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奇說話歸說話, 嘴唇卻紋絲不動, 我疑心他會說腹語,正在奇怪,他已經接道:“不用多想, 我留此未兵解的身體等你來,全靠觀音淚聚集的一點元神不滅, 你隻需發動法華金輪,自然能與觀音淚融合, 但你要記住, 受了觀音淚,從今往後便不得再落一滴有情淚,否則碎心之苦糾纏永生, 百世千劫, 前功盡棄。”


    我還要問,他竟不容我開口, 隻管接道:“五百年前, 月兒島連山大師為救天下蒼生以身殉魔,得觀音憐憫,令千年白蛇化身為人落下一滴淚,與連山交換至寶法華金輪,救得連山一魂一魄七世墮天,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 因非因是,你生賦奇秉,融合了觀音淚和法華金輪,等到與連山大師相認之日,一切即可分曉。”


    我想起自己的怪夢,忍不住插口:“連山是不是……”


    說到一半,白景奇如複讀機般將剛才的話重複第二遍,我才知這大約是他所謂留下的“遺言”,方在思量他究竟是怎樣對我有了感應,卻發現手上鐵指環不知幾時已然紅光大生,連白景奇的眼底亦突漏紅光,十分妖異,而我不由自主抬起手向他的心髒位置伸去,五指切入肌膚,並無一絲血跡,就以這樣詭異的方式將我和他連接在一起,緊接著白光衝破視野,整間小屋和白景奇化為碎裂,漫天星光變作有形壓下,石火電光,瞬息之間,納大千世界於一體,由空生色,以虛為實,令我置身其中,倏然百變,迥乎不同,凡諸情欲生老病死,所嚐一切急難苦痛,轉生未定,不記本來……


    “……讓開!再攔路我就不客氣了!”


    “我說過表妹至今未醒,你每天這麽闖一遍,又打不過我,有意思麽?”


    “啊啊啊啊啊啊——吃我飛磚——”


    “阿難指——我攻——”


    “azazaza——我承——”


    “我控——”


    “我she——”


    一塊硬物破窗而入,砸在我的頭上,我本來聽到半段對話,隻苦於猶如大石壓頂,掙紮不開眼,被這般一砸,反而如釋重負,身上一輕,便醒過來,慢慢撐手坐起,隻見一塊磚頭落在牆角,想來是砸到我的硬物。


    我昏著頭下床,移過擺在靠窗一張高幾上的鏡子照了照,過去的記憶洶湧而回,到最後所見白景奇嘎然而止,而我的一頭銀發已變回烏黑可鑒,仍是熟悉的臉,額頭被砸處則連半道紅痕也沒有,我抬手摸了摸以作確認,窗外仍在“攻承控射”嚷個不停,我聽出一個是陳煜的聲音,另一個雖然耳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因推開破窗張望,外麵是一個小小院落,兩個人滾在地上扭打一處,都很專注於對方,占了上風的是陳煜,而被他壓在下麵的是——年羹堯?


    我走過去打開門,聽到門開的聲音,兩人一起扭過頭瞪著我,沉默了片刻,陳煜頭一個跳起,踩過年羹堯奔向我,眼淚與鼻涕齊飛:“表妹你醒了啊啊啊啊啊啊!”


    他撲過來隻在一瞬,但在我的眼裏就像慢動作回放,我腳下一錯,輕鬆避開他張開的雙手,看了看院中景色,奇道:“這時節……”


    年羹堯從地上爬起,激動萬分望著我:“四月浴佛節剛過,妹子,我在此處苦等你兩個多月,你總算醒了!”


    ——什麽?


    我記得自己是十月間跟著陳煜離京來到海寧,這麽說現在就是康熙四十九年的四月,已經過了半年?


    對於這半年間的事情,我毫無印象,然而在那之前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離開京城,對我來說就仿佛昨日剛剛發生一般。


    我當然迫切需要向陳煜了解所發生的事,但比那還重要的是:年羹堯的出現意味著什麽?會不會……四阿哥派他來接我?


    “表妹——”


    “妹子——”


    陳煜跟年羹堯同時開口,又互相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顯然還沒打夠。


    我看著年羹堯,一張口,卻說不出話。


    四阿哥叫你來的?


    王爺叫你來的?


    “他”叫你來的?


    此時此地,該怎樣稱呼那個人,我失了分寸,隻是看著年羹堯。


    去年我離開時,年羹堯已被外放為四川巡撫,距今滿打滿算上任一年不到,如何會在此地等了我兩月?他帶來的會是什麽消息?我一絲底也沒有。


    “他來,是有東西帶給你。”陳煜打破三人之間的沉默,停了一停,又補充道,“需得你本人親收。”


    年羹堯接道:“王爺交待,除非我把這件物事交到妹子的手上,不然我就不用回四川當官了。”


    我想想四阿哥說話的語氣,不由失笑:“若我一日不醒,你便在這等上一日?”


    陳煜插話:“沒錯,表妹你不知這人多煩,成天要闖進房看你,哼,當我是素的?”


    我略輕鬆些:“走,我想先看看你帶來的是什麽。”


    是葷的不是素的陳煜帶我走出院子,我才看清此處居所是在一個山頭上。


    山清水秀,獨有這麽一座玲瓏雅致院落,倒也幽靜,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水榭亭台、荷池曲廊,應有盡有,一路垂楊倒柳地移步易景過去,走到一間廂房停下。


    年羹堯推開門,引我進去。


    我和陳煜坐在小廳內等了片刻,年羹堯從裏間玉蘭鸚鵡鎦金立屏後繞出,我站起身,他慎而重之地將一個正紅妝蟒暗花緙金絲錦緞的長條小包裹交給我。


    我撕去包裹上明黃色封條,攤在桌上打開。


    陳煜“咦”了一聲:“銀票?”他看起來一頭霧水,旁邊年羹堯也是一臉不知所措。


    本來我打開包裹的一刹那自悔心急,不該當著他們的麵看,但真的看到裏麵全是四阿哥名下錢莊開出的銀票,霎時勾動心事,我的腦子反而一片空白,隔了半響,方問年羹堯:“隻有這個,沒話要你帶給我麽?”


    年羹堯好似才想起來,道:“有。王爺叫我轉告妹子四個字:良田萬頃。”


    陳煜看看年羹堯,又看看我,將一大厚疊銀票點了點,咂舌道:“大年兄,你一個人把這筆巨款從京城帶來海寧?有點本事啊!”轉過臉問我,“四阿哥欠你錢麽?這筆款子的數目幾乎就是可以隨身帶著跑的良田萬頃了!”


    “四爺當真從今往後隻專寵我一房麽?”


    “不錯。”


    “那假若我將來無法生養怎麽辦?”


    “隻要你好好的聽我話調養身子,一定不會的。”


    “如果會呢?”


    “……不管將來你能否為我生孩子,我都可以保證你在王府的地位不變。”   “好。我就跟四爺要三年的時間,三年之內,我若不能為四爺生下一兒半女,別說寵幸他人,四爺哪怕再娶十個、八個女人進門,我也絕無半點怨言!”


    “三年?”


    “是,三年不過這三年之內,王府裏的其他妾室若搶在我之前為四爺生了兒子,我可不依!”


    “哦?如何不依法?”


    “也不難,我要四爺割良田萬頃給我,我——我出家當姑子也好當什麽也好,四爺不準管我!”


    “你這個小醋壇子,倒會算賬。三年就三年,我答允你了!”


    去年的年節裏,四阿哥和我歡好情深,我答應嫁他,一切的一切曆曆在目,我要獨霸他三年是真,而我要他良田萬頃,不過一句戲言,沒想到他居然記得,居然現在如數給我——為什麽?


    我深吸口氣,說出唯一的可能性:“恭喜巡撫大人,你已是雍親王爺的大舅子了,是麽?”


    “表妹——”


    我劈手奪過陳煜捏著的一疊銀票,要撕要扔要砸,一轉念,想到那個人也看不到聽不到,不覺手一鬆,簽押銀票撒落一地,在腳下鋪了薄薄一層。


    陳煜又一次試圖叫我:“表妹?”


    我隻問:“什麽時候?”


    年羹堯聽得明白,答道:“上月初八正式完禮,寶珠進門前一晚,王爺命我帶了這包裹離京。”


    我冷笑:“年寶珠才是你的親妹子,如今做了年妃,千喜萬喜,你卻被派到此處等我這不知幾時醒來的活死人,他連喜酒也沒給你喝到一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最後一句問的是年羹堯,我自己卻先僵住。


    無數瘋狂的聲音在腦海回旋:


    為什麽他要這麽做?


    他這麽對我,是不是隻因我沒有選擇跟他回京?


    他難道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的愛上他了?


    我沒辦法再說下去,我知道我隻會語無倫次,而年羹堯看著我,他的麵上慢慢浮現出一種了解的神色,還有憐憫。


    我偏過頭去,陳煜忽然一下上來大力摟住我肩膀,讓我的臉埋在他肩上,他哈哈幹笑,肩膀震動,我咬緊下唇,隻聽他向年羹堯宣布:“大年兄,沒在京城喝到喜酒不打緊,留下來喝我的吧!我陳煜可是向老天爺許過重誓的:隻要表妹醒了,我就以身相許!跟老天爺許的誓言一定要作數,哈哈,我跟大年兄真是越打越親、親上加親,你就做個見證人,這杯喜酒一定要喝!”


    年羹堯駭到失聲,我抬起眼看陳煜,他衝我眨眨眼,興致勃勃道:“你不反對吧?”


    我還沒答話,年羹堯結巴道:“妹、妹子,你不能嫁給陳煜這小子哇!”


    陳煜怒道:“老子哪點不好?不管大老婆小老婆老子一個還沒娶過呢!”


    年羹堯大大噎了一下,我瞅著地上銀票,當初我跟四阿哥提的條件是三年之內若有其他妾室為他生了兒子,則要他罰款良田萬頃,現如今年寶珠雖然做了他的側妃,但兒子還沒生,嚴格說來他也不算違背條件,卻偏偏記得這樣清楚,巴巴兒打發年羹堯送銀票給我,真是……氣死我了!


    就在此時,年羹堯一激靈,又衝著陳煜道:“妹子是皇上親封的玉格格,未得皇上賜婚,你敢擅娶格格?你——”


    “那又怎樣?”我打斷年羹堯,“年大人,四阿哥娶了你的親妹子年寶珠過門,我也沒答應呐,他不是照娶不誤?我要嫁誰,就嫁了,誰也管不著!認真論起來,四阿哥做了我的妹夫,還送這麽一筆款子給我當作陪嫁,我該謝謝他。就請年大人回京帶我轉致感激之意吧。”


    年羹堯的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轉白,如是而三,憋出一句話:“皇上怪罪,你們擔當得起麽?”


    我冷笑:“我不怕。”轉而麵對陳煜:“你呢?”


    陳煜一曬:“隻要表妹醒了,我就以身相許!這是跟老天爺許的誓,我怕什麽擔當?”


    我點點頭:“都聽見了吧,年大人?你若不敢喝這杯喜酒,也不勉強你,即日起,世上隻有白小千,再無年玉瑩,我跟年家的瓜葛絕於今日!皇上當真怪罪,自有我擔著、陳煜擔著,今日跟你說的話一字不漏說給皇上聽,我一副肩膀擔不住,皇上再要遷罪年家,那你們隻好祈求皇上看在年寶珠是雍親王爺新婦的情分上,從寬處理罷了,究竟如何,各人各命,與我無涉。”


    年羹堯還要開口,我一擺手:“開弓已無回頭箭,年大人千裏送銀票之情,小千記下了,言盡於此,年大人請吧?”


    年羹堯瞪瞪陳煜,又看看我,“嘿”了一聲,回裏間整理了包裹,片刻之後跺腳而去。


    陳煜走到門口望著年羹堯下山背影,惆悵道:“這老小子在我這白吃白喝白睡了兩個月,太便宜他了。”


    我一腳踢散地上銀票,走到桌邊,倒了一杯冷茶,一口喝進去,馬上噴出來:“呸啊,你給年羹堯喝的什麽茶?”


    “婆婆茶。可以用來填枕頭,蚊蟲勿近。”陳煜走回來,接過我的杯子喝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果然澀苦無比,喝了兩個月這種茶葉都趕不走老小子,表妹幾句話就成功了,還是你厲害。”


    我沒好氣道:“先不說這個,你告訴我,我怎會過了半年才醒?”


    陳煜放下杯子,注視著我,認真道:“老小子此刻肯定連滾帶爬全速前進到京城給四阿哥報信,最多兩個月內,四阿哥一定會親自來海寧接你,你不用擔心!”


    “不擔心。”我在靠窗一把椅子坐下,“我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準備,我們成親。”


    陳煜張大嘴巴,成一個“o”形。


    我望他一眼:“成親之後,我們回京,新滿洲的家主,我來做。”


    陳煜做了一個孩子氣的動作,把自己手指塞進嘴裏咬了咬,半響方道:“新滿洲的立家主的規矩是,誰能殺掉上一任家主,誰就能繼任。”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到:“你是第三代家主,而白景……我爹是第二代家主,第二代家主的元神因我取走觀音淚而滅,所以我不用殺你,你的位子也該是我的,不是麽?”


    陳煜問:“以前我三番兩次勸你,你都不肯做家主,現在又何必為了賭一時之氣而——”


    “錯。”我回道,“去年在避暑山莊臨芳墅後殿,皇上當著四阿哥的麵明白告訴我白家的血有異平常,但還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新滿洲和四貝勒府中二者選一。我選了後者,並且一直堅持,從未動搖。但是現在我明白做人隻能靠自己,你也該知道皇上並不願我嫁給四阿哥,如今他娶了年寶珠,木已成舟,我無力挽回,那麽為何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陳煜靜靜接口:“不能和四阿哥在一起,對你而言其他的是什麽亦不再重要。”


    我站起,背對陳煜眺望窗外山色:“陪在我身邊,好好看我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你願意麽?”


    他的聲音自後傳來,恍惚而又堅定:“家主需要,陳煜願意。”


    我笑了:“他曾經說,佛經裏有阿修羅,阿修羅者,大海中立,水不膝,向下視仞利大。無酒,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天下弱水三千,他可以隻取一瓢。我要他給我的安穩,願意信他、等他,但是他不願意等我,再如何拚命去爭,敵不過這最後一個月。隻差了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其實,”陳煜緩緩道,“在家主醒來之前,我向老天許的誓言是——”


    門口傳來一個女聲插入他的話:“煜兒。”


    我轉回身,和陳煜一起看向門口那名中年美婦,冰姨。


    乍見冰姨頭發花白,我不由一驚,然而她容顏端整,另有一樣風姿,細問之下,我方知當日取觀音淚時僅憑我一人根本未能克住白景奇元神反震之力,幸虧陳煜和冰姨聯手才將我保住,但行險過甚,尤其冰姨受損最巨,又加早年舊患複發,一身功力十去八九,以致如此。


    原來我昏迷之後便被移到小蒼山,冰姨亦在後山靜養,隻不曾跟年羹堯打過照麵,全由陳煜照拂。


    陳煜跟冰姨坦承欲與我成親之事,冰姨見我們心意已決,也並不反對,便一同下山回到安瀾園。


    陳煜的爹爹陳世倌在年初就告病回到海寧,見了我,仍是稱呼玉格格,他聲似銅鍾,須如銀線,極溫厚斯文的一位長者,我依禮見過,當下留了陳煜與陳世倌父子敘話,我則隨冰姨回轉浮生小居。


    我不知陳煜是用了什麽方法說服陳世倌,但我給他半月時間,他果然在半月之內就將娶親事宜如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之"六禮"一一打點妥當。


    陳家是海寧的大族,入朝為官的卻隻有陳世倌一人,所以外人隻知我姓白,是陳家的表小姐,自幼訂了婚約,因父母早逝,在京中服滿了孝期方被接到陳家完婚,這樣的“喜事”,即使沒有廣撒喜帖,到了四月二十八的正日子,致賀添妝的親友還是來了滿門。


    我的嫁衣鳳冠,在成親當日一早由夫妻子女齊全的“好命人”喜婆送來,之前幾次說要讓我試穿,我都拒絕了,我已穿過一次嫁衣,這次的合不合體,需不需要修改,我都不再介意。


    陳家的財力人力由這件在這麽短時間內織造成的嫁衣便可見一斑:“寸錦寸金”的雲錦為材,大紅褙子的下擺造型做成如意流蘇網絛,鑲嵌在寶石紅雲錦中的撒亮“妝花”金絲牡丹,顏色漸變,過渡自然,一身及地的嫁衣,石榴紅半月水波腰封,摻金珠線穗子宮絛,玉帶霞披,拖著長長擺尾,配上尾分兩股、加了兩枝軟須、綿延至發頂的釵頭鳳冠,展翅欲去,瀟灑靈動,堪稱珠釵生輝,絢麗婀娜,一動一風姿,千動千風姿。


    點起龍鳳大紅燭,請"好命人"用結實的紗線絞去臉上的汗毛,並把眉毛絞得細細的,叫做"開麵",愈顯容光煥發,光豔照人,眾人服侍我舉行“上頭”儀式,一經裝扮齊整,連冰姨也不禁對我凝目半響,而我並不曾多照一眼鏡子,隻等喜婆幫我蓋上喜帕覆麵,便由人牽引著出房,等候入轎。


    喜帕乃是半透明狀,我隻見轎身為四方四角出簷寶塔頂,四角翹簷各立一隻展翅鳳凰,口含琉璃珠穗,轎底下垂三尺六寸紅綾彩球,掛銅鈴;轎身四邊精雕細縷,彩繪麒麟送子、龍鳳呈祥、八仙過海等圖案,豔麗紅火,迎親的人拿一盞油燈在喜轎裏晃幾下,喜婆說這叫“照轎”,意思是以火除祟,“照轎”過後,又在轎中放上一個“旺盆”,寓意新人以後生活如火興旺,這才由喜婆扶著我從紅氈上走進轎內,放下轎簾,三聲炮響,迎親隊伍擇新路回走,所經之處多挑吉兆路過,如多子街、金元巷之類,如此一乘八人抬紅喜轎,送親、迎親女賓各坐一乘綠喜轎,轎前執事有:一對開道鑼,一對彎脖號,一對大號,一對傘,一對扇,一對大鏡,一對二鏡,一對令箭,一對金瓜,一對鉞斧,一對朝天鐙,兩對喇叭,八麵大鼓。整個隊伍七、八十人,按前後次序排開,長達二、三百米,沿街前進;轎夫、鑼鼓手和舉執事者身穿其長及膝的綠色或青色上有紅、黃色圖案的彩衣,頭戴斜插鳥翎的大帽,與喜轎、執事相映成輝,鑼鼓、喇叭、大號齊鳴,喜慶鞭炮交響,沿途吹吹打打,確有一番喧騰熱鬧景象。


    回到安瀾園正堂前停下,陳家闔府上下,亦是鑼鼓禮樂齊響,人聲鼎沸,處處喜氣洋洋。


    出轎入門的吉時一到,轎前燃起一盆炭火,陳家兩名小姑捧著紅漆茶盤和盛著柑桔的桔盤站在轎旁,新郎官陳煜按習俗抬腳猛踢轎門三下,轎門才開,小姑先捧上甜茶,再捧上桔盤,讓我觸摸柑桔,以征從此夫婦生活圓滿吉祥,陳煜伸手牽我時,我需得稍起身又複坐下,再牽再坐,反複三次才可出轎。


    喜婆將原來掛在花轎後的畫有八卦圖案的米篩舉在我頭上,才由新郎牽著我跨過炭火,進入大門內。


    紅燭巨炮,大幅喜幛,供掛中堂,陳世倌和冰姨均已高坐,喜筵滿堂,隻待新人奉茶,便行夫妻交拜天地之禮。


    我一路心如止水,接過喜盤龍眼幹盎,要隨著陳煜下拜奉茶,安瀾園忽由外而內一聲接一聲傳進通報:


    “雍親王爺到——”


    “雍親王爺到——”


    “雍親王爺到——”


    陳煜轉過身,我原地未動。


    年羹堯先帶了一隊侍衛進來清場,賀喜的人群在他幾個簡短命令下井然有序的分批退場,傾刻間,留在中堂的陳家人隻剩陳世倌、冰姨、陳煜,還有我。


    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又過了一會兒,隻聞靴聲囊囊,四阿哥在一眾親衛簇擁下走入中堂。


    四阿哥的腳步,化成灰我也認得,他的每一步,都似踏在我的心上,然而我仍是一動不動。


    陳世倌同著冰姨行大禮跪下,口稱:“請雍親王爺金安!”


    陳煜稍一猶豫,走到父母身後跟著跪下。


    我自己動手掀去頭上喜帕,偏首瞧向四阿哥。


    瞧他一眼,這樣簡單,又這樣難。


    我看見他下巴上有了胡子,短短的、微青的須根,略帶滄桑,而他的眼神——該怎麽形容?就像晚霞在黑的畫布上燃燒,淋漓盡致,令人當下心髒漏跳一拍。


    他緩緩走到我麵前,開口說話,兩個字,是我的名:“小千……”


    他停頓一下,眉目之間慢慢挑起心中萬千波瀾,猛地發覺別人看見了,水平無波。


    我記得有一次龍卷風下,他也這樣叫我,他眼裏隻有我,好像可以置整個世界不顧。


    我和他究竟是什麽關係?


    本該彼此憐惜,卻用苟且償還,隻因彼此心結,作成劫數。


    那些尊卑、人倫、情誼統統碎裂開去,那些悲苦經營、良苦用心全然一擊刺穿。


    人總是有許多幻想和現實之間的選擇、許多現實與現實之間的選擇、許多幻想與幻想之間的選擇,諸多選擇中,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卻是我癡心妄想。


    我看著四阿哥,一字一句道:“小千嫁衣在身,隻拜天地君親,王爺既然來了,不如上座——”


    四阿哥不答話,右手一夠,捏起我下巴,令我避無可避,他就吻下來。


    他的嘴唇輪廓和我記憶中完全一樣,我不自覺輕微張開唇角,他卻隻在我的唇上擦過,很快退後,仿佛有涼涼的風拂過我的唇,失去短暫溫暖。


    他露出一點點微笑,望著我,他的眼神叫我懊惱,然後他又一次貼近我,聲音低如耳語:“我說過,你是我愛新覺羅"胤g的。你這一輩子都是我的,我絕不會放過你。”


    我記起他第一次跟我說這話的情景,耳根無端一熱:說什麽不放過?萬頃良田都給了!說什麽都晚了!


    “啊哈哈——”陳煜打著哈哈站起身,走到我旁邊,一伸手,虛搭在我腰際,不著痕跡將我帶離四阿哥,擠擠眼,道,“小千千,妹夫跟你說什麽呢?”


    我核子爆炸寒,小`千`千`?


    四阿哥抽動了眉毛:“妹夫?”


    我知道這個時候發笑不妥,但是我忍不住。


    陳煜從前是叫過四阿哥“表妹夫”的,一字之差,荒謬如斯。


    我呢?我叫過四阿哥“相公”,從今往後,又要叫誰?


    四阿哥娶親了,新娘不是我。


    我要成親了,新郎不是四阿哥。


    這世間還有什麽可以相信的事麽?


    當這四阿哥的麵,我叫不出“妹夫”兩個字,隻扭頭向一身新郎官打扮的陳煜道:“王爺剛才說,絕不會放過你。”


    我有意將四阿哥的話斷章取義,四阿哥聽了,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變化。


    陳煜拉一撣衣服下擺,見平整了,方道:“婚姻大事,豈有兒戲?”又越過四阿哥招呼垂手站在一旁的年羹堯,“喂,大年兄,你把我請來的喜婆趕走了,我和小千千怎麽拜堂?難得穿這麽漂亮,難道幹站著麽?得,你夫妻子女還都齊全?便宜你了,你當喜公,幫我們執禮吧!”


    年羹堯站得筆直,連根頭發絲都不敢亂動。


    陳煜接過我捏在手中的喜帕,作勢要給我蓋上,四阿哥忽然發話:“年亮工,宣旨。”


    年羹堯正色踏前:“羹堯奉旨有話問陳世倌!”


    陳煜和我俱是一楞,陳世倌膝行一步,重重伏身跪倒叩頭道:“罪臣陳世倌在……”


    年羹堯麵無表情道:“陳世倌,爾子陳煜迎娶朕的玉格格為妻,可曾向朕求得指婚?”


    陳世倌重重磕個頭:“罪臣未曾代子向皇上求得指婚。”


    年羹堯續道:“玉格格雖非朕的親生皇女,朕卻將其視如己出,你自康熙二十七年進士出身,為官清正,廉儉純篤,現今縱容爾子不請而婚,罪當欺君,你知罪麽?”


    陳世倌倒還鎮靜,複磕頭道:“臣知罪。”


    陳煜臉色刷的一下變白,轉首望了眼冰姨,冰姨跪在陳世倌身後,低垂著頭,看不出什麽。


    “陳世倌罪犯欺君,決不可恕,即著皇四子雍親王將陳世倌摘去頂戴、褫奪花翎,押解陳家一應犯案者入京送刑部審理!”年羹堯轉向我,“玉格格弱疾在身,受人挾持逼婚,可隨行返京,入宮調養。”


    我千算萬算,怎麽也沒想到四阿哥娶了親又給銀票在先,居然還跟康熙告狀,將我一軍?一時氣得怔了。


    四阿哥的親衛出列上前要除去陳世倌的朝服,陳煜比我更快搶上堵住:“且慢!”


    年羹堯軒然揚眉:“陳煜一介帶罪之身膽敢抗旨,來人,拿下!”話音才落,東西南北,冒出四條人影迅捷無倫地撲向陳煜,陳煜臉色又是一白,與紅色新郎服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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