名不曾見麵,一時半刻還對不上號,卻也不想一想,康熙說話,哪裏會讓他們抓漏洞。


    這邊眾人正在傷心,十三阿哥忽然從外頭進來,向康熙稟了一番話。


    原來我們現在停車投宿的地方離長城不遠,卻發現有包括傳教士在內的前行部隊已無命行軍跨過了長城,且理由是他們認為今晚康熙也會在長城內停留。


    康熙聽了,勃然大怒,立即下達禦旨,要所有傳教士、照管官員等全都回來,凡是已經過了長城城門、名字被守兵記錄在案的,要將名單馬上被報送給過來,嚴懲不怠,並且所有官兵不允許有任何行李拉回來。


    十三阿哥領命而去,康熙也無心再談,遣散眾臣,倚幾支額,合目不語,偶爾重重歎息一聲,連李德全在內,誰也不敢上去勸。


    因我身子還沒有好透,康熙平常並不叫我在他跟前久站,但今日他卻像忘了這一茬,直到近晚膳時才緩緩睜開雙眼,見到我站在榻側,愣了一愣,道:“霜兒你……”


    他隻說了名字,就忽然停口。


    我明明知道他在看我,心頭不由一陣狂跳,卻隻當什麽也沒聽見,隔了半響也不見他再發話,想他應又睡了,怯怯抬眼一看,然而康熙的目光並未移開,我慌忙又垂下眼去,他這才交待李德全傳膳。


    晚膳時,李德全遞上盛綠頭牌的朱盤,康熙這幾日都是看也不看即命撤下,今日卻翻了尹常在的牌子。


    雖然康熙今晚不批奏折,我也直到戌時末才有時間出去——康熙新賞了一匹禦馬給我,我基本上每天都要撥出一個時辰溜馬熟悉。


    十三阿哥辦事效率很高,這會兒已把過了長城的官兵召回了十之八九,除了兩個被任命照看歐洲人的官員被認為已經盡力召回了他們手下的士兵,而被康熙原諒,名單上其他人都被罰了一年的俸銀,因為不能帶回行李,有許多返回的人隻得睡在沒有墊子的地上,還有睡在露天的,我出營尚能擇路繞開他們,但回來時候人就更多,不得不下馬而行。


    這時的天氣,到了早晨往往滴水成冰,甚至連土地都會凍住,十三阿哥正在指揮手下給他們盡可能分發到草墊,眾人無不感激涕零,我見了卻是一驚,剛在觀望,忽見四阿哥走出來,到十三阿哥身邊,二人說了些什麽,我便要走,十三阿哥湊巧轉過首來看到我,興衝衝朝我招了招手兒。


    大阿哥受了康熙斥責後,有很多原本屬於大阿哥的差事都轉到了十三阿哥身上,這幾日他忙的腳不沾地,我本不大有機會見他,現見他召我,倒不好裝作不見的,把手中馬韁交給迎上來的小太監,過去給四阿哥、十三阿哥請了安。


    十三阿哥隨意跟我說了幾句閑話,四阿哥在一旁看著,忽道:“怎麽你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


    我心裏還裝著之前康熙喚我“霜兒”的事情,但這種事康熙身邊的人是沒一個敢傳話出來的,我自己也不好說,此刻四阿哥問,我隻得苦笑一笑,避重就輕:“玉瑩是在想,皇上既然命十三阿哥給他們分發鋪蓋,為何不讓他們進現成營帳?”


    四阿哥瞧一眼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低咳一下,壓聲道:“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不過他們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


    居然被我猜對了,找我連日觀察,康熙要麽不動怒罰人,一罰就是不留餘地,毫無情麵,十三阿哥這麽做雖是善舉,但終究違背了康熙的意思,不知可有妨礙?


    十三阿哥看出我的疑惑,解釋道:“我是不願他們凍的生病,不然明日起程,拖拖遝遝的,不好上路,就算皇阿瑪知道,也不會怪我。”


    這個理由,他隻好拿來說服自己,說服不了我,也說服不了四阿哥,十三阿哥與我、四阿哥不同,這些時日他很少在康熙跟前,不知道康熙最近暴躁的有些古怪,何況康熙如今最忌有人瞞他。


    四阿哥又問我:“皇上那兒查出這次究竟是誰下令這些前行部隊過長城的了嗎?”


    我奇道:“皇上沒查,沒問,十三阿哥不是知道的嗎?”


    十三阿哥同四阿哥對視一眼,搖首道:“我不知道。”


    我便不作聲了,十三阿哥忽道:“小瑩子,我帳裏有好吃的——”


    他嘰哩咕嚕說了個好吃的什麽名字,我沒聽懂是哪國語言:“我本來想叫人給你送去,既然碰到,你就順路上我那兒拿吧?”又朝四阿哥笑道,“四阿哥你也來吧?我準備了你的份。”


    我在康熙那裏,什麽好吃的看不到、吃不到?十三阿哥自然也知道這個,他這麽說,不過是想大家再一起多走一程路罷了,何況大晚上的,這兩個阿哥我隨便跟哪個單獨走都可能不便,但兩個人都在,反而安全,因爽快應了,同著他們往十三阿哥大帳所在的東營走去。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各自把他們親衛支得遠遠的,和我漫步走著。


    絲絲晚風拂過臉龐,有點涼,他們之間偶爾用滿語交談幾句,話也不多,我隻管低頭看腳下的路,偶爾把地上石子踢得東倒西歪。


    十三阿哥想起一事,從懷裏掏出件什麽物事塞入我掌心:“這個給你。”


    我攤手注目一瞧,溜溜圓一粒,其質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不知何物,色黑如漆,黯無光澤,但如定睛細審,卻又覺得出內裏氤氳隱隱,層層流轉,古雅樸蘊。


    若非我在康熙身邊日子漸久,耳濡目染,眼力大漲,換作剛來古代時見到此物,定然辨不出這是可以辟邪解毒的異寶伽藍珠,耳邊隻聽十三阿哥接道:“早上我和四阿哥在外麵習獵,無意中拾的,想起你從小喜歡玩石頭,我就帶回來送你。”


    最近康熙身邊是非多,我也擔心被人下點毒鼠強、敵敵畏之類,俗話說得好,有拿不拿豬頭三,雖然明知十三阿哥是找個借口把它送我防身,但他不點穿,我也裝作不知,笑著收了指:“難得這麽圓圓可愛的石頭,玉瑩謝十三阿哥賞。”


    話音剛落,不知怎麽我手忽的一滑,伽藍珠一記落地,彈了幾彈,沿著一側斜坡草地滾下去,所幸其在暗處竟能發出孔雀藍熒光,不愁尋不著方向,我循蹤追下去,四阿哥在身後道:“慢點,仔細跌著。”


    我大大咧咧一揮手:“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我隻顧心疼別把伽藍珠磕壞了,等奔下去撲住,才發現人已到了坡底,回首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真正是下坡容易,上坡難,我今日在康熙身邊站了大半天崗,晚上又出去騎馬,腿酸得很,現在後悔沒讓十三阿哥跟我一起下來了,不過想想也不可能讓阿哥幫侍衛撿東西的,這下可好,等我爬上去,也就圓滿了。


    但是不爬上去也不見得有吊車來吊我,我收好伽藍珠,唉聲歎氣要往上走,突然聽到身側草叢中好似有什麽響動,先以為是野獸,再一聽又像是喘息聲——額滴神呀,不是野豬就是女鬼!


    我駭得毛骨悚然,剛要揚聲叫人,隻見草叢一陣大動分開,當真奔出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向我撲來


    ,正巧天際重雲散去,月白風清,上下天光,一碧無際,令我一眼看清該女子有身影投在地上,第二眼,又看到她身後十阿哥一麵係著褲腰帶一麵罵罵咧咧追出,而那女子更是恐懼,撲住我就不肯撒手,滿口叫道:“侍衛大人救命!侍衛大人救命!”


    我聽她口音古怪,仔細朝她麵上一觀,卻認出是在十八阿哥八歲生日晚宴上獻演燈碗舞的那名蒙古族軟骨麗姬琴格樂日,當晚她就被某蒙古王公送給八阿哥為侍婢,但十阿哥自舞場一見,就對她大有垂涎之意,是以八阿哥隻留她在外圍使喚,連這次回京也沒帶走,擺明給人可乘之機,如今遇此情景,兩下一對照,我哪裏會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


    總算現在看狀況應該是琴格樂日反抗得力,十阿哥還沒入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跟我無關,我是不願靠的太近,無奈琴格樂日當我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揪得我快要斷氣不說,還在胡言亂語:“十阿哥,我已經有了心上人,就是、就是這位侍衛大人……你放我走吧!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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