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的大姨媽今年就沒來看過我, 最近某人又處在發情期, 危險係數不是一般的高哇。


    我越想越緊張,瞪著四阿哥發呆。


    四阿哥卻笑起來:“你知道怕了嗎?”


    我默。


    “榮憲乃榮妃所出,在諸公主裏居長, 自幼最得皇阿瑪寵愛,不僅在她下嫁後曾四次遠赴巴林巡視, 就是前年,榮憲為便於皇阿瑪巡幸還在查幹沐淪河邊的大板破格建起一座專用行宮, 而烏爾袞半生戎馬, 南征北戰,巴林的政務十多年來全由榮憲掌管,這次皇阿瑪不惜招她千裏回京, 定有深意。如今大阿哥要辦張明德一案, 正值多事之秋,皇阿瑪不會再放你在鹹安宮。待你回乾清宮, 則不可避免要麵對榮憲。榮憲性情, 似淡實烈,她對當年淵源未必已然忘懷。” 四阿哥起身下榻,“……你要切記回去後不可聽她的話,卻也不可不聽她的話。”


    我默上加默。


    四阿哥回過頭來,見我仍不動彈, 忽伸手一按我肩頭,歎道:“不要多想了,北京城不比蒙古巴林, 你既是我的人,榮憲奈何不得你。也或許,是我多心,我隻是不願看到你身上發生任何萬一。”


    四阿哥將白景奇的事點到即止,幾次話到嘴邊卻又收回,搞得我嚴重懷疑自己智商,但看他神情又不覺他是故弄玄虛,我聰明的小腦瓜已經被他一大串時間年代搞得漿糊了,很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說到消化,真的到傳晚膳時候,二阿哥嘹亮的起床歌已經從西麵響起催飯。


    我理理衣裳,整束下地,四阿哥站在旁邊看看我,道:“下回我生氣的時候,你不要跑過來。”


    我眨眨眼:“啊?”


    四阿哥回得很簡單:“我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不要打擾我。”


    他的語氣中有什麽東西傷到我,事實上,我也不曉得我忽然跑到他這裏來是發什麽神經,前麵我雖然沒太聽懂他的話,但我以為至少他是表達他關心我,現在被他這麽生硬一說,我覺得很不高興,不止是受傷害,簡直是受侮辱,而最不堪之處在於,這是我自己找的!


    我試著鎮定,可我答他的聲音自己聽了也知僵硬:“是。玉瑩告退!”


    我抽身而退,剛繞出屏風,四阿哥一下追出來。


    我一次一次打開他的手,他一次一次拉住我,最終強擁我入懷。


    我被迫埋首他胸前,聽到他急促心跳聲,我想抬起臉看他,他卻不許,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保證他的說話:“孝懿皇後崩逝之後,有一段時間,我極度憂鬱,皇阿瑪不得不把我接到他身邊親自照看。也就是那一年,母妃剛剛生下十四阿哥,因受風染疾需要調理,並未來看過我一次……那時我經常把自己關在黑屋子裏,不想見人,不想聽人說話,連皇阿瑪也說我要這樣就讓我一個人待著好了。但我知道,無論何時,隻要我推開門,婉霜一定會坐在門前等我出去。我曾對自己說過要婉霜一直在我身邊,但那時我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外表嫻柔,卻是最有主意的一個人,連我都不知道她和白景奇是怎樣開始,也許隻有皇阿瑪知道,但我永遠不會去問答案……榮憲得盡寵愛,隻有白景奇讓她摔過跟頭。我也一樣……還記得我在紫碧山房跟你說過的話嗎?你十四歲生日時,我要了你,之後那個十月,便是十三阿哥做二十歲大生日,我去了,也叫年羹堯帶你去。你扮作小廝模樣出來給十三阿哥敬酒,十三阿哥認出你,笑的極開心,而你玩得比他更開心。後來那晚我有事先走,路過他府裏南院偏殿,見到你卸了妝,一個人站在燈光昏暗處。當時你轉過頭,也看到我,卻不叫我,隻是那樣看著我。你酒後的眼神,讓我心動又心酸,亦是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你是你,她是她……但榮憲不會明白,她自從下嫁巴林,沒有一次探親年班循例主動回京,每回都是皇阿瑪去探望她。她若是厭惡你,我會放心;可是看到她喜歡你,我很不安……你就像捧在我手裏的沙,我握得越緊,流失越多,但我放手,你又會跑得無影無蹤。榮憲是靠近不得的,你能不能答應我——”


    “我答應。”我截下四阿哥的話。


    他詫異鬆開我,我看著他的眼睛,重複道:“我答應。我再也不會跑開。”


    是,榮憲也好,誰也罷,我不會跑開,我怎麽舍得放過四阿哥?他欠我種種,我是要連利息一起跟他算的。


    四阿哥所料不差,當晚康熙便召回吳什一幹人等,連我也包括在內。


    我回到乾清宮,已是戌末,同著吳什進東暖閣晉見,除了榮憲公主在,另有幾名文武大員在,其中著珊瑚頂戴、仙鶴補服的正一品官員我認得是今年秋荻扈從的大學士溫達,還有一個錦雞補服的是正二品侍郎穆丹,餘者何名何姓我還是站在一旁聽了片刻才能對上。


    康熙語速極快,我半路聽起,幾多事都不知首尾,但最後一段聽的分明,是康熙就張明德事諭巢可托、穆和倫等:“……聞彼曾為胤t看相,又散帖招聚人眾,其情節朕知之甚明。此案甚大,幹連多人,爾等慎毋滋蔓,但坐張明德一人審結可也。”話完,又命大學士溫達、侍郎穆丹一同會審。


    群臣告退出去,康熙將身往後一靠,李德全按時辰服侍他服下當天最後一劑藥,而榮憲公主親自上去折衣跪坐榻旁幫他按揉額角。


    康熙一麵閉目養神,一麵朝我方向微抬右手,我會意輕步近前,接手自指及腕,自腕及肘,往肩一路按揉捏拿做完一套手法。


    這套手法我往日做慣不覺得,榮憲公主在旁,卻看了又看。


    康熙眼皮微微一動,榮憲搶著笑道:“皇阿瑪,原來小瑩子是您調教的?怪不得先兒我叫她幫我捏捏,舒坦之處不輸小霜當日。”


    當日回京前,由於過於傷心,康熙得了輕微的中風,右手不能寫字,每日隻能用左手批答奏章,才令我學手法為他解壓,說起來是楊禦醫教我的基本動作,但實際操作,每一步驟康熙都有指點,我唯照做不誤而已,如今聽榮憲這樣一問,不禁一楞。


    回想四阿哥的話,康熙二十五年,婉霜入鍾粹宮時正好十四歲,而榮憲比四阿哥大五歲,生於康熙十二年,若按虛歲算,豈非正好和婉霜同歲?


    康熙曾經無意中把我錯叫為“霜兒”,到了榮憲口中,就成了小霜,怪不得曾用名白小千的年玉瑩小小年紀就能在這種阿哥環伺的環境中非正常態成長,原來其母婉霜就是一超霸宮女,而烈士老白又能夠同時跟榮憲公主和婉霜扯上關係,強強結合之下生出這麽一個女兒,偏偏又被三百年後的我穿越了,白小千x2=?


    好難的數學題……


    我剛給四阿哥搞過腦子,榮憲又接著上了,這幫古人吃飽了撐的?


    這時我正好停手,康熙睜開眼,朝我看了看。


    我一轉眸,正巧跟他撞上,心中別的一跳,倏然垂下眼去,耳邊隻聽康熙淡定道:“你在京這些時日甚是勞頓了,就讓小瑩子跟著你吧。”


    康熙說是讓我跟著榮憲公主,事實上榮憲公主從早到晚都在康熙跟前,連睡眠時間也跟康熙一樣基本沒有,所謂跟不跟的,也就是個形式。


    因得過四阿哥示意,我始終謹言慎行,不敢有懈,雖然得知十三阿哥目前暫時被圈禁在上駟院,但連日即使出乾清宮的機會也少之又少,遑論靠近一步。


    當時十三阿哥被圈禁的具體事由四阿哥沒有告訴我,不過據我曾看過的幾百集清宮戲推斷,跟太子被廢之事定然脫不了幹係。


    康熙這位寶貝太子兩廢兩立的事跡我是知道的,十三阿哥的情況到底怎樣我卻沒有印象,然而康熙不問,乾清宮中人對十三阿哥自然提之甚少,四阿哥又獨力身負看守二阿哥重任,如此風尖浪口,想來也無暇探視十三阿哥,是以從事發至今,過了足足三天,除了一個地點,我並未得到更多關於十三阿哥的消息,好在負責看守十三阿哥的是宜妃郭絡羅氏所出、自幼被養於康熙帝嫡母孝惠皇太後宮中的五阿哥,其心性柔和,向日同三阿哥、七阿哥交好,屬學術派皇子,由他看守總好過他那個八爺黨中的同母弟弟九阿哥。


    自十三阿哥圈禁,我回到乾清宮,康熙每天必有幾回召諸皇子晉見問詢,阿哥們或單獨請安,或兩三人齊來不等,九月二十八這晚戌時,康熙因剛剛囑以各阿哥約束屬下人“勿令生事,守分而行”,特地拎出大阿哥做反麵教材,當眾責大阿哥之太監、護衛等多人“妄探消息,恃強無忌”,更曾擅自責打皇帝所派侍衛執事人等,拘禁二阿哥時對二阿哥處工匠施以苦刑,致匠人逃遁,且有自縊者,“如此行事,何以服眾”?


    康熙派到鹹安宮的侍衛本不止我一人,我雖一直被四阿哥帶在身邊,和他們接觸不多,但康熙所指大阿哥之事我都是清楚的,這幾日康熙問及時我亦據實以答,因此挨訓斥時大阿哥暗暗拋給我的衛生眼,我一律卻之不恭。


    當初帳殿夜警,大阿哥和十三阿哥均負有保衛康熙安全的職責,既然揭露了皇太子的行為,那麽他們二人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所以大阿哥和十三阿哥理應不會鬧不合,作出有損對方利益的事,但大阿哥既然連八阿哥都說賣就賣了,陷害一下十三阿哥也沒什麽做不出來的。


    依我近日察言觀色,康熙額外圈禁的雖隻十三阿哥,但大阿哥、八阿哥這兩人的日子隻怕更不好過,康熙既有心細查,當然不愁沒有材料,對他們那叫一個想罵就罵,早晨小罵罵,下午中罵罵,晚上大罵罵,其強度與力度跟時間成正比,罵完了趕出去辦事,等辦了事回來匯報時再罵。


    本來十三阿哥出事後,大阿哥同八阿哥一般彼此錯開進宮時間,極少碰到,誰知今晚康熙正向大阿哥、三阿哥、十阿哥嚴詞訓誡“本月內,十八阿哥病亡,又有胤i之事。朕心傷不已,爾等宜仰體朕心,務存寬厚,安靜守分,勿與諸事,兢兢業業,各慎厥行……”八阿哥忽和十四阿哥前後腳到乾清宮報傳求見。


    廢太子二阿哥極愛奢華,因此康熙很早就任命二阿哥奶娘的丈夫淩普擔任內務府總管,以便二阿哥任意從內府支取財物,擇取所愛,今次二阿哥被廢黜,淩普亦被革去總管之職,治罪法辦。


    而八阿哥是九月初七被署的內務府總管事,奉旨查封淩普家產的自然也是他,就為這事,他被康熙罵了不知凡幾,這會子揀了康熙正在狀態時候過來回奏,後果可想而知。


    榮憲公主原坐在北麵書隔下喝茶,聽見八阿哥來了,因起身跟康熙說帶我出去院中走走,康熙允了,我們出去,正好碰上小太監魏珠打簾迎八阿哥及十四阿哥進來,他們姐弟含笑見過,我打袖啪啪給兩位阿哥請了安,跟著榮憲走出去。


    果然不出榮憲所料,我們剛出東暖閣,才在院內走上幾步,便聽裏頭傳來康熙的高聲怒斥:“淩普貪婪巨富,眾皆知之,所查未盡,如此欺罔,朕必斬爾等之首。八阿哥到處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稱道汝好,朕即斬之。此權豈肯假諸人乎?”


    大阿哥對太子位覬覦已久,自二阿哥出事,便一直蠢蠢欲動,大有舍我取誰之意,惜遭康熙嚴斥,謂其“秉性躁急愚鈍,豈可立為皇太子”,逢此重創,大阿哥自知無望承繼大寶,便與八阿哥走得更近。


    據榮憲說,那日十三阿哥被圈禁前,大阿哥曾向康熙推薦八阿哥,言“張明德曾相胤t後必大貴。今欽誅胤i,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姑且不論大阿哥說這些是為了幫八阿哥還是為了害八阿哥,結果明擺著:此番言論不僅惹得康熙勃然大怒,命將張明德拿交刑部審問,並於當晚召諸皇子至,厲責八阿哥,分明已經認為八阿哥有希冀大寶之心,對其予以防範。


    康熙不愧是康熙,連罵兒子也可以做到有如滔滔長江之水連綿不絕,居然罵完這個罵那個,遣詞造句還不帶重複的,這一家子還真是夠搞,兒子學張三瘋一日三瘋,老子更有創意,一日三罵,不曉得說什麽好了。


    康熙剛才罵的那幾句:一句“朕何為者”,竟與親生子搶起了功勞;一句“朕即斬之”,則是欲以刑罰封眾人之口。


    八阿哥一向是做好人、賢人的,現在可好,在他老爹麵前豈止做不了好人,簡直連做人也難。


    虧大阿哥打著為哥們兒兩肋插刀的旗號,做了插哥們兒兩刀的事,我要是八阿哥,早就學二阿哥,做夢都掐死他。


    但康熙罵完,裏頭八阿哥也沒發聲,榮憲初還駐足側耳,隱約聽見十阿哥開始辯駁,就回身往外走,竟還叫上我:“這裏太吵了,陪我去禦道。”


    乾清門和乾清宮之間,有一條石頭砌起來的至少高出地麵兩米的“禦路”,我知道榮憲每日不論忙到多晚,必要最少走上三個來回,她是得康熙特許,才能在其上行走,從不許人跟在近前的,現在叫我跟去,也不知是好事壞事。


    我本想多聽一會兒壁角,如此卻也無法,隻好埋頭跟上。


    誰知榮憲口上說去禦道,除了我並沒多帶一個侍衛,走了半程,卻一拐彎,繞出日精門,過東夾道,往上駟院方向而行。


    宮裏的情況榮憲當然比我熟悉,我跟著她七穿八繞,走的根本不是我所知那條從乾清宮到上駟院的路線,卻至少比我預計時間早到一半。


    上駟院是內務府管轄的三院之一,職責“掌禦馬,以備上乘”,現歸八阿哥掌管,在紫禁城內外統共轄有十八廄馬,而設在東華門內的三廄分別為:上乘禦馬一廄,皇子良馬一廄,對子馬一廄。


    據我平日潛心打探,其主要編製共二十四人,做上駟院的侍衛,除給皇帝管馬執鞭、司鞍、司轡外,更有一類,乃是選自上三旗每旗士卒之明骨法者,每旗十人,隸上駟院,名蒙古醫士,凡是內廷執事人員,意外受傷,都找他們來看,這些人師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多是限日極痊,少有逾期——因此我本在籌劃抽個空兒不甚失足摔一跤好來見十三阿哥的,不料卻是榮憲出麵,得來全不費功夫。


    榮憲帶我到時,八阿哥在乾清宮,五阿哥因他福晉做壽,提早一日便告假出宮,康熙也沒再調別的阿哥過來,在場最大的一名官員就是管理禦馬廄的牧副。


    榮憲見了人,不多說話,隻從袖中取出一麵黃澄澄小金牌晃了一晃。


    金牌上頭歪歪扭扭刻著一行滿文,我瞅了一眼,自是看不懂的,那牧副見了,卻大是戰兢,趕著命人開了閘,放我們進馬場。


    我到這時才回過味來:榮憲根本不是隨便走走,她沒準就是一早得了康熙指示,利用眾阿哥在乾清宮上思想品德課、五阿哥又回家陪老婆的機會,特地找來,讓十三阿哥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接受她的調查,簡稱“雙規”。


    聽說十三阿哥在馬場內遛馬,榮憲把眾人都打發遠遠的,連牧副殷勤端來的錦凳也不坐,隻帶著我站在馬道彎口十三阿哥必經之處等他過來。


    暮初濃,秋意涼,一群星星在我們的頭頂閃著幽昧的光。


    和乾清宮不同,這裏有個很安靜的夜晚。


    視線所及範圍內沒有人影,隻有一、二聲隱約的馬嘶,就算有誰路過,也像在天涯的遠方。


    榮憲很少動彈,偶爾用像水蔥般的手指,撥一撥側發。


    她身後火堆跳躍,似有幾分暖意,紅色火光映在她頰上,如一抹瓊痕,分外地豔,然而她極平靜——不管她將要麵對的是一個被圈禁了的皇弟,還是皇上,在她的容顏深處,她總是這麽平靜,平靜的像一個無夢的人。


    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十三阿哥進入我眼前畫麵,他端坐在馬上的姿勢曾經是我熟悉的,如今卻突然變得陌生了。


    他是獨自背光而來,然而這並不妨礙他的麵龐清晰如同素描勾勒出來的輪廓。


    當他柔和的目光滑過榮憲,落在我身上時,他就像遇到最尋常的邂詬一樣,低“哦”了一聲,然後勒韁、下馬,筆挺挺的站在我們麵前。


    我見他一個人站立,腳底的影子稀薄透明,伸向遠方,不止是他的影子,連他的人都快要嵌入夜色裏去了,便知他必定深深寂寞,所以才撐著寂寞的餘勇,一個人在這沒有山坡、沒有草原的禁宮荒蕪院內,將大把時間拱手奉送馬上。


    從他被圈禁到現在,正好三天。


    我隻顧看他,忘了請安,當我想起來的時候,榮憲已經開始在用滿語跟他說話。


    他們也不走動,隻是麵對麵站在那裏閑聊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


    我站在一旁,心滿意足。


    可是在榮憲說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話後,十三阿哥忽然拿眼睛望著她,輕輕地閉上嘴,搖了搖頭。


    他那個神情讓我也把目光轉移到榮憲的臉上。


    也許是光影給我的錯覺,榮憲的眼神,有一種內在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力度,她的臉上依然平靜,又不經意流露出滄桑,內心的萬般感受從看似平靜的麵部一層層的滲透出來,以我的閱曆,無法讀懂,隻恍惚覺得那瞬間而發瞬間而滅的櫻花般豔麗,比飛火流星更淒美,使人被觸摸,被浸染,直到感覺自己從冰涼的脊髓裏被冷酷地抽空。


    就在這時,榮憲目光一轉,堪堪與我對上,笑道:“你瞧人的這副眼神,真是宛然小霜。”


    我停了一下,才悟到她改用漢語,是在跟我說話,正不知如何應對,她卻又向十三阿哥道:“上回三阿哥同我說小瑩子連英吉利文也學過,我還不信,問了皇阿瑪,可她既是在四阿哥那兒養大的,怎麽不曾教她咱們的滿文?”


    十三阿哥略略側身看著我,嘴角微扯,也帶了一點笑意:“三姐有所不知,小瑩子的脾氣糟糕透頂,當初還是四阿哥的老師顧先生親自教她滿文,才上了一天課,不巧被四阿哥聽見他們練習,當著老師麵笑了小瑩子的發音,小瑩子就無論如何不願學了。”


    榮憲抿一抿唇:“我出嫁蒙古前,就見老四成天帶著你走來走去,想必之後還是這麽著,你別光說老四,說說你——你笑過沒?”


    十三阿哥一咧嘴,不肯答話。


    他們兩個不過這麽你一言我一語扯了一下,氣氛又變了,我有點開始懷疑剛才我見到的榮憲是否真是我錯覺。


    而外麵那牧副領著個小太監躬腰哈背地小步過來,榮憲一見來的是魏珠,隻點首一下表示知道了,便若無其事叫著牧副名字道:“聽說大宛貢來幾匹良駒,今晚無事,你帶我去禦馬廄看看。魏珠,你也來。”


    榮憲公主有一樣古怪脾氣,不管侍衛太監,她不叫人跟沒人敢跟,她喊走魏珠,卻不管我,我早知其意,因留在原地不動,等他們走遠些了,才偏首望向十三阿哥,而他也正在看我。


    “皇阿瑪……”十三阿哥微微遲疑一下,道,“聖躬安好嗎?”


    想起之前康熙中氣十足怒斥八阿哥的聲音,應該算“好”吧?我老老實實道:“好。”


    十三阿哥垂首想了一想,又問:“四阿哥好嗎?”


    我答:“好。”


    十三阿哥道:“榮憲公主說你現在回乾清宮當差,一直跟在她身邊,你怎知四阿哥好不好?”


    廢話,上次我跑進四阿哥房間,送羊入虎口,連小我都犧牲了,四阿哥敢不好我就跟他急:“四阿哥知道十三阿哥念著他,四阿哥是一定好的。”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瞧著我,我放慢語氣道:“聽鹹安宮的人來報,太子的病也好多了……”


    十三阿哥目光一閃:“太子?”


    我一笑:“玉瑩錯了,玉瑩說的是二阿哥。”


    十三阿哥抬頭成45度角純潔的仰望了一下夜空,忽然道:“你過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原處,和他隔開著兩三步距離,本來他不說我也無意識,被他如此一提,反不好意思起來,別開話題道:“榮憲公主剛才說我什麽了?”


    “三姐說她把你人帶到了,要我給錢,我說規矩改了,她得先幫我們看風去……”十三阿哥堅持道,“你過來。”


    我不料他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駭笑一陣,卻偏偏不挪位置:“得答應我,等你離開這兒要先教我滿語,我才過來。”


    “離開上駟院,我就會被正式圈禁在自己府裏,到時候你見得著我嗎?”十三阿哥說句話的功夫,已經走近我,貼身站住。


    他身上的氣息包圍了我。


    每次和他這麽近,我都有一點點暈眩,但還知道抱怨:“那天晚上,在乾清宮東暖閣,你被侍衛帶走,都沒有回頭看過我一眼。”


    “是。”他承認,“我知道我當時不看你,日後再要見你一麵,千難萬難……但我命令自己不看你。可是我走出去以後,我就後悔了。”


    我悶聲道:“來不及了——”


    他重複道:“是來不及了。”


    我仰起臉,對上他的審視:“你明知道你不看我,我也要見你的。現在我來了。”


    他手心向上攤開,苦笑道:“我已經失去自由,不能帶你玩兒,什麽都不能給你……”


    我把我的食指點在他的掌心:“瞧,我愛我的手指頭嗎?我不愛,不過試一試切掉它吧。”


    他手心一顫,剛要握住我的手,我早抽回來,指點他看頭頂星空肉眼可見的巨蟹座美麗疏散星團天體:“好不好看?”


    他順我手指方向端詳片刻,評價道:“如雲非雲,如星非星,其散發光亮純屬青白二色,猶如鬼火,見氣而已,你叫我看‘鬼星團’?”


    “十八阿哥薨後,有一次皇上散步夜帳外,親自把這星團天象指點給我看,說它是地獄的入口,惡人死後的靈魂就飛進這團‘氣’裏,而十八阿哥會去另外一個地方。可我當時正好看到流星從它南側經過,霧氣蒙蒙,幻如仙境,所以我也沒覺得它不好。”


    說到此處,我生怕我的胡謅會穿邦,故作鎮定轉目瞥了十三阿哥一眼,沒想到他聽得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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